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多为草莽出,一呼百应。
我早该知道,晁嘉南从不是等闲之辈。
但他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给朝廷机会,给皇帝机会,不到万不得,他不愿走上那条路。
我从不知,自己是这样了解他。
我们同为乱世之下的牺牲品,家破人亡。
与朝廷鱼死网破,不是他的目的。
开州匪患刚除,百姓才刚刚过上好日子,一旦开战,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
他不是皇帝,但他从疾苦中走来,更懂安定的意义。
所以开州反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让晁嘉南活着。
晁嘉南活着,开州仍旧归顺朝廷,是皇帝的开州。
晁嘉南死了,开州造反,天下大乱。
兴许他们并非朝廷的对手,最终会被剿灭,但那些不重要。
他们必须让皇帝知道,像孙云春和晁嘉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不试一下,怎知扎根的树,盖不过屋檐高瓦。
这便是晁嘉南说的,「那就逼他认」。
我没有死,被关押了起来。
皇帝召见了晁嘉南。
他曾经对晁嘉南是极其爱重的,那时他还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应该是比我了解那位天子的。
我实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仅要让皇帝认,还要让天下人认。
他做晁都尉时,原来人缘这般好。
绿林好汉总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张云淮为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话,字字诛心,文武百官都是听到了的。
我们赢了。
皇帝下令,彻查当年青石镇一案,严惩不贷。
第40章
后来,我便带我姨母回了开州。
四年而已,开州城与想象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镇也是。
对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杆书童,竟然都还活着。
他说当年偷偷跟着我和魏冬河上山来着,看到我们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时害怕躲了起来。
他哭得很惨,相较从前瘦了许多,说了跟冬河同样的话:「小春,我很没用,我贪生怕死,废物一个,对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庆幸你们没有下山,否则存活之人又少了两个。」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厉害了:「我当初该和他一起进京找你的,他不让我去,说让我守着青石镇,把你家的米铺开好,等你们回来。」
是了,曹大胖在镇上开了一间米铺,用的仍是「孙记」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着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难看。
我对他道:「没关系,冬河已经回家了,他看着我们呢。」
月是故乡明。
这里似乎又恢复了原样,再也不用担心有土匪下山。
整个开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热闹。
我去黑岭时,见到了马祁山和曹琼花。
还见到了那位被绑的开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里,端着一碗米饭:「都说了别绑那么紧,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爷什么关系,还能跑了不成……」
马祁山呵呵一声:「你这家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么信不得,当年剿匪我没出力?」
「……事后来绑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别没良心,整个岭子都是死尸,那血渗透地下三尺,臭不可闻,可是我带人来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爷认我这个朋友,你们就不该这么对待我,把我八十岁的老母也给绑来了!马祁山,你最好别栽我手里!」
「行了,你那八十岁的老母是绑来的?是背上来的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乐呵着呢。」
马祁山不耐烦地白他一眼,转身看到了我,惊奇地「呦」了一声——
「呵,这不是我们三爷他闺女吗?长这么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后可能要叫我三奶了。」
「啥意思?你啥意思?说清楚。」
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烦,围着我问个不停。
闻讯而来的曹琼花,一把将他推了过去:「去去去,有意思没?」
曹琼花带我去了寨里一处屋子。
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曾经令人威风丧胆的土匪窝子,如今似乎已经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和善。
曹琼花告诉我,别小看他们,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也就晁三爷还在,他们不敢放肆。
有个约莫三岁的男童,朝她走来,唤了一声:「娘。」
我有些惊讶。
曹琼花面上笑笑,将孩子抱起来,轻叹一声:「你知道我当年是被土匪掳走的,三爷他们打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
「孩子不是马祁山的,但他愿意娶我,也愿意认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对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琼花带我去后山转了转,我们边走边聊,她告诉我当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窝里活下去的,黑岭的土匪究竟有多凶残。
也告诉我晁嘉南是怎样一步步混入其中,险象环生,九死一生。
她指着一条上山的路,说当年晁嘉南便在那儿,险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还有被撕咬的伤口,惨不忍睹。
她说:「小春,我们当初都不同意归顺朝廷来着,也不愿这么快上京,他是为了你去的,他说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只要他活着,便不能舍你一人。晁嘉南重情义,也守信,是值得托付终生的。」
「我知道,谢谢你们,真的。」
「说什么胡话?谁不是青石镇走出来的?我们当然也想报仇。可是你知道,能活着太可贵了……你很厉害,换做是我,未必有你当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个月后方才从京中归来。
那日正值细雨绵绵。
我撑伞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雾笼着群山,淅淅沥沥,雾霭起伏,灰蒙一片。
他穿青衫,长身玉立,远远从山下走来,似鲜活青松,点缀了整个山野。
山间的风似乎柔和了许多,男人自下而上,抬头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坏了,故意让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着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叹息一声,没有接,却上前与我同撑一把,握住了伞柄:「都湿透了你才来递伞,果然是故意为之。」
「那么多话,快些回去换件衣裳。」
屋内有热水。
他简单洗了脸,被我拿干布巾擦拭头发,随后一边解下湿漉衣衫,一边看着我笑,眸光深长——
「我知道你为何故意让我淋雨了。」
「为何?」
「你想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
「……报复我在牢狱之中,欺负了你。」
「晁嘉南!」
我急了,将手中布巾扔向他:「不准再说!」
「我偏要说。」
他哈哈一声,更加愉悦地看着我笑,戏谑道:「头上桂花香,额角会毫光,目眉两头弯,嘴巴红连连,双手白如笋,肩颈连上连……」
「住口,你在念些什么。」
「十八摸,没听过吗?」
「下流。」
我恼红了脸,他拉过我,握住我的手腕,四目相对,又笑了:「这算什么下流,真下流起来你哭都来不及。」
「你怎么这样?」
「我本来就是地痞之流,还是土匪头子,不这样还能哪样?」
他那般理所当然,还作势挑了下眉,一副泼皮无赖样。
最后还低头「吧唧」一声,亲在我脸上,好不得意。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湿了的外衫已经被他脱掉了,我伸手去解他的里衣。
他愣了下:「你干吗?」
「十八摸。」
「……你学得挺快。」
「你教得好。」
「你怎么这样?」
「不这样还能哪样?」
「你别这样,我有点慌。」
「我知道你有点慌,但是你先别慌,等会儿你哭都来不及。」
「小,小春,先别急,等咱们成了亲……」
「谁说要嫁给你了,我就摸一下。」
「……」
「不隔着衣服吗?」
「你别拽我裤子,就这一条了……说了就一下,孙云春,你乱来,住手,臭流氓,不带这样的。」
……
十八摸,呵呵。
我哪里晓得?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他身上被撕咬的疤。
我与晁嘉南婚后第三年,生了个很乖的儿子。
他叫晁小冬。
我们依旧住在山上的寨子里,只我姨母,留在了青石镇,在曹大胖的执意下,成为孙记米铺的女掌柜。
她高兴得抹泪哭了起来。
晁嘉南实现了当初对皇帝的承诺,开州无匪,也永远无兵。
我们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只他名声在外,途径各处,总会被人称一声「三爷」。
上巳节,我们去庙里上香。
路上他说:「当年我离京时,发生一件趣事,你要不要听。」
「当然。」
「说是那御史府的二公子,将自己关在房内,写了一宿的字。」
「写了什么?」
「天下为公。」
「哦。」
「还有一首什么诗,想要托我带给你来着。」
「啊?诗呢?」
「我能给他这个机会?我连夜就快马加鞭地走了。」
「……他十四岁进士及得,写了一手的好字,又得皇帝看重,将来一定会位极人臣的。」
「所以呢?」
「所以他的字,一定很值钱。」
「……失算了。」
「哎呀,看到你就来气。」
寺庙上香。
顺便抽了支签。
僧人解签,道是:「太上灵签第六十三签,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愣了下,回头望去。
晁嘉南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外眺望远处。
他们背对着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唤一声,他们都会回头。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也隔着漫长的时光,万物终会复苏,那时春日来临。
是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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