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伥》作者:人间废料
文案:
我为刀俎,宰割命运。
十七岁,我美名在外春风得意,愿做红颜祸水,做樊笼娇雀。
二十七岁,我痛失所有一夜疯魔,只想以牙还牙,报血海深仇。
第1章 交锋
一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正身处一场盛大宫宴。
朝南的主位坐着位年轻的男人,龙袍上的每一根金线都辗转着冰冷的烛光,与他柔情似水的眼神交相辉映,使他清俊的容貌越发摄人心魄。
他便是当朝皇帝顾岑,年仅二十,姿容俊美,执政有方,群臣吏民无不交口称赞。今日他在宫中设下君臣之宴,意在慰劳众卿,驱散秽气。
殿内翠绕珠围,金迷纸醉,一派温柔景象,旖旎风光。肱骨大臣携家眷出席,众星捧月般环绕而坐,好腾出正中空地,留与艺伶轻歌曼舞。
很难想象,眼前喜气洋洋的正厅,三日前还飘满纸钱。后宫又有嫔妃横死其间。道士作法捉了一夜的鬼,翌日清晨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我是当朝丞相次女江淮南,作为朝臣家眷受邀入席,此行目的是为一展风姿,混个脸熟,来年开春更易被顾岑纳入后宫,他日好照拂相府。
凡是大宴,各家千金须得登台助兴,此事于我稀松平常。等候登台的时间是漫长的,我垂眸看琉璃盏内轻晃的酒液,上面正映着我的面庞。
梳云掠月,蛾眉螓首,几朵鹅黄的绒花簪在发间。花萼下缀着东珠,轻晃簌簌作响,珠身泛莹白柔光,正适合掩饰我眉眼间张牙舞爪的野心。
我自幼习舞,十五岁时在及笄宴上一舞名动京城,从此稳坐第一美人的宝座。不论何时,我都是最惹眼的存在,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沦为陪衬。
过往追随我的目光,悉数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此人正是我的姐姐,相府的嫡长女,江淮北。
二
坊间有句俗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用这句话来概述我与我姐姐所遇的境况,恰如其分。
我叫江淮南,她叫江淮北,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娘步步高升,她娘英年早逝;我一路顺遂,名动京城;她在十岁时因高烧不治成为痴儿,从此闭门不出。
道士来访,言我姐姐身弱,压不住此名,故命运多舛。我爹请来风水先生改名,风水先生说:此名不旺令爱,但能保大人官运亨通。爹遂作罢,我姐姐痴傻至今。
昨夜子时,我姐姐忽而神思清明,把房内的丫鬟叫来一个个问话。当时我爹与我娘收到下人通传此事,匆忙赶去小院看她,惊觉她眼神清明口齿伶俐,竟病愈了。
我娘说她大病初愈不宜出行,不该赴宴,她却莫名相当来劲,缠着我爹一口一个「好爹爹」地念着,哄得他老人家心花怒放,今夜当真将这块烫手山芋也带来了。
此刻,我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低头佯装把玩琉璃盏,倾斜杯体,酒液晃动着,倒映出我姐姐的神情。倘若要用几个词来形容她的笑,那应当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
她一袭素色衣衫,只簪了一支珠钗,垂眸啜饮老母鸡汤,面上泛起淡淡红晕。毋庸置疑,我姐姐继承了她亡母美艳的容貌,恢复了神智的她,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宴席终于临近尾声。宾客推杯换盏之间,看腻了舞娘的红粉衣衫,开始借着醉意,点着京中高门大户千金的名字,看她们下饺子一般挨个儿入场表演,吟诗作对取乐。
每到此时,我总是被公认为最后出场的那一个。因为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是最好的,最好的总是被留到最后的。合该到我了,我娘相当紧张,牢牢钳住我的手腕。
贩盐的京城大少陆然已经醉得不轻,他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在我的右侧,眯起眼睛投来揶揄的一瞥:「江大小姐大病初愈,上台一展风姿,讨个好彩头,何如?」
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这时的情形。我姐姐并不像我与我娘预想的那样再三推辞,她施施然起身,应对的姿态落落大方,垂眸扫过一张张错愕又盛满醉意的脸。
我此生遭遇的第二大变数,就这样出就在眼前。
「臣女却之不恭,献丑了。」
三
我姐姐唱了一支歌,她说这歌名为《青藏高原》,调高正适合开嗓,这一嗓子将满朝文武震得鸦雀无声,我爹羞愧难当,意欲上前请罪,却被顾岑拦了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材质上乘的雕花扶手,面上流露出浅淡的笑意,温和地同她说话:「你谱的这曲儿倒是有些意思,既通歌赋,不知诗词造诣几何?」
宫婢很有眼色地呈上笔墨纸砚,我姐姐并不作忸怩的自谦之态,而是命人将宣纸左右展开,朝毛笔尖哈了口气,便开始即兴作词,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穿堂的风把她的大袖衫鼓得猎猎作响,我姐姐衣袂飘飘,美得不可方物,提笔落笔之间蕴有高阁千金少有的莽撞之气,已牢牢攥住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写罢,落笔,展纸,字丑,满堂皆惊,懂字的青着脸说别致,不懂字的干瞪着眼,我娘倒是笑了,只是她虚伪的笑还未完全展开,就被一句惊呼钉在了脸上。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洒脱狂放,妙,实在是妙!」
尚书难掩激动地站起来,继而不好意思地向顾岑告罪,顾岑报以宽和的一笑。终于,所有人细看后便恍然,字丑又如何,这词可谓上乘,正是瑕不掩瑜。
众人抚掌叫好,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直呼她大有可为。方才一直兴致缺缺的长公主顾纾亦低眉浅笑,她是位可亲的美人,这笑衬得她的泪痣格外灵动。
我姐姐犹如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洋洋得意地下了台,朝仍在发怔的我扬起下巴,毫不遮掩她的恶意:「江淮南,你机关算尽,还是要被我盖过风头。」
我历来恪守喜怒不形于色的行事准则,竟在此刻因过于惊诧而失了分寸,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打哈哈:「姐姐,你真厉害,词也写得特别好。」
她对我敷衍的示好嗤之以鼻,只是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与十岁时天真烂漫的她不同,她的眼神里透着强烈的敌意,简直像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哪儿比得上你厉害,区区庶女,一身行头比我这个嫡姐还招摇。你可给我记好了,凡是你从我这儿抢走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件讨回来,且等着吧。」
四
且等着吧。
真想不到,长姐一朝神思清明,与我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姐姐痴傻八年,我取而代之,成为最大的受益人,她将矛头指向我,再正常不过。
她断定她的痴病是有人在捣鬼,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便是向我这庶妹宣战的信号。
没有人嗅出我与她之间微妙的氛围,他们点我登台:「二小姐也合该露一手,请吧。」
若此舞不能超越那首好词,有不施粉黛的姐姐珠玉在前,我会变成一个刻意的笑话。
我自七岁习舞至今已有十年,岂会敌不过她一朝灵光乍就。但平心而论,她很厉害。
我脱颖而出的胜算骤降,坐惯第一之位的我难得紧张,斟酌是否要效仿她出个奇招。
迟疑太久,我娘的手伸至背后拧了我一把,我不得不摆出明媚的笑脸,打算就此起身。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先我一步站了起来,我的动作悬而未决,凝在半空。
卫长风,大将军次子,我的冤家竹马,世上唯一见识过我美人皮囊下卑劣根性的男人。
老将军战死沙场,他长兄守卫边疆,卫家满门忠烈,仅仅在京中留下了这么一棵独苗。
俊美的独苗举杯而立,他说天色已晚,不如群臣向圣上顾岑行礼敬酒,以答谢君恩。
凡是坐在此享受和美光景的人,都欠了卫家一分情,乐于给他几分薄面,纷纷照做。
陆然真是醉得没边了,他大着舌头打趣卫长风:「长风,咱饮完酒,还等着赏舞呢。」
我此生遭遇的最大变数,就这样出就在眼前。
卫长风不怒反笑,按住身侧佩剑,双手抱拳:
「臣也却之不恭,献丑了。」
五
他提剑登台,摆好了架势,我即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圣前舞剑,简直荒唐。但此事放在不羁的卫长风身上,又好像有几分合理。
卫家满门忠烈,可在圣前佩剑,这是自先皇起,便赋予卫家的信任与殊荣。
他拔剑出鞘,剑身笔直,通体萦绕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烛光,模糊又刺眼。
氤氲的光线中,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在剑身一抹,提腕挽了一串极美的剑花。
仰头上云剑,立剑贴身挂,沉腕手有力,剑身斜平,那剑竟朝陆然直直逼近。
陆然侧身躲过,卫长风意不在醉翁而在酒,勾了壶把甩到他身前,十分潇洒地举起它。
「臣剑技不精,自罚一杯。」他朝顾岑行大礼,仰头一饮而尽,狭长的凤眸流光潋滟。
少年天子顾岑抚掌大悦:「好!卫家多是好儿郎,保家卫国当仁不让,朕敬你一杯!」
满朝文武的酒醒了大半,也不惦记着美人跳舞了,纷纷起身,再度恭敬地行礼致谢。
卫长风收了剑,落座时路过我席后,趁着我娘离席,伸出修长的指尖点点我的后背。
我在一片嘈杂声中回过头,扫视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放下心来应付这只臭屁狐狸。
他的眸子灿若星辰:「江小姐骑虎难下,在下舍己为人,不知谢礼在哪?」
我亦不遮掩心中不快:「明知我心烦还来巴巴讨赏,好没规矩的臭狐狸。」
他眯眼挑眉:「妆太浓,配饰太多,颜色太艳,衣襟太低。」
我反唇相讥:「嘴太毒,性格太坏,动作太多,眼神太差。」
他又笑眯眯地来磨我的耐性:「江小姐行行好,抓吊钱来。」
我顺手掂起颗黄澄澄的橘子掷进他怀里:「拿去,小叫花。」
卫长风鸣金收兵的时机恰到好处,因为我娘后脚就回来了。
她嘲弄道:「大房的那个死丫头,在那胡言乱语,说什么要同人交朋友。」
盘中的话梅被她掂起,我姐姐任何不合规矩的行径,都是她下酒的好料。
我感到不适,好像自己就是这颗梅子,被她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品尝着。
六
尾声,卫长风舞剑结束,顾岑见时候不早,便散了宴席,我最终没能跳那支舞。
我的舞姿本是我娘对后位志在必得的投名状,错失良机,我娘的心血毁于一旦。
回府之后,我那从不过问后宅之事的爹,脸都快笑裂了,守着我姐姐嘘寒问暖。
「淮北,你告诉爹,你是在哪儿看到这些诗词的?」
「爹,这词不过是女儿闺中用于自娱自乐的拙作。」
「后生可畏,我江家竟出了个天才!来得正好,来看看爹的新作。」
我与我娘被他们二人撇下,立于书房外。我娘倒也不恼,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瞧你,脸这样红。一定是酒喝多了,来娘房中喝喝茶,醒醒酒。」
我的脑中响起嗡的一声蜂鸣,当即抬脚跨进书房,想在我爹与姐姐之中插一脚:
「爹爹的诗词向来凝练,女儿很想领教一二,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我姐姐冷笑,不等我爹作答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我与我爹之间,阻隔我的视线:
「妹妹贪杯喝多了酒,想必脑袋正蒙着,凑什么热闹,歇息去吧。」
这话阴阳怪气,我爹置若罔闻,还在翻看她的新诗,我娘趁机将我拉出了书房:
「你姐姐多懂事,你可要好好学学。去房里歇着,娘端醒酒汤去。」
她语带亲昵,伸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浑身的汗毛,在她碰我之时根根倒竖。
比起踏入后宫这个隔三岔五死人的虎穴,我更害怕进我娘的卧房。
我娘就是个疯子,望女成凤的疯子。
七
我坐立难安地在我娘房中等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我娘屏退下人,端着汤来了。
她把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忽而发起狠来,将那碗热腾腾的汤摔在地上。
天青色的碎瓷片,散落在红黄相间的织花绒毯上,就像她那砰然坠地的皇后梦。
「跪下。」
「是。」
「我许你说话了吗?」
「……」
我咬紧了后槽牙,一声不吭地跪回湿漉漉的绒毯。
「方才别人叫你登台,为何迟迟不去?是听闻后宫前日又死了个嫔,不想入宫了?」
后宫怪事频发,诸多嫔妃与道士横死其间。后宫闹伥鬼,已是坊间心照不宣的常事。
伥鬼,是被虎妖吞噬,供它驱使的鬼魂。它会幻化为人形,诱骗过路之人葬身虎口。
有鬼很吓人,但对官宦世家来说,自家千金未获选入宫,要比撞见鬼要吓人得多了。
她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红艳艳的颜色,正恨恨地戳着我的后脑:「你真是个废物!」
「怎么他们三个跟打好了商量似的,都拦着你出风头?你同外人串通一气,演戏诓我呢!」
「我想起来了,从前你同他们三个要好得很。」我娘阴恻恻地弯起嘴角,扯着我的头发,「在我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耍花招又如何,你那点儿三脚猫的手段都是我教的,你逃不掉的。」
「不吭声了?心虚了?舌头长在你嘴里当摆设?说话!」
她拔高音调,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刀面紧贴我的面皮。
「娘方才没让女儿说话,故女儿不敢应声。」
这句话极大程度地取悦了我娘,我低头再道:
「我小时候不懂事违抗娘,如今我是真想入宫当皇后,怎会勾结其他人来坏我的好事?卫长风与陆然是外男,我这几月深居简出,不曾与他们碰面。他俩行事向来乖张,应是喝醉了。至于江淮北,娘都没料到她还藏了拙,我岂会知晓?当时她鬼哭狼嚎地吓人,我是被唬住了。」
「唬住了?瞧你那破胆,没点儿出息样!是真给被她唬住了,还是装傻充愣,不愿意入宫?」
必须藉由此事卸她疑虑,否则今夜不得安生。我将额头伏绒毯上,摆出卑微虔诚的姿态。
「我怎会轻易将入宫名额让渡给她。适才被她唬住了,就在想来,我真该弄死她。」
我不想杀人,又要凭借以身涉险的狠厉以表决心。我只能这般说,暗暗赌她不会答应。
「江淮北将将病愈,就能压我一头。不如我今晚就动手,好为娘排忧解难。」
娘行事谨慎,如今爹很宝贝江淮北,若我动手,爹顺藤摸瓜,她难辞其咎。
窗外是黑不见底的深夜,漫长的沉默蜿蜒而过,我只听得一两声蛐蛐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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