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你还是沉不住气。她死了不好交代,别让她过得那么舒服就成了。」
「娘教训的是,我莽撞了。」
「怎么还跪着,快些起来。」
我这才敢抬头站起,娘温柔地抚摸我的脸。
她左右偏头,就像在打量待价而沽的商品。
「但你今夜表就过于平庸,确实该受点罚。」
她选了一条称手的软鞭,轻声呼唤我的乳名。
「乖乖,到娘这儿来。」
八
深夜,我云淡风轻地回房,只留一个叫桂花的小丫鬟给我涂药,在榻上疼得龇牙咧嘴。
药膏是卫长风随手扔给我的,说他兄长收缴了战利品,他却用不来这娘们兮兮的东西。
于是这药膏就进了我兜里,它冰冰凉凉的,涂起来很舒服,但我心下却感到一阵悲凉。
是了,其实我不想跳舞,我不想入宫,我也不想当皇后,可不入宫,我便无路可走了。
我娘与江淮北的生母,是侯门同父异母的姐妹,二人一庶一嫡,我娘做小妾,她做正妻。
我娘曾尝尽做侧室的苦,逼我一定要争口气,要做嫡女,要做皇后,说这都是为了我好。
嬉闹、逃课、说谎,稍有违抗我娘的行径,我娘便把门关起来,狠狠打我,直到我屈从。
我爹政务繁忙,不问后宅之事。他一上朝,相府便是我娘的天下,我身在其中总逃不过。
我娘教养我,从我的七岁到十七岁。十年间,她是我最大的靠山,我依赖她,但更恨她。
我要报复她,唯一的方法,是入宫掌权。比起后宫嫔妃的勾心斗角,还是我娘要可怕些。
入宫,纵使各怀鬼胎,并不妨碍我们目标一致,哪承想竟有人来拨乱我们的如意算盘。
赢我姐姐是当务之急,但在此之前,我得探她虚实,她是确有本事,还是在故弄玄虚。
且等着吧。
九
时光飞逝,自我姐姐清醒已过三月。
我娘亲与她的生母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俩又有同一个父亲,因而容貌极其相似。
琼鼻樱唇,凤眼微挑,肤若凝脂,身段窈窕,唯一不同,是她眼尾有痣。
故总有人替她惋惜:白璧微瑕,到底比不得无瑕的美玉,她是注定要败。
然而三月之后,恢复了神智的她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那晚的一鸣惊人并非误打误撞,她竟确是个大器晚成的天才。仅仅三个月时间,便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我展开了桂花买的报来看,却看见我姐姐的大名,正招摇地出就在那报上:
江淮北棋艺平平,但自创了几类风靡京城的棋种,一夜之间备受棋友仰慕;
江淮北心灵手巧,擅于研磨色泽美丽的口脂作礼相赠,以此讨得贵妇欢心;
江淮北精通音律,她的曲风极具开拓性,原创的词亦朗朗上口,风靡一时;
这不算她的强项,让她名扬京城的功臣是她写的话本。
她写一群魔法师骑着扫把在马车壁上撞出一片新天地;
她写一只猴一头猪一条河妖与一位和尚去西天求真经;
她写普通人误入藩国的蒸汽朋克世界一步步成为真神;
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但凡有人在说书,那么极有可能是在说我姐姐写的书。
她的故事是那样天马行空,有的戛然而止,叫太监,有的再不更新,叫天坑。
这无伤大雅,天才总有一些小小的怪癖,这反会让许多人觉得她单纯不做作。
我捏着报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可思议,她的一切超出我的认知。
瞧她平日在我眼前嚣张跋扈的模样,我本以为她是个头脑浅薄的蠢货,不想是有真本事。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在专长上只能从一而终,就像我学舞,其他就稍逊一些,她却不是。
她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简直不像人,以天才来称呼她并不恰当,因为她全能得近乎神。
诡谲、恐怖、不合常理。她长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昔日属于我的光彩吞噬殆尽。
新的说法甚嚣尘上:白璧无瑕,未免过于不近人情。白璧微瑕,那才是真的漂亮。
我万万没想到,那颗痣,会是推她迈向「京城第一美人」这个名号的最后一双手。
十
三月后,当我再赴尚书家中的赏菊宴时,我姐姐身侧已挤满了讨论剧情的人。
我孑然一身,默默端坐在亭中,故作平静地探出身子,给池塘的锦鲤喂鱼食。
她在人群中朝我远远地投来一瞥,诡笑着张了张口,我读出了她无声的挑衅。
我、赢、了。
她赢了。她用三个月赢过我的十年,我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恨恨地磨起了牙。
我不知道她绕开我的视线,在私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能觉察昔日好友的生疏,我爹对我的厌烦,不过短短数日,我身边的人、全天下的人,似乎都成了只会围着她打转的捧哏。
与我相熟的李家千金过来瞧我喂鱼,在我身后来回踱了几步,期期艾艾道:「江淮南,你可否替我牵个线,带我见见你的姐姐。她的侦探推理小说,我才读了一半,就被我娘给截胡了。」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妙语,上回才去你家剪纸,你还叫我淮南妹妹,如今只是江淮南?」
「好妹妹,帮我问问,京中真买不到第二本了,全都卖光了,你就帮我去问问她,好吗?」
我面上带笑:「小李姐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亲自去问她要,比叫我去讨要容易多了。」
她不愿意放弃,仍央我好一阵,此事明显吃力不讨好,我又婉拒了几句,她的面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皱着眉甩袖而去,不忘嘀咕道:「怨不得她在那话本里……」
我姐姐在话本里做什么?但那后半句话,已被喧闹的人群声掩盖过去。
卫长风本在远处说话,瞧见了我就要上来讨嫌,却在半路被陆然拦下。
对方勾着他的脖颈:「卫小公子,你老找淮南做什么?你心悦她?」
卫长风挑挑眉毛:「陆大少爷,你老找我做什么?你有龙阳之好?」
于是,满堂揶揄的哄笑与陆然气急败坏的叫喊,塞满了我疼痛的脑壳。
我姐姐伺机出来打圆场,又有几个公子小姐,央她赶快把结局写出来。
菊没赏成,闷气倒生了一遭,真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我无心应付别人,只想着我姐姐,真不知她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全把人拐跑了。
回府之后,我取了几吊钱,让桂花抬价去买书,小妮子傍晚便抱着我要的书回来。
她带了一枝桂花来,说有棵笨桂树花开得早,香气扑鼻,她便折了一支给我瞧瞧。
我把这支桂花搁在柜中熏香,佯怒去点她的额头:「这么晚回来,原是绕路去赏花!」
桂花才十四岁,玩性大也是应该的,反而上来同我撒娇:「小姐,得空了一起去嘛。」
哪儿有那闲工夫。我并不作答,只是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柜里,逐一翻找起来。
十一
合上书时,正是深夜。
我可没闲情去细品我姐姐的大作,一目十行地翻看,总算找着李妙语提及的那一本。
她给故事起名的口气不小,叫《我命由我》,写的是世家庶女翻身作主的复仇故事。
主角乃名门嫡女,自幼丧母罹患痴病,被庶女与后母欺压数年,十年后病愈清明,与恶毒的母女二人斗智斗勇,揭穿庶女为争荣宠下药害她的恶行,凭聪明才智在京中站住脚跟。
这话本里的情节,与这三月内发生的事不谋而合,说含沙射影那都算委婉,这分明就是明晃晃地戳我和我娘的脊梁骨,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俩的鼻子怒骂:鸠占鹊巢,不要脸皮。
我总算知道,她为何要在宫宴那日大出风头。因为她早把我当成了害她痴傻的罪魁祸首,知道我要入宫的心思,于是便铆足了劲儿报复我,同我争同我抢,我越不痛快,她就越痛快!
岂有此理,简直是血口喷人!
看完最后一页,我气得把书往地上一砸,栽在榻上闷闷地想:时也命也,世上哪儿来那么多阴谋,况且她患病那年我才九岁,哪儿来的胆魄给她下药。我早问过我娘,她的病就是夜里自个儿贪玩掉进湖里,而后高烧不退耽搁了治疗,怎么到我姐姐笔下,倒成了阴谋诡计。
怪不得昔日的好友都与我生疏许多,原是站在了我姐姐这队,暗戳戳地在那儿唾弃我呢。
瞧她那目中无人的德行,不过有几滴墨水,便有胆子在书里胡说八道,同这样自负的人,我当真没什么话好讲,原先还想着去她跟前辩解几句,就下怒从心起,只想给她点苦头尝尝!
教训她,直到她停笔为止。
十二
人的容忍是有底线的。
我娘教我,要学会窥探人的底线,做坏事只要不过火不留痕,对方多半会咽下这哑巴亏。
不知道我姐姐是不是这样想我的,如果是,那她想岔了。虽然我平日总爱摆出温婉可亲人畜无害的嘴脸,实际是条睚眦必报的疯狗,吃亏就要咬人,绝不让对方毫发未伤地脱身。
但若报复得太狠,践踏了我姐姐的底线,她岂不是要日日在家挥斥方遒,写话本来骂我?
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思及此,我咬咬牙,存心挑选最温和的那几个法子来告诫她。
我伏击外出买烧鹅翻墙而归的她,收缴了香喷喷的油纸,打开是她嗦干净的骨头;
我在她的棋谱上撒了痒痒粉,她却神色如常,我取来检查时,方觉手上瘙痒难耐;
我把她反锁在臭不可闻的茅厕,满身脏污的她却不知从何处蹿出,朝我身上扔粪。
当晚我给自己洗了五回澡,那恶臭徘徊不去,真的叫我有些火大了,该死的混账!
原来我姐姐也是条疯狗,她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比我还要疯癫的一条狗。
眼下临近夏末,嫔妃入宫是在明年开春,可入宫人选差不多在今年冬天就会定下。
要如何谋划,才能在立冬前扳倒这条疯狗,重返我第一美人的宝座,顺当地入选。
当我在房中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娘来了。
十三
下人鱼贯而出,不忘将房门牢牢地关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上那条软鞭。
我娘的来意相当明了,我才跪下,她就气得伸手扼住我,将我按在绒毯上。
好一会儿,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才就此打住,慢条斯理地同我说话:
「使绊子的法子多的是,你却尽挑那些不留疤的。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同她争,不知道还以为你俩凑一块玩儿呢!江淮南,是我教你的全忘光了,还是你看她写的破玩意儿看上瘾了?」
「女儿愚钝,辜负了娘的一番苦心。如今她风头正盛,爹很紧张她,若留疤不好交代。」
「愚不可及!你爹看重她,因为她有入宫为妃的潜质,若她容貌尽毁,你爹早不管她了!」
这声愚不可及骂得我我暗暗叫屈,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觉得她罪不至此。
可在我娘面前,我不得不装傻充愣,若叫她发就我生了与她相悖的心思,少不了一顿打。
「记住,心得狠。想拿住一个人,要捧得高高的,才能摔得死死的。」
「娘教训的是。只是她身侧耳目众多,应当如何毁了她的容貌才好?」
「正是为此事来的。」我娘坐下喝茶,丢了包药在地上,「捡起来。」
我起身,揉着酸痛的膝盖要去捡它,却听见她冷哼:「许你站起来了?」
明白了。我跪回原地,挪着我的膝盖,慢慢地靠近那包药,将它拾起。
「每日两次,掺在她的茶水里,一月后便满脸生疮,终生不褪,神医来了也治不了。」
我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我娘便又暴躁地赏我一个白眼,朽木可真不好扮。
「明年开春选妃入宫,满打满算不过剩下半年。我明早动身去南江的灵隐寺祈福,约莫三个月的时间。归京的那一日,我一下马车,就要见到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记住了?」
「记住了,娘亲。」
「真听话,乖乖。」
十四
我低眉顺眼地跪在她面前,直至她用完了那盏茶,拂袖而去。
我大声唤桂花,她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入,备好了常用的膏药。
我半坐在地上苦笑:「没打我,来扶一把,我的腿快跪麻了。」
桂花比我小三岁,小心思总藏不住:「小姐,夫人真是欺人太……」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一声清脆又响亮。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汪汪:「小姐,奴婢可是在心疼你……」
我冷冷道:「莫要挑拨离间,若说心疼,没人能比我娘更心疼我。」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沉着脸叫她抵着墙站好,佯装睡下。
桂花进门便背对着窗,所以看不见她身后的窗纸上的小窟窿里,正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
眼白泛红,因睡眠不好熬出许多猩红的血丝。那是我娘的眼睛,她无时无刻不在窥探我。
窗后站着的人,有时是她,有时是她的心腹,她们沉默来去,像一只只阴魂不散的伥鬼。
我本想等人走了,同桂花好好说道说道,叫她别委屈。但近日很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晌午,桂花不见了,听闻她受了委屈躲起来哭,撞见我姐姐,被领走了。
我姐姐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己房中做事,她说愿意,我姐姐便在我娘走后,向爹讨来了桂花。
她倒是惯会扮好心。我在心中恼起了桂花,蠢货,我娘是最恨叛徒的,你是在自寻死路。
房中的婆子问我是否要讨桂花回房,我说不用。婆子以为我在生气,其实我是在惋惜。
讨回来也迟了,我娘眼里容不得沙,归京后绝不会轻饶她,倒不如让她安度这三个月。
我心思歹毒,桂花不喜我,自是应该的。
十五
其实这一觉醒来,迎接我的也不全都是坏消息。
譬如我娘于今晨动身离府,我终于能松一口气。
动手的时间倒多的是,我决意给一直提心吊胆的自己休个短假,不必去钩心斗角的假。
我面上盖着我姐姐写的话本,懒洋洋地在院中晒着太阳,不知不觉,竟又看完了几本。
不得不承认,我姐姐写起话本确实有两把刷子,真假千金、万里追妻,竟该死地上头。
我姐姐从多嘴的下人口中得知此事,并套出我喜欢的角色,转头将他们一一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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