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府买年糕,被许多人盯着看。我心想我今日可没点痣啊,抹了把脸,蹭了一手黑漆漆的墨迹,登时沉下脸。
当时我气血上涌,心想我爹下朝了,但不管后宅之事,我娘因今日是元宵,要去添置新衣与礼佛,正适合打架。
我回府,同蓄势待发的我姐姐扭打在一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拔她的发簪,她扯我的衣裳。在混战中,我们不忘用尖酸刻薄的话语互揭伤疤。
「你写的新书都没人买!」
「你喜欢的角色都死了!」
「你一个月胖三斤五两!」
「你胸是垫的腰是勒的!」
「你!江淮北!你混蛋!」
我的小伎俩被拆穿,气得双唇发颤,恨不能跳起来揍我姐姐一顿,倒被她反剪着双手。
我不甘示弱地抬腿踹她的肩膀,登时一起失了平衡,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雪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我们齐齐勾着腿滚到了两双黑绸锦靴的面前。
我错愕抬头,看见当朝圣上顾岑似笑非笑的俊脸,还有吹胡子瞪眼的爹。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背后的皮都绷紧了。相信我姐姐也是一样。
我:……
她:……
五十一
我爹气得想抬起手杖抽人,但碍于有外人在场,扬起笑脸送走了顾岑这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才得了机会对我和我姐姐大发雷霆。我与我姐姐蓬头垢面、钗裙凌乱地跪伏在我爹面前。
「我同你们说了多少次!让我省点心!瞧你们没心没肺的样子!江淮北!江淮南!」
「你们在这儿锦衣玉食地过着小日子,知不知道西北战乱,有多少人在流离失所!」
「过得这样好还不知足,还怄气,来讨我的打吗!」
他坐立难安,在厅中来回踱步,长叹一声,叫我姐姐回房拾掇拾掇,今夜不许出府。
他接着又命下人把我关进柴房,不得送饭,直到明晚才能放出。
我心中登时填满不甘,将往日乖顺的女儿形象抛于脑后:「凭什么江淮北就不用关柴房!」
我爹胡子一翘,差点没晕过去,抬起手杖狠狠戳我的脊梁:
「你瞧瞧!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来!你姐姐是要入宫的人!你想过伤了她的后果吗!还有脸在这儿嚷嚷!你气死你爹得了!淮北,你先回房去。」
我同我姐姐的神色,皆因这句话变了又变,我是既惊又怕,而我姐姐的面色唰地变得惨白,她背对着众人,挂了彩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她是京城的第一美人,第一才女,还在宫宴上一鸣惊人,获选自是意料之中的事,再说,她不入宫,入宫的便是我了,她害怕,我也怕,这不能怪我。
我心乱如麻,心道人都是自私的,饶你是我姐姐,那我自个儿的得失也得摆在你前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伥鬼,害得后宫天天死那么多人。
况且入宫也不全是坏事,恩,你瞧,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还有给相府争光的机会都给了我姐姐,而我留下来,还要提防着不知何时会发疯的娘。
下人将我领到柴房前,说二小姐得罪了,便将吱呀作响的门重重阖上。门缝缓缓闭合,照在我脸上的月光越来越窄,最终细如发丝,泯灭在暗处。
五十二
我自幼胆小,还很怕黑。
关柴房对过去的我来说无异于是一道仅次于挨鞭子的酷刑。
我爹还当我是曾经那个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二小姐,甚至懒得差人给柴房的窗子上锁。
坐在黑漆漆的柴堆里,我听着墙外头敲锣打鼓、烟花阵阵、鞭炮炸响的喜声,怔怔发愣。
元宵节处处是一片喜色,还有游街的仪仗队途经相府门前,守着我的两个小厮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终是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溜去后门看热闹了。我心里灵光一闪:找着机会了。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悄悄推开了房门,撒开脚丫子朝我姐姐的闺阁跑去,正瞧见我姐姐在灯下秀丽的剪影,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估计正心烦,我还是晚点再去看看她。
在她房外是干等着,翻回柴房也是干等着,左右是要等着的,倒不如……我看向了围墙。
倒不如出去走走,反正憋在这,心里也是不痛快,日日不痛快,保不齐把我给憋出病来!
我在眼下点了痣之后,换了一身淡雅的装扮,再提裙狂奔,鬼鬼祟祟地缩另一侧的墙根。那些丫鬟婆子瞧见了我,只以为是我姐姐从房中出来了,露出了「大小姐又来翻墙」的了然神色,纷纷低头去别的地方转悠,只留我在此东张西望,三步并作两步,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我稳稳当当地骑在墙头,忽然犯难,想起我姐姐教会我爬墙,可她那时候没教我下来呀!
此时可谓是骑虎难下,我腹诽着我姐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好不容易能自个儿偷偷地去看花灯,怎能在此时犯了怂。况且我不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去他的多才多艺知书达理,我……我!
我偏要出去看看!
第3章 瞒天
五十三
我卸下了退意,心一横眼一闭,咬紧牙关打算放手一跳,却在双脚腾空时起了悔意。
翻转手腕抓着墙檐,我狼狈地挂了一阵,最后不甘地松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最后,我直直地贴着围墙滑了下去,那场面应该很滑稽。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
「江小姐真是好雅兴,可否高抬贵脚?」
句尾上扬,暗含讥诮,来人身份不言而喻。
原不是我身强体壮不觉痛了,而是拉到了个垫背的。
我醒悟过来,方觉脚下并非僵硬的地面,而是个人。
蹿到一旁直起身来,我绷紧面皮拍起裙裾上的尘土。
转身欲去,手腕却被另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扣住了。
我飞速地抽回手,回头瞪人:「干什么!烦得很!」
身形颀长的男子立于闹市街头,着绯色外袍,鎏金腰带紧束劲腰,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卫长风漆黑的长发用莲冠高高竖起,鼻梁高挺,凤眸狭长,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本想叫他死狐狸,忽而想起自己的扮相,及时改口:「……卫公子。」
他朝我微微颔首,看起来风度翩翩,还是一如既往的倜傥:「江小姐。」
腹中恰巧响起一阵响亮哀鸣,我脸上烧了起来。他顺势道:「用膳去?」
我没有作推辞,无妨,我扮的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不会拒绝卫长风的。
思及此,原本跟在他身后的我忽而大跨一步,抢在他前头,走进了天香楼。
这可是全京城最贵的酒楼,在这楼顶上,可以俯瞰长安街的花灯。
有便宜不占,那才是傻蛋呢!
五十四
我一口气叫了许多好菜,再告诉小二这账全记在卫公子头上。
卫长风对我的小把戏不以为意,托腮垂眸,看楼下车水马龙,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果真如此,披上了我姐姐的皮囊,就连不可一世的卫长风,也会纵容一二,真可恶。
其实我看见那对联时便起了疑心,我姐姐确实是个妙人儿。所以卫长风三番两次来府上,不是为了找我玩儿,而是为了多看我姐姐几次,这也是说得通的。我姐姐还拉下脸来,替他和陆然说和。他这大忙人愿意来同我栽树,也一定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才舍得过来的。
在府上同我牵手,那就更好解释了,他是想看我姐姐会不会吃醋,凭此来试探我姐姐的心意。他这人心眼很多,又很擅长在女人堆里周旋,最喜欢玩弄这种花招,来逗弄少女芳心。
他们这两个人,明明看对了眼,中间却隔着我这座大山,那层窗户纸才没有被及时捅破。
我步了我娘的后尘,成了嫡姐的陪衬了。我在心中自嘲一笑,对我姐姐又妒又恨又愧。
皇上爱她,陆然爱她,爹爱她,卫长风爱她,李妙语也爱她,我到底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确是个自私自利又小心眼儿的坏人,我认命,化悲痛为食欲,越妒吃得越多。
反正我不必入宫,亦不必为了细细的腰身戒了晚膳,索性敞开了肚皮,在此处大吃大喝。
大嚼着烧鹅腿的空档,我不忘展开一块叠得方正的面皮,卷上几络青翠的葱条。
身侧的碟子越堆越高,卫长风的笑意越堆越多。
我埋头扒饭,感受到头顶射来两股炙热的视线。
我抬头。他没看。我低头。他看了。我抬头。他没看。
我低头。他看了。我抬头。他没看。我再抬。他看了。
你进我退的游戏拉扯了几回,我耐心有限,猛地抬头,把他捉个现行。
卫长风一点儿也不害臊,只是慢慢挑起了眉头,游刃有余地盯着我瞧。
我放下碗筷:「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端来一碟酱料:「烧鹅就酸梅酱最好。」
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感到十分扫兴。
五十五
卫长风总是这副纨绔子弟的做派,我鄙夷那些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的女人。
但当我身处可被狩猎的距离,就会知道,琥珀色的凤眸,确实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一时之间,我们齐齐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适逢楼下锣鼓喧天,传来雀跃的呼声。
我如获大赦,顺势将无处安放的眼神投向窗外。原是先前的游街队正从楼下经过。
一位身披甲胄的男人头戴红缨盔身跨汗血马,被神色欣喜的人群簇拥在其中。数不胜数的花朵从四面八方翩然落下,一朵红梅落在他银光闪闪的盔甲上,他粗粝的大手将其轻轻拂下,赶跑了这只在肩头栖息的红鸟。
「卫大将军!」
「是卫大将军回来了!」
男人的侧脸是被边境风霜打磨出的粗粝,虽为兄弟,容貌与偏向阴柔的卫长风截然不同。
狂热的人群从各条街干涌来,原本宽敞的街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他身后的骑队见势不妙,要上前护他,却被他一个眼神定住动作。
男人从腰间的口袋里扯出一把蓬乱的长发,尽数拖出后,发端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拦在他马前的百姓登时退后了一大半,停滞的人龙有所松动,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五十六
卫长风放下他那侧的窗帘,抬手把玩着青瓷茶杯,语气淡淡:「真行啊,他。」
这个他,指的正是楼下正在游街的将军,卫长风那在外征战的哥哥,卫长安。
卫长风十几岁时,执意与他哥哥去边疆学习布阵,而后卫长风战败,将军阵亡,卫长风因晕血被送回。卫家两名儿子,卫长风留在京城,卫长安在外征战,元宵方回京休整数日。
卫长风空有功夫却不能上阵杀敌,又被传宗接代的任务扼住手脚,只能在京中郁郁度日。
他是位不错的公子,才气里兜着点无伤大雅的痞气,处世圆滑滴水不漏,没有太大的野心,没有太锋利的棱角,插科打诨总是恰到好处,不会滥用皇家的盛宠做些乡绅恶霸爱做的丑事,偶尔的讥诮,也能被谅解。京中的达官显贵,高低都能称兄道弟,漂亮的脸蛋也招女人喜欢。后来,他的娘亲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将府上的琐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与他那神勇无双的长兄一比,稍有逊色。
我放下帘,将「末将幸不辱命」的吼声隔开。
成片昏黄的烛火摇曳,卫长风微眯着眼,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滞留一片不容窥探的阴霾。
他半靠着椅背,似乎很闲适,但唇角却紧绷着,像一匹被豹侵入领地的狐在故作从容。
我瞧出来了,他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其实我俩同病相怜,都活在某个人的阴影之下。
我搁下玉箸,抬手叩叩桌面,吸引他的注意。
「去买冰糖葫芦。」
「不去。」
「去看大将军游街。」
「不去。」
「那去买冰糖葫芦。」
「……行。」
五十七
卫长风结了账,店小二为他开了一道后门。
我们避开拥挤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小街上闲逛。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晚风拨弄着江畔画舫的天青纱帐,悬在檐角的花灯烛火摇曳,血红的绸布在枯枝上招摇,一尾鱼甩碎了江面的星光,我与卫长风的影子登时被搅得支离破碎。
坐在江边的我举着冰糖葫芦,头上别着狐妖面具,腰间挂着新买的荷包,身上穿着刚添置的新衣,只觉得今晚真是不虚此行。我报复性地尝遍所有能入口的甜食,支他去摊前结账。
他离开,我默数几个数,回头,看见他站在小摊前,吊儿郎当地同人讨价还价的背影。
卫长风的每一次转身,我都不会放过窥视他背影的机会,我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以贪婪又狂热的眼神,一寸不落地扫过他的背、他的肩、他的腰、他的臀、他的腿,他拥有的一切。
如果天下非得有一个男人,来寄放我少女时期萌动的春心,那这个人绝不应该是卫长风。
是不应该,而不是不可能。
五十八
没有机会发生的事,叫不可能,已经发生却不适合发生的事,才叫不应该。
我是个拧巴的人,不论是面对旁人,还是面对我自己的心。此刻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
这份悸动并不是诞生于这片刻的美好,而要追溯到遥远的过去,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一直到十八岁,尽管我咬紧了牙关,不断蒙骗我自己不该爱他,却敌不过这个无数次幻想却没能实现的美妙瞬间,今夜他漫不经心地把糖葫芦递给我的模样,简直比在战场上举着刀杀人还要诛心。倘若他能窥见我的内心,便会见到柔软的我,丢盔弃甲的我。
感情不该在此萌芽。其实我已预见了结局,这场虚张声势的暗恋,势必不得善终。因为我清楚与他绝无可能,家世、皇权、宅邸中乃至朝堂上的种种阴谋诡计,阻隔在我与他之中。
为相府,我可能会入宫为妃;为将府,他或许要率兵出征。我肩负我娘的期望,他惦念他爹的惨死,我与他一生惨淡不自由,若双双坠入情网,面临的困局不会变简单,只会更难。
我自诩伶俐,能未卜先知,会防微杜渐。可有的事越怕它越来,就像我怕一直比不过我姐姐,结果我真的比不过,我怕我喜欢上卫长风接着肝肠寸断,结果我真的喜欢上了卫长风。
他却和我姐姐两情相悦,又叫我如何不肝肠寸断。
五十九
我站起身来,佯装伸懒腰,给自己找了个不必扭头就能直勾勾盯着他背影看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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