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的意图被我娘觉察,我娘说那水太香。但我早先捏着那药丸的时候,它无色无味。
唯一的解释便是:我娘早知道她的意图了。用来识破诡计的说辞,不过是她随口编造的。
我娘不但监视着江淮北,不许我找她,还监视着江淮北身边的丫鬟,包括桂花。她昨夜找我做的那些事,我娘的眼线看在眼里。我娘是在等,是在诱,即便有桂花这个小小变数,那又如何,她仍运筹帷幄,甚至能将计就计。若不是我帮衬,我姐姐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不可能,虎毒不食子,你是她的亲骨肉,她怎么可能……你起来!想打架吗你?」
我已攥着我姐姐的衣襟,恨恨磨牙:「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若不是你清醒了……」
若不是你清醒了,我便不会受这样的苦,我便可以继续做我娘的傀儡,入宫去当皇后。
你逼得我这个妹妹,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日日活在阴影之中。
可是,正是你来了,我才不必忙于保持第一,我才得空做那些好玩的事,去违抗我娘。
我竭尽全力,用生平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不堪的语言辱骂我姐姐,要她去死,要她去做娼妓,要她滚,要她在我面前自缢,要她只做那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我姐姐变了脸色:「你说得对,此事怪我。那日她同我说你手上有能毁容的药,其实不是要我去闹,只是想提醒我要小心一点。她说,『大小姐,我也同二小姐置过气,才答应来你房里。她脾气是坏,但她的心还是好的,若是她不好我早死了,你不要去同她计较。』但我想着,你们母女两个合谋害得我当了八年的痴儿,这口恶气我早想出了。我就、就去向爹……」
听闻此话,我浑身的血液都轰地向脑袋流去,原来桂花向她透露那件事,不是为了向我姐姐摇尾乞怜,只是想要她小心一点,我却以如此歹毒的心肠去咒骂她,我可真是坏透了!
我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地,声嘶力竭道:「此话我只说最后一遍,没有人害你,那是意外!」
我姐姐面露嫌恶,仰躺在地上揪着我的衣领逼问:「你朝我吼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我娘说……」
三十六
我愣住了,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娘说的。」
「那是你娘说的,不是你亲眼见的。江淮南,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吗?我翻过我娘的遗物,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痴的……只要我活着,你此生不得安宁,我同你争到底!」
「就是因为你要同我争,桂花才死的,你害死她了,是你害的!」
「她是我们合谋害死的,我、你、你娘、你爹,我们害她死的。」
我被她翻身压住:「你胡说!我、我不曾杀过人,我没那么坏。」
「胆小鬼,若你敢豁出性命反抗你娘,何至于落到今日的田地!」
「那也是你要同我争!若你不同我争,我怎会被我娘逼成这样?」
「你怨我比过你,怨你娘逼迫你,你怎么不怨你自己技不如人!」
我被这句话堵住了话头,自暴自弃道:「是,我比不过你,满意了?我此生都比不过你。」
我姐姐忽然起身,眼神飘忽道:「其实你很厉害,是我……此事我们都有错,别争了。」
「桂花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娘不会放过我的。恭喜你,你赢了,你狠狠报复了我们。」
「什么叫她不会放过你?」我姐姐扳直我的身体,强迫我看她通红的眼睛,「怕她作甚!」
她目光炯炯如炬,灼得我心中怯弱无处遁形:「是你,是我,是我们,我们不会放过她!」
「你……」我被她大胆的想法骇住,若梦呓般喃喃道,「她可是相府夫人,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她能杀你,你怎么不能杀她?只要把她弄死,谁敢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别、别……」我忽然注意到窗纸上的窟窿,那儿正转着一只眼,「她的人都瞧见了!」
「瞧得好!」她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只眼,「告诉她,日后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我姐姐抓起茶盏向窗掷去,茶水飞溅,那只眼顷刻消失在我的眼前,绒毯上一片狼藉。
「这么大个洞,你不补吗?」我姐姐掏了铜钱,丢在我怀里,「我出钱,叫人糊层纸。」
我愣愣地捧着那吊冷冰冰的钱,呆站在原地。
第2章 新年
三十七
第二日,桂花的尸体被下人拖去喂狗,因为她是个挑拨离间的恶仆。
我和我姐姐都没有去送她,去看反倒叫我爹起疑,我姐姐来我房中。
她好像哭过一场,我没哭,桂花今日的局面,也算是在我意料之内。
我姐姐独自在角落闷坐,平复心情后与我商议对策,却忽然盯着角落道:「桂花。」
我循声望去,发就房内积灰的角落,正躺着一截桂花枝,花朵已干瘪,但泛着幽香。
我置气扔下的花枝,原来落在房中阴暗一隅。我忽然开口:「我没带她去看桂花。」
这根桂枝花开得太早,它本该在秋季绽放,却提早数月,它真是一棵好笨好笨的树。
迟来的悲悯将我湮没。桂花同这棵桂树一样笨,她们的勃勃生机,与世间格格不入。
所以她是要早夭的,那桂枝也被人折下。没有人会记得,她们开花的时候有多好看。
我踉跄几步,扶着桌子坐下,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再吃不着不甜的豆沙包子了。
出沙要细,还要保留一部分颗粒状的红豆增添口感,正是桂花的绝活。
惨淡的日光罕见地光顾了那根桂枝,有关桂花的回忆,正被光蚕食着。
她很笨,因为她读的书少,她是被她爹拿出来卖的,她原本名叫招娣。
她爹努力了很多年,真的生出了一个弟弟,但养不起了,就把她卖了。
她瘦瘦小小毫不起眼,但那时我和我娘去挑婢女,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其他卖身的人,头上都插草,但桂花的头上,却插着根极香的桂花枝。
如果不买她,她就要被卖到窑子去。那时她才十岁呢,比我还小三岁。
其实她蛮好的。我把那桂枝放在手上,默默想:其实她蛮好的呀。
虽然她贪玩儿又同我赌气,可是我过去挨打,只有她敢给我涂药。
我拿坏心思揣摩她,骂她笨她傻,我自己的心是龌龊的,所以旁人在我眼里,也很龌龊。
此刻,我发就我真是一个虚伪可鄙的人,当时我不想方设法救她,此刻却在此悲天悯人。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抹了抹脸,只是歉意于今无济于事,我还得保全自己,反抗我娘。
届时再好好送她一程。我平复心境,伸出两指提了提嘴角,转过身去看一声不吭的姐姐。
我没哭。她别过脸去。
我也是。我红着眼说。
三十八
我要亲手杀死我娘,杀死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杀死我一生的梦魇。
下毒,或者藏着刀,直接捅她,这是我们能想出的,最就实的路数。
我与我姐姐都知道,我们的企图是藏不住的,因为这后宅,就是我娘的天下。
我爹就是个磨磨叽叽的文官,不管老婆,也不管小孩,不出人命,他就不管。
他啊,他胸怀宽广装着天下,装着受苦的黎民百姓,却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家。
我娘在防备我,我也在防备她,我娘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她。
我没有过去那么怕了,因为我有全京城最聪明的人,来做后盾。
我和我姐姐备好了刀与毒,命人向我娘递了封信,明夜子时在相府花园一聚。
我们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哪承想我娘第二日早便动身离府,去庙中祈福。
我姐姐冷笑:「瞧见没?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娘也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我才沸腾的杀心,顷刻间湮没在我娘离去的背影中,我心里觉得恨,又有点儿侥幸。
我姐姐说,江淮南,咱们花钱买凶,去杀了她。我低头小声道:「可她是我的娘亲。」
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坏但也好过,所以我无法下杀手,就像我无法去残害我姐姐。
我垂下眼帘:「她已经知难而退了,足够了。」
我姐姐冷笑:「大善人,烧了你能出舍利子!」
我道:「何况她不会毫无防备,买凶杀她未必能成,若叫她活捉,可能会落下把柄。」
我姐姐道:「行了,想想你才少了个丫头,要再少个娘,说不准会冲我发什么疯呢。」
这场以命相搏的战,还没开始,便草草收场了。
不知是我输,还是我娘输,又或者是我姐姐输。
可能我们都输了,在命运面前,从未有过赢家。
三十九
间接害死桂花却不弥补的愧疚几乎要把我压垮了。我闷在房中,萎靡不振了一段时日。
我姐姐没了对手,在府上折腾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于是搬来个说客,却被我拒之门外。
这说客是陆然,他吃了个闭门羹,被我姐姐训斥:「瞧你说话挺逗,这会儿口舌笨拙!」
他俩在我就在我房外说话,我听见陆然委屈嚷道:「你骂我作甚?等我去请尊大佛来!」
这尊大佛不日便被陆然请来,陆然在外头敲门,我想把门关上,瞥见了被喊来的卫长风。
卫长风肩扛将军府,平日应酬多,算是大忙人一个,竟然真有这闲工夫来陪他们俩胡闹。
他很会耍赖皮,伸手卡在门缝中,我便不能狠心把门阖上:「江小姐,给在下几分薄面。」
西北情势紧张,他本该忙着帮他那做将军的兄长拉拢人脉,竟舍得来我这小庙前凑热闹。
我道:「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做甚?」
他又伸进来一只手,两只手掰着门,笑眯眯道:「来潇洒。」
我紧张地后退了几步:「你别!我、我还没梳洗,你别开门!」
他果真不动了,把脸撇过去,语气温和:「那你梳洗了出来。」
陆然在外跳脚:「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我姐姐冷哼:「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陆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薛定谔?谁是薛定谔啊,真是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边套裙衫一边想:我姐姐真怪,嘴里隔三岔五迸出点儿听不懂的话。
四十
推门而出,我才发就他们三人脚边躺着株绿澄澄的小树苗,和几把锄头。
我姐姐双手抱臂,朝我抬了抬下巴:「舍得挪窝了?老母鸡,过来种树。」
若是往日,我一定要把话堵回去,只是这会儿情绪低迷,便随她去扯淡。
我姐姐总有些听起来古怪却有点可信的说法,她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叫头七,头七夜是回魂夜,魂魄会回到她的故居。所以,看见我种下这棵桂花树的小苗,她没了执念,便会往生。
这桂花树种在院中,我没有做过农活,锄地锄得不好,他们三个人的动作很利落,不一会儿便凿出个坑来。初冬根本不适宜种树,但我没有说,只是伸手摸了摸这棵桂树苗的叶子。
卫长风凑过来:「江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他:「长风,我又害死一个人了。」
他忽然正色:「淮南,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道:「你不觉得我很卑鄙无耻吗?那时候没能帮她,如今却来此处惺惺作态。」
他道:「你我是凡人非圣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这么计较,咱们都该死了。」
我继续说:「你记得吗?那个偷偷放我出府玩儿的王叔,他是被我娘活活打死的。」
卫长风沉默,蹲下来低声道:「若你非要这么算,那我害死的人,岂不是更多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前带兵打过一场仗,伤亡惨重的败仗,所以才被遣回京城。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自顾自往下说:「逝者已去,在此处自怨自艾,又有何用?我日夜都想着去报那……不提此事。今日你好好送她一程,日子左右还是要过下去的。」
「其实我希望。」他看向前方,留给我俊朗的侧脸:「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江小姐。」
他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可我自幼同他长大,知道他真心想笑时绝不眯眼。此刻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儿来,难得的认真,倒叫我心间好一阵狂跳。
我点头,逃也似的起身,和我姐姐一同锄土,回头看卫长风,他已挂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倒差点忘了,卫长风本就是个很会讨千金欢心的新贵。同他有交情可以,但绝不能交心。
这株小苗很快就栽好,它迎着晚秋的飒飒冷风,孤傲地屹立在霞光里,有种慈悲的美丽。
夕阳砰然坠地,血色霞光与金色余晖晕染了整块天幕,使叶片折射出极其迷人的光晕。
我偷偷烧了封信给桂花,还有钱和漂亮衣裳。跃动的橙黄火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面庞。
我姐姐忽然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短短数字,悲漫心头。我内心震动:「这是你写的吗?」
她点点头,而后苦笑着摇摇头。
是个叫归有光的人写的,她说。
我们不再说话,并肩凝视树苗。
风停了,树叶的颤动却不止息。
四十一
此事算是揭过一页。然而眼下,我又面临着一个可怖的局面。
我娘不在府上,但选妃一事并不会戛然而止。我爹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新帝登基两年,说心中毫无芥蒂那是天方夜谭。好在相府又有两位适龄又貌美的千金,正适合入宫去做嫔妃,一来可以靠女儿钳制相府的动向,二来相府与皇家可亲上加亲,建立信任关系。
于情于理,相府至少要有一位千金入宫为妃妃子,可眼下的难题是,我和姐姐都不想去。
皇家秘闻只在我们这几个官宦世家中流传,坊间对后宫的可怕一无所知,但我们很清楚。尤其是这两年后宫无出,诸多嫔妃横死其间,她们的尸体支离破碎,有被啃噬的痕迹,一串沾血的野兽爪印,堂而皇之地消失在门口。
太后亲请高人出面,高人算出了后宫有伥鬼横行,闭关念经七日,宫婢开门,他已化为腐尸。门外有数百侍卫把守,房中的人却死得悄无声息。除了鬼怪作祟,我真想不出别的原因。宫中戒备森严,若是人,不可能逃脱。
陆然不想我姐姐入宫,总要听这些事情,再讲给我们听。我姐姐原本说她不怕鬼,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我们俩怕得不行,谁想和伥鬼住一块儿。有伥鬼就有虎妖,伥鬼都这么凶恶了,那要是撞上大虎妖,岂不是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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