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二问:“官府可有查明死因?”
封玉扬点点头:“柳从文是被江湖人所杀。”
“固州治安严紧,哪来的江湖人?”
“不清楚,”封玉扬道,“宋知府亲自过问的此案,据说有几个江湖浪荡儿流窜到固州,大约想在城里找几只肥羊,正巧遇见了柳从文。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抢他的钱财易如反掌,但不知是没抢到钱还是拿了钱不肯罢休,竟然给他来了一刀,可怜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他可有父母家人?”封十二问。
封玉扬唏嘘道:“柳从文父母皆亡,一直独身一人,我已命府中替他厚办丧事,也算没白跟我一场。”
“我见过他为你筹措的百岁谱,”封十二道,“此人着实得力,可惜命不好。”
封玉扬笑着摇摇头:“小十二,你怎么也开始信命了。”
“随口一说,不必在意。”封十二叫来车夫,“扶敬王上车。”
“哎哎,你别急着走啊。”封玉扬试图拉住他,被他避开,“小十二,你想去哪儿,我捎你一程。”
“不用。”
封十二说完,回到巷口。
方桐见他过来,轻声一笑:“说完了?”
“嗯,”封十二道,“让你久等。”
“不久。”方桐笑道,“只是担心去得晚了,桥下的船家都收摊了。”
“放心,夏日天热,他们会摆到深夜。”
封十二带着她往外走,方桐转头看了眼:“敬王的马车还跟着咱们。”
“不必理会,”封十二神色如常,“到了下个路口,他自会放弃。”
“为什么?”方桐好奇。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一条长长的石阶朝下展开,蜿蜒曲折,没入巷陌深处。
方桐提起裙摆,跟着封十二往下走。
“你是故意的。”她边走边笑,“敬王的马车到不了这儿,他腿脚又不好,你故意选了这么条难走的小道。”
“并非故意,”封十二道,“这是近路,下去往北就是垂柳桥。”
两人走了一阵,只闻潺潺的水声传来,脚下的石阶显出些许深色,仿佛常年沾染湿气,两边生出薄薄的青苔。
这条路大概不常有人走,越往下越窄,狭小的石板多年不曾修缮,裂纹横生。
方桐两手拎着裙子,跟在封十二身后,走得有些吃力。
四周很安静,明明身处闹市,这处却像荒野,除了水声,只剩脚底石子的轻响。
眼见还有几步就到头,方桐一个走神,脚下一滑,朝后仰去。
第116章 藏起心思
封十二听见身后动静,转身便要扶她。
然而方桐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摔倒,她保持着一个朝后下腰的姿势,险险立在阶上。
她憋住气,腰腹用力,抬起上半身。
“拉我一把。”她向封十二伸手。
封十二拽住她的手腕。
方桐借力一挺,顺势站起。
“呼――”她长出口气,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忍不住欢喜,“你看到了吗?我功夫还不错。”
“功夫?”封十二唇角一掀,忽然松手,往她肩上轻推一记。
方桐刚刚站定,正是心神放松的时候,冷不丁一股力道袭来,她来不及闪避,当即被他推倒。
“喂!”
她脚下不稳,眼看就要后脑着地,腰间忽然一紧,又被他揽了回去。
方桐惊魂未定,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怒道:“封十二!”
“你这功夫多久没练了?”封十二不等她发火,先行发问。
方桐怔了下。
这几个月她多以猫的形态出现,自然没怎么练功。
封十二道:“据你所说,丙七身手平平,想必原来的底子就不扎实,如今换作是你,这身功夫更要大打折扣。”
方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理论和实践不同,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勤学勤练才能融会贯通,丙七的记忆只是一本教材,她得学会使用才行。
刚才她第一次跌倒,全凭身体的旧时反应稳住,后来封十二推她那一下,她一慌就什么都忘了。
方桐默默松开封十二的领口,替他将衣上的折痕抚平。
“我有空多练练。”她灵光一闪,“不如你教我?”
丙七过去不受重视,所以武功稀松平常,若师父换成封十二,她说不定也能成为高手。
封十二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摇头:“你身量已长成,很难再有突破,不如老老实实打好基础,可以少受些伤。”
方桐低头看看自己,这具身体的确已经成年,不过――
她扭头看看后腰,却见封十二手臂一动,将横在她腰间的手收了回去。
方桐这才发现两人离得有些近。
她头脑一热,抢前几步跳下台阶,踏上平地。
“你功夫这么厉害,跟谁学的?”她转头问,“我在临水县听高天材提过一句,你是林老将军的得意弟子,林老将军又是哪位?”
她对大昭的认识多是来自邸报和地方志,书上没提过的人物便不大了解。
“我的老师是林阳。”封十二道,“他曾是大昭的兵马大元帅,以高龄卸甲,被陛下挽留京中,让他为皇子启蒙。”
“这么说,他是所有皇子的老师?”
“算是,也不是。”
封十二走到河边,长长的垂柳拂过他肩膀,似将他整个人卷入暗处。
“陛下让他进宫只是走个过场,以示对老臣的眷顾之意,不过这么好的拜师机会,自然有人不肯放弃。”
他站在阴影里,方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你说的那个人,是你么?”
“是。”封十二道,“我趁老师进宫,在他面前表现了一番。”
方桐有些惊讶,封十二一向给人与世无争的印象,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积极主动的一面。
不过反过来一想,他平日看着不吭声,但他想办的事就没有一件办不成的,可见他绝不是一个消极的人。
“这样挺好,”方桐笑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林老将军肯收你为弟子,你的表现一定很让他满意。”
“未必。”封十二低低笑了声,“老师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把戏,他不戳穿,只是出于怜悯罢了。”
方桐背着双手,慢慢走到他身边,望向眼前的河流。
河边没有灯火,水上泛着不知哪儿来的微光,像是从水底发出的光亮,如云纹鱼鳞,深浅不一。
说来也怪,刚才在高高的台阶上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此时离得近了,耳边反而静得深沉。
方桐扯住垂下的柳枝,在指间轻绕一圈。
“光是怜悯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她轻声道,“一个叱咤风云的老将,即使年迈也不能离京还乡,这仅仅是出于恩宠么?”
这话有些大不敬了,就差没明说皇帝忌惮老臣,不过方桐认为,皇帝面上做得还行,至少没有兔死狗烹,所以她留了几分客气。
“以林老将军的处境,他本该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却还是与你这个皇子掺和在一起,我想,这不仅出于怜悯,更是源于欣赏。”
她转过头,对封十二笑笑:“就冲林老将军的眼光,十二殿下也不该妄自菲薄。”
封十二凝眸看她,目光复杂。
他俩很少议论朝政,但她总能一针见血指出要害,这姑娘太聪慧,让他不得不藏起一些心思,以免被她发现。
“你说得对,”封十二道,“老师临终前也说,他不后悔收下我这个弟子。”
提起故去的人,气氛变得格外沉寂。
方桐陪着封十二安静站了片刻,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声音不大,却令人耳热。
她摸摸鼻尖,朝他瞥了眼:“殿下,你还没饿吗?”
封十二唇角一动,一丝轻浅的笑意从他眼底划过。
“饿了。”
话音刚落,就听方桐接话:“那还耽搁什么,走吧。”
她语气微软,带了一丝恳求。
封十二笑笑,把手递过去。
“前面是泥地,路面湿软,你拽着我的衣袖,以防跌倒。”
方桐依言抓住他的袖摆,跟着他在柳树林中七拐八绕,越走越深,越走越黑。
就在她怀疑封十二要把她拉去卖了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一片璀璨灯海如画卷展开。
“到了。”封十二停下脚步。
方桐望着眼前的景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上星河灿烂,水中灯火万千,一艘艘渔船飘在水上,清波荡漾,光彩辉映。
方桐从未来过垂柳桥一带,不知这里的夜景如此美好,宛如一片水上江南。
有船家看见他俩,热络地招呼:“公子,夫人,来我们这儿瞧瞧,有今晚刚打的黑鱼,还有几斤活虾。”
方桐听到对方的呼喊,微微一怔,就觉指间一空,封十二已将她手里攥着的袖摆抽走。
第117章 只剩一碗
一炷香后,两人找到了封十二说的那家渔船。
“两位客人来得不巧,”船船家笑道,“今日的槐叶冷淘只剩一碗了。”
封十二朝面摊上扫了眼:“这不还有一碗么?”
“那是我的。”从旁伸来一只手,将拌好的冷淘端走。
封十二转头:“林越?”
端碗那人一愣,借着灯火看清他的面容:“十二殿下?”
方桐站在一旁,心中一阵纳罕,今天到底什么日子,她和封十二不过出个门,先是遇见敬王封玉扬,这又遇见大理寺少卿林越。
她对林越印象不错,上回在逍遥楼,隋永道手下的郭印挑衅封十二,被林越抓回大理寺打了板子。
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大理寺少卿,又能不畏强权依法办事,足以令人欣赏。
林越今天穿了身官服,绯色的衣袍有些显而易见的褶皱,一张俊美的脸略显暗淡,眼下透着青影。
这一看就是刚下值,连衣裳都没换就来觅食。
方桐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以前加班的自己,眼中露出一丝同情。
她打量的视线引起林越的注意,林越朝她瞥了眼,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这位是?”
“方桐。”封十二道,“我的好友。”
“咳。”林越呛了下,“殿下的,咳咳,好友?”
封十二不理他夸张的反应,示意方桐在竹凳上坐下。
“你下了值不回府,跑这儿来做什么?”他问林越。
林越将视线从方桐那边拽回来,看看手里的碗:“当然是吃饭,殿下来做什么?”
“自然也是吃饭。”封十二让船家把最后一碗冷淘送到方桐面前,“你先吃。”
“我分你一半?”方桐问。
“不用。”封十二道,“我可以吃别的。”
他说归说,脚下却未移动,两眼盯着林越。
林越笑笑,抱着面碗往怀里护了护。
“隔壁那家鱼片粥不错,”他伸手指指隔壁的渔船,“这附近还有一家的鱼脍,格外新鲜,比起逍遥楼的干炸鳜鱼也不差什么。”
“既如此,劳烦林少卿带路,”封十二道,“陪我找一下那家鱼脍在哪儿。”
林越“啊”了声:“不必吧,那家鱼脍远近闻名,殿下一问便知。”
“我出门少,不识路。”封十二道,“还请林少卿帮忙。”
林越苦笑:“十二殿下,我从昨晚忙到现在,不过就想吃碗冷淘。”
“你可以带上它,边走边吃 。”
林越见封十二坚持,摇摇头,长叹一声,从桌上抽了一双筷子拿在手上:“好,我就舍命陪君子。”
封十二转向方桐:“你在这儿等我,附近有侍卫在,不必担心。”
方桐乖乖点了点头。
她看得出,封十二叫走林越并不是为了吃,这二人刚才打了好一阵眉眼官司,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目送林越与封十二走开,方桐回过头,专心致志吃起了冷淘。
槐叶冷淘顾名思义,用槐叶汁与面粉和成,每根面条碧绿可爱,拌上香油酱醋,入口滑爽筋道,沁凉如雪。
方桐在外走了一阵,早就饿了,三两下吃完冷淘,心满意足放下筷子。
船家送来一杯麦茶:“姑娘,吃了凉的,喝点温的暖暖胃。”
方桐笑着接过,就听水上传来一片歌声。
一艘画舫缓缓划过水面,船上雕梁画栋,红烛高燃。
悠扬的歌声随风上岸,一群彩衣女子在画舫中踏歌而舞,富丽堂皇的船舷两侧亦有不少男女饮酒说笑。
方桐仔细看了两眼,猜测这应是哪家花楼的画舫。
“我就说晚上来这儿能饱眼福,”邻桌的食客与同伴笑语,“你们看,芙蓉院的画舫又下水了。”
方桐听见“芙蓉院”三个字,竖起耳朵。
临水县有个芙蓉院,京城居然也有,这两家是什么关系?
她仔细听了半晌,只听邻桌议论芙蓉院哪个长得最俏,哪个的琴弹得最好,又有哪个最会哄人。
听来听去皆无青鸾和红绡的名字,方桐回首望向画舫消失之处,船上人影幢幢,辨不出是否有她认得的人在。
在临水县时,封玉扬曾对封十二道,青鸾红绡随五岳山人而去,不知所踪,她们眼下会不会也来了京城?
方桐沉吟半晌,打算等封十二回来,问他是否听说京中也有个芙蓉院。
想到这儿,她忽觉有人在看她。
她扭头望去,就见敬王封玉扬柱着玉杖,朝她走来。
“敢问姑娘,这里可能落座?”封玉扬笑容温和。
方桐点点头,为他拉开桌边的长凳:“敬王殿下,请坐。”
封玉扬扬声一笑:“爽快。”
他将玉杖靠在桌边,捞起过长的袖摆,提着袍子坐下。
“姑娘既认得本王,本王就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了,”他问道,“不知姑娘芳名,可否赐教?”
“我姓方,单名一个桐字。”
封玉扬听她自报家门,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果然是你。”
他四下望了眼:“小十二呢?他去哪儿了?”
“十二殿下去找一户做鱼脍的船家,”方桐道,“这家的冷淘已经卖完,王爷若还未用饭,怕是得另寻他处。”
封玉扬哈哈笑了两声,招手唤来随行侍从:“你去看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都买来给方姑娘尝尝。”
方桐摆手:“我已吃过,王爷不必客气。”
“你不吃,本王也要吃。”封玉扬叫店家拿来一个茶碗,给自己倒上一碗麦茶,“走了这么久,我也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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