当第四根肋骨在棍棒的钝击下发出裂响时,她咬住嘴唇尝到了锈味。
“啪嗒!”
“啪嗒!”
“啪嗒!”
“啪嗒嗒嗒……”
景从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了蹦跶个不停的珍珠。
“景从。”林杳接过景从递过来的珍珠,指尖异常凉寒,“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
“有事!”林杳突然提高语气坚定地说,“他遇到了什么事?”
“当真是无事。”
“百里昀不让你说的?”
“不是。”景从回答,“公子从前一直吩咐我,少夫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不可隐瞒,只是确实无事。”
“再说了少夫人。”景从宽慰她,“你也是知道公子的,若是有事,他能写上上百份放妻书。”
林杳怔忪地看了看手中的珍珠,一时间也不确定自己方才奇怪的感觉了。
“是吗。”她喃喃道,“说起来这雨也下了许久了,从那日分别,我已未见煮冬多日了。”
“若夫人着实心慌,不若去寻煮冬姑娘说说话吧,兴许会好一些。”
“也好。”
林杳望向了雨幕,天外的细雨渐渐变成了倾盆大雨。
县衙东墙的爬山虎在暴雨里疯狂抽搐,藤蔓倒影映在徐煮冬涣散的瞳孔里。
“徐氏已认罪——”杨知县的声音像是从浸水的卷宗里浮起来一般,“画押——”
血水漫过徐煮冬的裙裾,染血的指甲抠进青砖缝隙,恍如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苇草。
人群散去,衙役归衙,周遭寂静,她在血泊中抬头,涣散的视野里,她看到了重重门槛。
还有……
林杳……
她怎么来了?
血珠在积水中晕成胭脂色的雾,映出林杳骤然苍白的脸。
徐煮冬破碎的脊骨从粗麻衣下刺出,像条被剥了鳞的鱼。
“阿杳……”血沫从她唇间涌出,“那儿……”
林杳泪眼朦胧地顺着她涣散的目光望去,悬挂刑具的榆木架上,那枚刻着“冬”字的木牌正在雨中摇晃。
“收好它……”徐煮冬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若是……李公子找来了,你便,你便替我同他说……我……我反悔了。”
“不要我不要!”林杳的绣鞋浸在血水里,青缎面洇出暗红斑纹,“你要说自己说!我扶你起来,起来……”
榆木架在风中吱呀作响,雨丝斜穿过刑具间隙。
“他们逼我认罪……”徐煮冬撑起力气来抓住的指甲掐进林杳手臂,“杨知县……”
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远处传来梆子声,时光回溯至几日前……
杨知县将鱼形木牌推过檀木桌,烛火在“冬”字刻痕里投下阴影:“徐姑娘可知,午间令尊验尸时突发癔症?”
他忽然掀开墙角麻布,露出徐老爹青紫肿胀的脸:“说是误食了河豚肝。”
徐煮冬撞翻圆凳扑过去,指尖触到父亲脖颈的瞬间,杨知县的声音如毒蛇缠颈:“本官备了上等棺木,若姑娘肯在这份供状画押……”
他尾指轻轻勾起另一张覆尸布,露出下方草席裹着的幼童尸体——是徐家隔壁卖炊饼的孙寡妇独子。
“听闻你娘三日前给孙寡妇送了条鳜鱼?”他忽道,“那孩子今早便上吐下泻,你说奇不奇怪?”
“我不认!”徐煮冬目光坚定,“我没做!我不认!”
杨知县叹着气摇了摇头,捏着颗带血的牙齿轻笑:“徐姑娘猜猜,这是从孙寡妇儿子牙床里挖出来的,还是……”
他忽然掐住徐煮冬下颌:“从徐仵作嘴里撬下的?”
几日后,公堂之上。
“罪女徐氏,你可认罪?”惊堂木震落梁间蛛网。
徐煮冬望向堂外,孙寡妇正抱着孩子尸体哭嚎。
“我,不,认。”她回过头,一字一顿地说。
此刻雨停,林杳跪坐在积水之上,回头终于看清木牌背面细若蚊足的刻痕——徐煮冬告诉她那是李公子的刻痕。
“我拗不过他们……”徐煮冬的声音细若蚊吟,“所以……我认了,只求阿杳帮我……帮我护住我娘……”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破碎的脊骨突兀地支棱着,像被风雨打折的竹枝。
县衙的灯笼在转角亮起,林杳擦干眼泪将木牌塞进衣襟。
县衙之内,铜盆里未燃尽的卷宗被夜风卷起,灰烬扑在杨知县的皂靴上。
走进今夕街后,姜陵大街上的张灯结彩与人潮如织便慢慢隐去了。
青石板上泛着月色,林杳疾走。
她忽然踩到了块软物。
第49章
“冬青煮雪,当归不归……”
今夕街的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 她俯身去看,指尖触到某种湿润的绒毛——是只断了气的狸猫。
“阿杳!”
腰间猛遭禁锢,林杳撞进了温热的怀抱中。
百里昀的官袍衣料划过她脸颊, 下一瞬只听见身后墙砖迸裂, 三棱箭镞深深没入一旁的石砖上。
第四支箭破空而来,却被掷出的短发簪凌空斩断。
林杳愣愣地抬眼望去, 百里昀的绯色官袍在夜色中翻卷如血浪, 而他举起的刀面上映出她煞白的脸。
“不是让景从跟着你吗?”百里昀反手将她护在身后,官靴旁是被斩断的箭簇。
林杳正要开口,一道黑影从四面屋檐跃下。百里昀刀锋旋出银弧,刺客的弯刀已至面门, 百里昀突然松手弃刀,五指如钩扣住对方腕脉,林杳听见骨骼碎裂的脆响。
被乌云吞没的月色突然出现。
百里昀正要扒开刺客面巾,那刺客突然抽搐,眼耳口鼻中涌出黑血,而后轰然倒地。
林杳连忙跑过去,却被百里昀拦住了。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夜色, 百里昀将倒地的刺客翻面扯开刺客衣襟。
“颈后三寸处有针孔……”月色之下,林杳看清了那针孔, 猛然间她想到了徐老爹说的那具尸体的死因。
“不对!”思及此处, 她一下子抓住了百里昀的袖子, 轻声急道, “屋顶上还有人!”
林杳话音未落,檐角传来瓦片错动的轻响。“已经走了。”
百里昀收起了刀:“月亮出来了, 他看到了我的官服,故而不敢对朝廷命官杀人灭口, 只能自己动手杀了同伴。”
说完,他转向林杳反手将她按在怀中,他衣裳上的松香混着血腥气钻入了林杳的鼻腔。
她感觉到他胸膛剧烈震动,却不是因着方才的打斗——那只紧紧抱住她肩膀的手掌,正隔着春衫传递着细微战栗。
“我不是同你说了吗?要让景从跟着你,他人呢?”百里昀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握着她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林杳张了张嘴,喉间泛起的铁锈味却比回答更快涌出,而后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更梆子响时,林杳开始说胡话。
百里昀按住她不断挣动的手腕,被中人忽而蜷缩成胎儿的姿态,忽而惊厥着弓起脊背,滚烫的呼吸掠过他的手腕。
“红砂……”少女破碎的呓语混着血腥气,指甲深深抠进他臂膀,“爹……娘……不要!百里昀……”
“我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药碗在案几上早已凉透,褐色的汤药映着烛火。
窗外又开始落雨,却盖不过她喉间困兽般的呜咽。
林杳突然挣起身,她刚才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梦里有火光,有血水,有爹娘,有徐煮冬,还有奄奄一息的百里昀……
她挣扎着,在剧颤中睁开眼,恍惚看见了完好无损的百里昀。
那些碎裂的梦境残片还在灼烧着双目——阿娘中箭时的闷声倒地,徐煮冬被敲碎的脊梁骨,最后是百里昀跪在血泊里,绯红官服缝隙不断渗出紫黑的血。
“哭出声来吧。”百里昀忽然轻拍了她的脸,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泪珠。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眼睑,惊破凝固在睫羽间的泪珠。
她这才发觉牙关咬得太紧,舌尖尽是铁锈味,而攥着对方衣襟的指节早已僵白如死。
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被撞碎在喉间,等回过神时,她已经将脸埋进了百里昀的衣裳上,像溺水者攀住浮木般死死箍住他的腰。
百里昀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本能地瞬间绷紧背肌,双手不知放在何处。
但当少女发顶的皂角香侵入鼻息,所有力道都化作指节泛白的隐忍。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悬了许久,最终只敢虚拢住她单薄的肩胛。
”我在。”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更漏,“我在。”
“方才混乱,我借了你的发簪一掷,改日,改日我送你一支新的。”他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道。
林杳的呜咽突然变得大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我,我好没用……我要是早点去,早一点……哪怕哪怕就一点……”
百里昀的下颌抵在她发顶,任由怀中的震颤顺着经脉爬满四肢百骸。
烛光将两道影子钉在墙上。
“冬青煮雪,当归不归……”
“冬青煮雪,当归不归……”
“朱砂沉旧篆,忍冬裂新缣……”
“鹤影啄残漏,柴扉悬故年……”
恍惚间,外面似乎响起了哼曲的细微声响。
林杳收住了哭泣,闷闷地问:“是煮冬的娘吗?”
“是。”百里昀拍了拍她的背,“你先前让景从去保护她娘了,她娘现在很安全,只是神志有些不清了。”
林杳此刻已收敛了心神,擦干眼泪从百里昀的怀里出来了:“杨知县到底是何意?你发现了什么?”
窗外风雨渐起,烛火在青瓷灯罩里轻轻摇曳。百里昀拢了拢她散乱的鬓发,道:“昨日查勘堤坝时,三处新筑的夯土层掺着芦苇杆。”
他忽然冷笑一声,烛影在那双眼睛里跳成两点寒星:“且那些河工脚掌皲裂,有人膝弯处还带着暗红的鞭痕。”
说到此处,他喉头突然哽住,白日里在渡口见到的场景又涌上来——几个衙役正将半死不活的河工往牛车上拖,麻袋边缘垂下一截青紫手腕。
“可这些算不得实证。”他神色严肃,“我暗中查访,发现杨知县似乎与姜陵周氏有勾结,故而杨知县呈上的银钱出入与工料数目严丝合缝,连……”
“连人命都能填平,何况账目?”林杳接过话头,从衣襟中掏出鱼形木牌,藉着烛光能看清上面暗刻的“冬”字,他她指尖摩挲着木牌上干涸的血迹:“他将人命与贪墨,尽数都强加给了煮冬,可是她一介女子,如何能……”
“公子!”门外突然传来急促叩击声,惊得雨幕都晃了晃,“李翩公子求见。”
百里昀与林杳对视一眼,窗棂外惊雷乍起,照亮他疑惑的眉目:“他?”
林杳将松脱的鬓发抿进白玉梳齿间,轻声道:“是那位大诗人?你且去与他叙旧吧。”
百里昀点点头,起身正要离去。
“过几日我要暗渠勘验,我怀疑他们暗渠沉尸,夫人切记……”他低声道,“焚了那河道图。”
推开房门的刹那,裹着水腥气的风灌进来,吹散后半句低语:“等我回来。”
*
姜陵的惊蛰前后的雨总是落个不停。
林杳站在院中的槐树下,看着景从在院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百里昀已经三日未归,那日晚间李公子来访,而后第二日他便去邻县调阅旧年河工名册,可林杳看得清楚,那辆青篷马车的辙印分明朝着相反方向的渡口延伸。
而那马车辕木上有暗红的周氏族徽——那是姜陵百年世家的标记。
雨丝忽然变得绵密,林杳转身欲往廊下避雨,却见百里昀的书房窗棂大开,暴雨将案头的《漕运勘验簿》浇得字迹模糊。
林杳走近才发现镇纸下压着半张信笺。
上有小楷:“超三日未归,焚画。”
林杳连忙找出河道图,火苗舔舐纸角的瞬间,焦痕竟显出半幅地图——正是百里昀曾提及的沉尸暗渠。
图上标注的“周氏旧仓”四字让她心头一跳。
“少夫人!煮冬姑娘发现尸体的河道又发现了出尸体了!”景从撞开了书房门,满脸哭丧,看见林杳更是磕磕巴巴,“那人那人,穿的是公子的官服……”
她霍然起身,手中拿起的镇纸棱角硌得腕骨生疼。
书案上的《漕运勘验簿》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百里昀用朱砂画的圈——正是徐煮冬捞起尸首的河道。
“随我去。”林杳抓起风灯就往雨里冲。
沉尸河边的腐土泛着幽幽蓝色。
林杳的鞋履刚要上前走,景从突然拽住她衣袖:“少夫人,杨知县的人在那里守着,我们不要过去。”
林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也只能站在远处远远望去。
那行县衙的人折腾了一番,最后嫌细雨磨人,直接将那具尸体掷到了一旁的一口枯井里,而后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景从,掌灯。”她的声音比井水还冷,麻绳缠上腰间的瞬间,林杳心里忍不住地战栗。
“少夫人,让我下去吧。”景从道,“我和公子学了些身手。”
“井口狭小,你下不去。”林杳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之中满是早春的寒意,“你刚才没看见吗?他们是如何将那具尸体扭曲着塞进去的。”
井底寒雾弥漫,野蛮生长的枯枝枯草划破了她的手掌,林杳的风灯照见井底下的尸首,此人已被泡得肿胀,看不清五官,也摸不透身形,只有全身的官服和腰间的玉佩昭示着他的身份。
景从拽着她往上拉时,她瞥见了那具尸身上的玉钩带。
“去河神庙!”林杳撕破裙裾缠住流血的手指,绸缎染了血,在雨中化作缕缕血丝。
河神庙中神像破败,林杳摸索许久,最终发现供桌下的暗道渗。
“你在上面接应我。”林杳扔下这句话就进去了,留下还没来得及拒绝的景从。
“喀啦—— ”
瓦罐碎裂的声响从暗道深处传来,林杳将风灯举过头顶。
“阿杳。”
沙哑的呼唤惊得她险些摔了灯。
三步外的石台上蜷着个人影,鸦青衣裳浸透成墨色。
百里昀的脸隐在阴影里,右手死死按着腰间渗血的布条。
“百里大人倒是会挑地方养伤。”林杳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蹲下身来,不冷不热道。
百里昀突然咳嗽起来,林杳心头一紧,连忙帮他顺气。
“我知,我知夫人聪慧,定会寻寻来。”他虚弱地扯起了嘴角。
她故作镇定地想要移开手,百里昀的手却覆上来,掌心滚烫,他气息带着血气,却低笑一声:“你是如何,如何发现那尸首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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