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酷烈夏日,终有难以为继之时,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了。
第81章
逼宫
劫灰般浓沉的积云低低地压在皇城上空, 夏日闷热潮湿,没有夕阳的黄昏,重檐深殿显得越发阴晦幽暗。侍女们早早地点上了灯烛, 闻禅沐浴过后披散长发, 换了身干净衣裳, 正坐在镜前重新梳妆。
她下午在嘉运殿听众臣议事, 晚上还要到皇帝那里帮忙处理公文,将近一个月没回过家,只能暂住清凉殿。幸亏现下裴如凇不在京城, 否则按这个过法,说不定哪天兆京的城墙就被他哭倒了。
纤云为她挽起长发, 别上两枚花钗。忽然间室内骤亮,长电撕裂云层, 头顶“轰隆”一声闷雷炸响,屋瓦簌簌震动,满殿灯烛都跟着晃了一晃。
飞星急忙走过去关窗, 小声念叨:“好大的雷,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渡劫, 吓死个人。”
闻禅坐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道:“雷雨夜,杀人流血的好时节啊。”
纤云被她的语气弄得后颈发凉,手腕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闻禅似乎有所察觉, 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淡然如常地叮嘱道:“晚上有雨, 记得提醒宫人们关紧门窗,没事不要出去闲逛。”
无论什么季节, 公主的掌心永远干燥温热,那点温度抚平了她的不安,纤云轻声道:“奴婢遵命。”
闻禅转身向门外等候的程玄走去,程玄撑开了伞,借着伞面遮掩,凑近她身边低声回了几句话。
含嘉殿中,梁绛一本一本地念着奏折,皇帝听完后略作思索,口头答复,再由闻禅替他在奏折上写朱批。
经过多日针灸服药,皇帝的病情已颇见好转,气色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只是舌根还有些麻木,右手颤抖难以自控,说话不大利索,也不方便写字。
趁着换本的间隙,闻禅举起手中折子给皇帝看,轻巧地笑道:“前些天大臣们非说奏折上的笔迹不是父皇亲笔,堵着我吵了大半天,气得我回来苦练数日,父皇看我现在的字,是不是已经与您有八分相似了?”
皇帝斜倚软枕,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些字音不清:“很像。阿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闻禅把批完的奏折合上,放进一旁的小筐里,随口道:“多谢父皇夸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以往父皇每日处理的政务比这繁杂得多,我不过写几个字罢了,真正辛苦的是远在边关的越王和燕王,还有李将军他们,儿臣可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于她的懂事识趣,温声宽慰道:“都是一样辛苦。怪那些大臣们,可恶,欺负我们阿檀。”
他闭门休养这段时日并不是一无所知,前朝的动向皇帝心中都有数,很清楚闻禅在前头替他挡下了多少刀风剑雨。只不过闻禅几乎不在他面前抱怨,他也就先慢慢攒着旧账,待彻底康复后再一一清算。
闻禅被他哄孩子似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还在努力地替朝臣们找补:“大臣们虽然有时候咄咄逼人,但对父皇还是爱戴的,您看您一停朝养病,都没人敢再上立储立后的折子了,生怕您心里不痛快。”
皇帝原本舒展的眉目倏忽一凝,仔细回想近来的奏折,突然咂摸出一丝异样的滋味来。
闻禅不提,他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原本一窝蜂请立越王为太子、立郁妃为皇后的折子,自从他清醒后确实一本也看不见了。那些拥立越王的大臣为什么忽然间偃旗息鼓,难道真如闻禅所说,怕他多心忌讳吗?
可他停朝数十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应该都能猜出来他患的不是轻症,这时候他们若忧心后继无人,不正该拼命地上表为越王争取储位吗,怎么反而一个个噤口不言?还是说他们觉得,如今已经没有争取皇帝同意的必要了?
衰老,疾病,皇权,皇帝几乎把多疑的诱因占全了,他在立储一事上摇摆多年,此刻很难不对越王心生怀疑。梁绛后背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闻禅恍若未觉地拿起一本新奏折,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惊雷。
“陛下!陛下不好了!”
殿中三人同时悚然一惊,梁绛脸色骤变,快步走过去叱骂:“满嘴胡说什么!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谁让你闯进来的!”
那内侍品阶不高,平时负责在含嘉殿门上迎来送往,却是梁绛收下的义子。因此他骂的声音虽然大,却并没把那内侍赶走,厉声问道:“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小内侍满身雨水,扑通跪下:“越王带兵打进宫来了!正在围攻重华门!”
皇帝耳边“嗡”地一声,疑心自己听错了:“越王?”
闻禅撂下笔起身:“越王不是在檀州吗?”
脚步声和金铁交击声响起,又有一道身影从雨幕中匆匆冲入,这回却是陈殷手下的豹韬卫,一进门便带着冲天煞气:“陛下,越王称陛下为持明公主与许贵妃所害,举兵攻打重华门,左骁骑大将军董无疾响应越王,率兵攻打朝天门。中书令源叔夜,谏议大夫郁知节在骁骑军中,门下侍中戴应宁随越王战于重华门,陈副统领正率军于朝天门抵挡。因事关皇嗣,陈副统领不敢擅动,请陛下示下!”
“父皇!”
“逆子!”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气得满面通红,狠命地捶着床榻大骂,“这个孽障!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孽子!”
闻禅冲过去一把扶住险些栽倒的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强迫他回神:“父皇,现在不能倒,陈殷还等着您的旨意。越王自朝天门和重华门南北夹击,一旦攻破禁军防守,皇城就要易主了!”
幸亏这些日子调养得好,皇帝乍闻噩耗竟然没有当场晕过去,猛喘了一阵粗气后慢慢平复下来,反手紧紧攥住闻禅的手掌,默然同她对视半晌,转头对梁绛道:“拿天子金剑来!传朕旨意,夜犯宫禁谋逆作乱之众,一概就地斩杀,不论出身。敢有相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梁绛匆忙入内殿寻剑,闻禅飞快地道:“父皇,叛军主力集聚朝天门,恐怕是为了吸引视线,好为越王分散压力。越王亲自带人攻打的重华门才是重中之重。重华门是内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只要控制了内宫,控制了您,前方的禁军自然不战而降。”
皇帝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禁军哗变的冬夜,两个场景仿佛穿过漫长岁月奇异地重叠起来——当巨浪滔天,众人四散溃逃之际,犹如浮萍散尽,水落石出,唯有她还敢孤身逆流而上,举剑还击。
“你说,应该怎么办?”
闻禅道:“天子金剑拿去给卫云清,命神武军死守宫门,请父皇移驾朝天门,只要您出现在阵前,无论越王举什么旗号都将不攻自破。”
梁绛捧着金剑来到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地等着他下令,却见他撑着闻禅的手一用力,霍然从榻上站了起来,虽然手脚还略有不便,到底是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梁绛,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去朝天门,看看这群逆贼在为谁讨公道!”
皇帝拿起金剑,沉甸甸地压在了闻禅掌中,寒声道:“你持天子金剑,代朕坐镇重华门,此剑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凡叛逆者,皆可杀之!”
大雨终夜不绝,重华门外血流成河,闻禅登上城门楼观,命人擂鼓,朝下方人群喝道:“众将听令,我乃陛下亲封持明公主,奉命镇守重华门。天子金剑在此,如陛下亲至!越王闻琥谋逆犯上,罪大恶极,众将士愿弃暗投明、斩杀反贼者,既往不咎,敢党附叛逆者,罪及三族!”
金剑铿然出鞘,火光与水光倒映在冰凉的剑锋上,也照亮了她森冷的双眸。
旁边护卫的两个禁军高声喊道:“弃暗投明、斩杀反贼者,既往不咎!党附叛逆者,罪及三族!”
滂沱雨声中,他们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传了出去,越王所率的家将护卫们仍在搏杀,跟随他们起事的骁骑军却逐渐慢下了脚步。
越王抬头望向城门高处,穿过重重雨幕,他似乎对上了闻禅的视线。
那个深为源叔夜忌惮、他却并未亲身领教过其手段、甚至一年都见不上两回面的持明公主,竟然令他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
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第一世的刺客暗杀,第二世的禁军围困,两世命丧于越王之手的因缘,终于在这一世扭转了乾坤。
闻禅遥遥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可惜离得太远天色又太昏暗,越王并没有看清她说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奔涌不息的时光犹如在此刻凝固,所有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闻禅的“杀”字落地,卫云清弓弦一松,白羽箭应声而出,划出一道优美迅捷的长弧,穿过层层护卫,精准地命中了越王的咽喉。
战马长嘶,高高扬起前蹄,身着重甲的越王松开了缰绳,自马上轰然坠下。
第82章
惊变
朝天门前, 反叛的骁骑军与守门禁军在铺天盖地的漆黑雨幕中激战不休,突然间,四面八方同时亮起灯烛, 火光大盛, 将宫门前映照得如同白昼, 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 不由自主地抬头朝城楼望去。
穿着明黄龙袍的身影出现在宫楼上,皇帝的声音穿透了潇潇雨声,炸雷般响彻在某些人耳边:“朕在此处, 何人敢犯上作乱!”
“陛下!”
“是陛下!”
骁骑军肯听从主将号召反叛,原本是相信了越王等人的说辞, 以为皇帝病重,宫中防守薄弱, 持明公主和许贵妃这些女流之辈不足为惧,谁料在朝天门前一交手,才发现禁军防备严密, 几乎像是早有准备, 他们发动的突袭并没有取得意想之中的效果, 反而被阻拦在了朝天门前。
皇帝扬声道:“骁骑军乃宿卫忠勇之师, 却为奸臣妄言所误,只要众将士立刻弃兵投降,朕可以宽恕你们的罪过。”
话音一出, 叛军中果然出现了微弱的骚动。源叔夜心道不妙, 夜袭宫禁这种事, 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抢占先机。他们既然没能第一时间攻破朝天门, 就必须拖住禁军主力,绝不能让他们分/身出去支援重华门, 只要重华门一破,越王控制了内宫,他们依然有翻盘的机会。
他当机立断朝城楼喊道:“陛下抱病日久,持明公主窃据权柄,把持朝政,百官终日不得见天颜,恐陛下为左右所害。臣等奉越王殿下之命制奸臣、清君侧,惟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立越王为太子,稳固国本,驱逐奸邪,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凭栏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他:“源叔夜,朕平日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源叔夜面不改色:“‘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臣不忍见闻氏江山没于女主之手,今日冒死进谏,正为报陛下深恩。”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中书令。”皇帝扶着栏杆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气结道,“你一心奉越王为主,又将朕至于何地?闻氏一族的江山,倒要由你来安排座次了?!”
“众将听令!朕只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立地投降,朕不追究你们的罪过,胆敢负隅顽抗,一律格杀勿论!”
“杀贼一人,赏金十两,杀贼首者,赏金百两!”
长电撕裂夜空,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皇帝的号令犹如投石如水,激荡起无声的涟漪。在这刹那间不祥的寂静里,源叔夜心中忽然涌起无端战栗,仿佛自冥冥之中传来了一声洞彻魂魄的丧钟。
这么久了,越王为什么还没有攻破重华门?
“报——”
奔雷般的马蹄声从宫城西侧滚滚而来,几名重甲禁军纵马冲入阵中,扬手将一物高高举过头顶,高声疾呼道:“禀告陛下!越王伏诛,重华门外叛军业已溃败!”
他手中赫然是一只亲王制式的红缨狻猊盔,其上镂金雕龙,云纹环绕,神兽眼中镶嵌的红宝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闻禅给越王最后的体面,命人带着他的头盔、而不是他的头,到朝天门劝降其余叛军。
“越王伏诛!叛军溃败!”
越王……死了?
源叔夜瞳孔骤张,还没等他完全消化掉这个消息,背后猝然一凉,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掀翻过去,头朝下砸在了石砖地面上。
鲜血从背后伤口里涌出,在身下漫开一朵接一朵的红花,又很快被雨水冲进道旁的沟渠。他在混乱的人马脚步中徒劳地挣扎,试图抓住一片衣角,然而此刻已无人理会他。越王的死讯成了冲垮堤坝的最后一击,骁骑军放下了长刀,如潮水般向后退却,直到门前广场空出一大片,只留下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与伤员。
越王死了,今夜胜负已定,一步登天的青云梯彻底断裂,他们无论再怎么拼杀都没有意义了。
皇帝身躯晃了一晃,神情茫然如同梦游,问梁绛道:“他们说……什么?”
梁绛搀扶着他,几乎撑起了他全身的重量,低声道:“陛下节哀。”
周身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灯烛之光变得忽明忽暗。鼓角争鸣皆尽远去,唯有潇潇雨声响彻天地,把他的雄心和自负浇得一片冰冷:“阿琥……没了?”
他让闻禅守重华门,是说过“逆贼皆可杀之”,可他没想到越王这个主帅会死得那么干脆利索,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越王一面、质问他为什么谋反、怒斥他不堪为人子……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也许是因为从越王反叛的消息到越王死讯之间相隔的时间太短,也许是因为皇帝并没有亲眼目睹越王兵临城下的场面,因而此刻浮现在他心头的居然是深切的哀恸,他还来不及生出太多愤怒,就要立即直面晚年丧子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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