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娘走后,我心头堆积着许多痛楚。
我捂着头,仓皇地跪坐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又一声乖乖,几乎湮没我。
正因为我领略过风光霁月的美好,所以在至暗时刻,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泥沼。
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条疤、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乖乖,赢她!
在与我娘推搡的时候,架上的玉器摔了一地,我胡乱喊一声,叫人支个丫鬟来收拾。
小丫鬟不敢看我,这不是下人能管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桂花那样,会提前备好药给我搽。
她低头收拾,战战兢兢地来,战战兢兢地走,临出门时,我听见她齿缝溢出轻微的叹息。
我忽然叫住了她:「你站住,回来。」
她吓了一跳,似乎以为我要刁难她。
「这儿有块碎片,捡起来。」
她松了口气。
「是,小姐。」
我笑了,又想起了我娘。
「我许你站着捡了吗?」
她的小脸登时又变得煞白。
玩弄人心,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跪下。」
她乖巧地过来,跪伏在我脚边,我挑起她的下巴,竟笑出声。
战栗的快感,在我周身的经络中游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鬼使神差般的,我伸手掐住她的咽喉,五指收拢,狠狠发力。
她身子发着抖,竟在生死面前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起身将我推开,夺门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猎物高声疾呼着我姐姐的名字,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为什么又是我姐姐!为什么她就过得那样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都崇拜她!
我气急败坏地命人去把那丫鬟捉来,却见我姐姐拎着棍,气势汹汹地踹门而入。
她柳眉倒竖,口不择言:「江淮南,你是真毒啊,你的心肝儿每一寸都是黑的!」
我掖好衣角,朝她扯扯嘴角:「比不得你,大善人,你是天边皎月,白纸一张。」
我姐姐没有说话,她看见我脖颈上的淤青,凑上来扒我的衣领:「谁弄成这样?」
「你。」我这句话饱含恨意,「有种你弄死我,否则他日死的便是你,还有你。」
我攥紧裙裾,狠剜了跟在她身后的桂花一眼,叛徒,我不会让你就此高枕无忧。
「有毛病!」我姐姐回头道,「桂花,你去取药来。」
「江淮北,你管我去死?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姐姐朝我森然一笑,拾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大棍。
她说:「好啊,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
「江淮北,你疯了?」
「是你疯,江淮南!」
「你脱我衣服干吗!」
「上药啊,神经病!」
她蛮横地扯下我的衣襟。
三十
我姐姐正在为我上药,若不是有几个丫鬟在按着我的手脚,我定同她掐一架。
我看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与桃红的裙装正相衬,美得不可方物。
她真是天边皎月,白纸一张,而我呢,我是那地狱的恶鬼,要把她拉入泥沼。
「你为何这样虐待她?你知不知道,用力掐一个人的脖子,是会掐死人的。」
我对她悲天悯人的善心十分不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便漫不经心道:
「我是主子,他们的命都是我的,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管得着吗?」
「江淮南!人和人没什么不一样的,你会疼会哭,他们也会疼,也会喊!」
「你以为你是我娘?江淮北,饶是我做一百件坏事,你也管不着,嘶……」
「做坏事?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做坏事!」
我姐姐似笑非笑,又扭头去吩咐她的那条小尾巴:
「桂花端碗盐水来,今日我偏要来管教管教。」
伤口牵扯着我敏感的神经,我疼得龇牙咧嘴。
想到还要被盐水浇,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
我撇过头去,不想被她看见:「弄完了就滚。」
「白眼狼,顽固不化,草菅人命,同流合污,你以为我稀罕同你一起?」
我姐姐收拾了药箱,推门而出,又折返回来,狠踹一脚我坐着的凳子。
这是上好的红木,做工精湛,自然纹丝不动。只是我姐姐要吃点苦头。
我合拢我的衣襟:「可疼不死你!」
她抱着脚跳出门:「一点也不疼!」
三十一
我姐姐走了,我余光瞥见那窗口的窟窿,那颗转动的眼消失,窥视的人离开了。
不能堵着,堵着就证明我有了异心,我娘窥探掌控我的一切,我只能听之任之。
江淮北替我上药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双阴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后背。
若她不帮我涂药就好了,若她被我骂走,若她狠狠地打我、羞辱我、嘲笑我,那该多好。
若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若她写不出那些有趣的故事,若她不是我姐姐,那该多好。
抑或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是个失去人性的恶棍,是个不会心软的坏人,那该多好。
那我就能毫无怜悯地摧毁她,连同她美丽的皮囊,天真的思想,乃至那自命不凡的灵魂。
可是,可是,命运偏要我如此,要她那般。
我如何下得了手,去把她杀了,我做不到。
我把那小药瓶掷在地上,它骨碌碌滚了一圈,又回到我脚边。这是天意,这一定是天意。
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揭开瓶塞,倒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这是见效很快的药,无色无味。
江淮南,你怕什么?你抖什么?你自诩非善类,不敢杀死旁人,你还不敢杀死你自己吗?
我与生死之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手却抖得格外厉害,那药丸滚落在了地上。
是,我不敢死,我不想要死,月色太美了,桂花太美了,我还想再多看一看,多瞧一瞧。
想到方才意欲自尽的念头,我背上已渗出了涔涔冷汗,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我恨透了自己。作为一个坏人,我相当失败;作为一个好人,我也不够成功。
三十二
三日之后,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我娘知道我情绪濒临溃堤,所以她没有一直盯着我瞧,她的心腹,转而去监视江淮北了。
她把我最后一条路给断了,若我说服姐姐不与我争,尚能解局,但她在看着,我如何说。
她在提防我姐姐,我姐姐病愈后,一切都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甚至敢于违抗她。
所以她要我姐姐死,只要我姐姐一死,那她便能重新掌控全局了。
这两日我都闷闷地缩在房里,我还在犹豫,夜里迎来了意外来客。
三更天,桂花怯生生地站在房门口,小声道:「二小姐您在吗?」
我瞧见她便没好脸色,曾同她那样要好,她就这样报答我,我隔着门道:「何事?」
桂花咬了会儿指甲:「小姐,那日你说,大小姐与奴婢都会死,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耐道:「怕了?唬你们玩儿的。」
她垂下眼:「二小姐,我跟了你几年,你一紧张就抓裙子,我猜那句话不是假的。」
我低头看我自己的手,竟然正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亵衣,上好的绸变成皱巴巴一团。
我讽刺她:「哟,原来你挺聪明的呀,你来刺探我,就是为了回去给主子报信吗?」
她咬着她的下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二小姐,奴婢不想死,您救一救我吧!」
「你!你小点儿声!你巴不得把旁人都闹醒,是不是?」
「二、二小姐……当年您买奴婢回来,您的心是不坏……」
「你嚷嚷什么,小声!」
桂花,她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材,我呵斥她,她却哭个不停,我只好开门让她进来。
我没好气地转过身,想给自己倒杯茶,却被一块突如其来的湿布蒙住了口鼻,娘的!
我惊恐地瞪大双眼,江淮北,你个疯子,竟敢叫人来试探我,还打算直接把我弄死!
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我浑身无力,却不死心地挣扎着,只看见桂花东翻西找的背影。
头越来越昏,我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还是耐不住药性,栽倒在地上。
再睁眼时,已是日晒三竿,我的小丫鬟正坐在床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她哑声道:「桂花姐姐死了。」
我在发懵:「你胡说些什么?」
她重复道:「桂花姐姐死了。」
最终她大声哀号:「二小姐,你去帮帮大小姐吧!」
三十三
我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快步往前厅去,小丫鬟叽里呱啦在我耳边一通好讲。
桂花死了,因为她要毒杀我娘,却被我娘发觉水的香味太浓,将她当场擒住。
她便把药全都咽了下去,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顷刻便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桂花原是我房中的丫头,后来她换去我姐姐那儿当差,那时起,我就知道,她活不长的。
我娘最恨叛徒,桂花知道太多事,我姐姐在,我娘不好动她,我姐姐死了,桂花一定会死。
从她倒戈的那天,我便知她不得善终,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她竟然敢肖想去杀死我娘!
原来昨晚,她来试探我,不是为了伺机将我杀了,而是想找到那能将人置于死地的东西。
完了,我姐姐也该完了,我娘绝不会放过这反咬的机会,桂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当我匆匆赶到前厅时,我爹正沉着脸坐在主座上,我娘一见我便哭,直呼:「我的心肝!」
她把我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探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抱着我痛哭:「你把娘吓坏了!」
我爹面色稍缓:「今晨不是已叫郎中来看了吗?淮南不过熏了些蒙汗药,睡得死了些。」
「不过?」我娘高声道,「什么叫不过?淮北是你女儿,淮南就不是你女儿吗?更何况……」
我娘转身,把目光放在跪在正中的我姐姐身上:「淮北,她可是你房里教养出来的丫鬟。」
我姐姐跪着,神色还算镇定:「爹爹,我没那么蠢,也没有理由做出这种引火烧身的事。」
我爹点点头:「正是,淮北天资聪颖,不会做如此蠢事。我看是那丫鬟自个儿想害人的。」
「老爷!」我娘擦了擦眼泪,「我可没说是淮北指使她做的,只是我觉得奇怪,她小小一个丫鬟,哪儿来这样大的胆量来谋害主子。当下淮南来了,正巧问问她,还淮北一个清白。」
我姐姐冷哼:「清白?怎么?难不成就在我便是杀人未遂,不清不白了?」
「够了,淮北,同你娘少说两句,吵得我头都大了。淮南,你来得正好。」
前厅内的三人,齐齐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门槛。
三十四
我就知道我娘会这样去栽赃她,借力打力,这是她最喜欢用的手段,她教过我的。
依当前的情形来看,我爹似乎不想怀疑到我姐姐头上,江家好容易出了个才女,名字又能旺他仕途,叫他如何不怜。只是我娘紧咬着不放,想伺机扳倒我姐姐,要逼他作出决断来。
「淮南,你来说说,那桂花都是怎么迷晕你,在迷晕你之前,她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娘握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肩膀,口中不住道:「乖乖,我的乖乖,不怕了,有娘在。」
我想起她与我说过的那句话: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桂花同我见的最后一面,至关重要。若我顺着我娘的暗示,把脏水泼到我姐姐身上。那属于我姐姐的一切宠爱,可都要再重回到我身上了。
——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我娘催促我:「乖乖,莫不是被那恶仆吓傻了?你尽管说,有娘在。」
——乖乖与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她伸手勾我的小指,温声道:「乖乖有娘在,不用怕。」
不,不好,就是因为有娘在,所以我才害怕,才想逃!
我咬紧牙关,松开紧攥着裙裾的手,挣脱了我娘的亲昵,重重落膝,跪在我姐姐的身侧。
「爹爹,那桂花是个狼心狗肺的!」我愤愤不平,「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就想害我和娘!」
「都怪我,爹爹,我把她惯坏了,她同我置气,转头便说要去伺候姐姐,不伺候我,我就随她去了,谁知道她竟然自个儿去买药,还要泼我脏水挑拨离间,跟姐姐说是我要买的!」
我爹登时信了几分,或者说他更愿意信我的说法,好找个台阶:「嗯,此事我确有印象。」
我娘的面色青了又青,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抚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倒退一步。
我立即抓紧机会,向我姐姐递话头:「姐姐,你是不是也因此事骂了她,她两头都受气,所以才要来祸害我和我娘,趁机栽赃在你身上,好闹得我们相府处处鸡犬不宁,你想想看。」
「我、我……」我姐姐低下头,闷闷道,「是,我骂了她,她可能因此记恨我,所以才……」
「爹爹,您瞧!」我乘胜追击,「一个恶仆,闹得咱们相府天翻地覆,岂不是遂她的愿!依我看,此番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叫恶仆在九泉之下不能如愿,气得她永世都不能超生。」
我爹很烦管教后宅之事,见事情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便急于脱身,他桌案上还堆着沓难缠的政务要办:「既已水落石出,那此事便不再追究了。那尸体怎么处理,全凭你娘的主意。」
我娘即刻换上笑脸,轻拍胸口道:「所幸是虚惊一场,真是再好不过。淮南,来娘房里。」
疯子,难道她真要把我叫去杀了,不,我绝不能过去!我不要再有和娘独处的时候!
我慌忙抓住我姐姐的手:「姐姐要我去她房中研读律诗,我同她约好了呢,姐姐!」
我姐姐点点头,回握住我的手:「正、正是,爹,我同妹妹先回房里读诗。」
我爹点点头,我姐姐即刻拉着我出去,我们俩一出门,便默契地甩开了手。
三十五
我姐姐跟着我回到房中,给我斟了一盏茶:「喝口水吧,再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把那盏茶推远,想起桂花便悲从中来:「不劳您伺候,此事我只在这说一遍,听好。」
我娘要挟我毒杀姐姐,我心软了。桂花试探出我的心事,舍命一搏想杀我娘,但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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