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公爵似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而乔恩公爵也揽住索菲亚的肩,低声劝道:“走吧!想说什么也不用急这一时,眼下还是好好休息一下,至少在你父亲面前,也该衣着整洁而不能满面疲容吧?”
索菲亚也觉得确实如此,于是乖乖跟着他离开房间,而一同出来的那名学士,在门口时被她叫住,“先生……”
“叫我维里亚克就好。”
男人对她温和地笑着,一双黑眸明亮如星,掩映在额前同样黑沉的发丝之下,看得索菲亚有些怔愣,只觉得这人眉眼之处让人莫名感到熟悉,一直到有人拉扯了下她的手臂,索菲亚才突然回过神来,一扭头就见乔恩公爵正黑着脸低头看她。
“夫人?”
他嘴角噙着温柔的笑,可索菲亚却听出了一股怒意,连忙正色道:“维里亚克学士,请问我父亲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很不乐观。”维里亚克学士摇头,一脸的凝重,“伤他的武器有毒,只有舍弃那条手臂才能保住性命,可艾尔德公爵当时却拒绝了这个治疗方案。”
“那他现在……”
“已经为时已晚了,夫人,毒素漫至全身不过是时间问题。”
维里亚克学士说得委婉,却言明了艾尔德公爵死亡的结局,与菲利普·兰斯凯特在信中所说相差无几,可索菲亚依旧觉得不敢相信,从前她一直暗中较劲,试图与艾尔德公爵对抗,而今这座伴随自己成长的大山却即将垮塌,巨大的悲伤犹如王都四野弥漫的衰零之色,慢慢侵没索菲亚的灵魂。
“那么,我先告辞了。”
维里亚克学士说完朝她行了一礼,而乔恩公爵站在原地,神色怪异地目送他离去,再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刚才的温柔,“还是快点去洗澡吧,夫人,你现在都快成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了。”
索菲亚的悲伤似乎被他的玩笑驱散了一点,她抬头不客气地道:“如果我是花猫,那你就是从山野误入城镇的野兽!”
两人在侍女的帮助下走进浴室,洗去一身污尘,再换上干净衣物,他们来时还是清晨,折腾半天已到了中午,等到了餐厅,仆人们陆续端来丰盛可口的食物,可索菲亚只喝了几口牛尾汤便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乔恩公爵劝了几句后放弃了,只当这些东西不合她的胃口,起身走进厨房准备去做点苏瓦尔当地的美食。
而索菲亚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脑袋里一团遭乱,干脆走出餐厅,来到花园的橡树长廊里慢慢踱步,眼下已是落叶的季节,盛夏之时那种葱郁茂密的景象,已在冷风之中变成了棕黄,一片接一片地在索菲亚头顶掉落,然后在地面厚厚地铺上一层。
索菲亚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然后望着周围景色发呆,身后有人踏着落叶向她走来,索菲亚下意识转身,对上了一双灿金色的温柔的眼睛。
是菲利普·兰斯凯特。
他刚刚结束轮值从王宫里回来,在秋季午后的阳光底下低头唤她:“索菲亚。”
接着便不再言语,而对比之前在苏瓦尔时,索菲亚只觉得眼前的菲利普·兰斯凯特似乎消瘦了不少,原本平缓柔和的眉骨,如今也显露出尖锐的意味,看来这趟王都之行对他而言也不是那么的轻松。
“是父亲让你写信给我的吗?”索菲亚问道。
“嗯。”
菲利普·兰斯凯特点头,他大概已经去过艾尔德公爵那里了,“之前还不算太严重的时候就说想见你一面,一直到半个多月前,他突然开始昏迷不醒,我连忙写信让人放出信鸦,祈祷他能撑到你回来,却不料昨晚他又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看样子似乎精神还不错。”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之前那层已经被捅破的关系,就好像她依旧还是艾尔德公爵的女儿,兰斯凯特家唯一的合法子嗣。
而他也不曾向她表达过那些难以启齿的爱意。
索菲亚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对方是谁?”
菲利普·兰斯凯特冷不防被发问,看着她神色有一瞬迷茫,索菲亚只好继续道:“普通强盗不会蠢到去招惹贵族的,除非他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你自己不也在信里说了,是有人在暗中谋划吗?”
“嗯,没错。”
菲利普·兰斯凯特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有些艰涩地开口道:“策划这场暗杀的…是我母亲。”
“婕勒丝夫人?”
索菲亚一怔,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但随即转念一想又会觉得情理之中,毕竟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嫁给艾尔德公爵,成为马赛的公爵夫人,却一直都未能如愿,能忍到现在因爱生恨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除掉父亲,作为私生子的菲利普·兰斯凯特也会是马赛唯一的继承者,而且索菲亚血统不纯的传闻本就存在,只要稍加运作,无论怎样结果都是对她有利的。
想到这里,索菲亚再次叹了口气,“我能见见她吗?”
菲利普·兰斯凯特眸光浮动,灿金色的瞳眸似浮现出不解,他静静地看着索菲亚,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好,我去安排。”
在王都之中,对于已经确定罪行的重犯,通常都会关押在城西边缘的塔楼之中,可马赛公爵被自己情妇暗杀这种事着实不怎么光彩,因此无论是罪犯本人还是前去探望之人,都需要隐藏身份。
于是索菲亚乘上菲利普·兰斯凯特准备好的马车,同他一起往城西而去,这马车既没有华丽的装饰,也丝毫不见与兰斯凯特有关的特征,走在路上不会引起任何注意,能够让他们一路低调而顺畅地到达目的地——西勒尔孤塔。
那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红褐色的塔身耸立其上,周遭荒凉一片,仿佛与世隔离,而婕勒丝夫人就被关押在塔顶一间密封的房间里,当索菲亚在菲利普·兰斯凯特的带领下,沿石梯盘旋而上时,猛烈的风自墙壁窄小的孔洞中穿过,激起一阵心惊胆战的战栗,而石梯尽头,则是一扇铁门,上面钉上了铁钉,足有好几十枚,任谁也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他们站定在门前,昏暗的光线中,菲利普·兰斯凯特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只听“哗啦”一声,铁门上方顿时划开了一道长方形的缺口,显露出一张既美丽又憔悴的女人的脸,“菲利普!”
婕勒丝夫人欣喜若狂地看着菲利普·兰斯凯特,可当看清他身旁站着的索菲亚后,脸上的笑又瞬间戛然而止。
“是你?”
她似乎对索菲亚的出现感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噩梦般熟悉的脸,一边后退远离这道铁门,一边用手缓缓地抱住脑袋跌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崩溃的念词:“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母亲。”
菲利普·兰斯凯特出声阻止她继续发疯,他故作冷静和淡然,可索菲亚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像是在极力掩饰着内心,却又拙劣得让人可怜。
“我想单独和她谈谈。”
索菲亚碰了碰他的小手臂,轻轻地,好像安抚一般,而菲利普·兰斯凯特低头看她,眼里挣扎还来不及隐去,他默了默,答应道:“好,我去外面等你。”
等他离开之后,索菲亚冷眼看着暗窗里的女人,淡淡地开口:“不用装了,他已经走了。”
婕勒丝夫人闻言果然渐渐平息下来,仿佛蛰伏在暗中的毒蛇,恶狠狠地看向索菲亚,而索菲亚也不带掩饰地继续嘲讽道:“你是想用副模样让自己儿子感到愧疚吗?婕勒丝夫人,就像你当初对我母亲那样?可惜这件事他也做不了主,毕竟下令将你关在这里的人是父亲。”
菲利普·兰斯凯特在马车上时说,艾尔德公爵陷入昏迷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婕勒丝夫人关进了孤塔,这似乎给了他某种暗示,于是菲利普·兰斯凯特很快便查出这起暗杀背后的真相,竟然与自己母亲有关。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被戳中痛处的婕勒丝夫人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面容在壁洞流泻而下的日光里恶毒而又美丽,“你不过是个怪物,是玛格丽特那个贱人和别人生下的怪物,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称他为父亲!”
“我知道。”索菲亚也不见恼怒,“我不是兰斯凯特家的子嗣,我的亲生父亲是如今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他与我母亲私通,然后有了我。”
就像撕裂一道伤口,将里面溃烂的腐肉剖到阳光之下,索菲亚无所谓地说出了这个让整个恺撒都畏不敢言的真相,让试图以此来威胁自己的人,反到失去了筹码。
她上前一步,“可即便如此,你依旧得不到你想要的,因为他爱的人始终是我母亲,让我猜猜,你之所以隐忍这么多年,突然对父亲起了杀心,一定是知道了他打算将马赛的继承权交给我吧?这让你多年付出全都变成了笑话。”
“住嘴!”
婕勒丝夫人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可索菲亚并不会如她所愿,她知道自己说对了,冷眼看着眼前大喊大叫的婕勒丝夫人,不疾不徐咬词清晰,以便她能听得更加清楚。
“你以为他将我抚养长大,只不过是为了缅怀死去的妻子,毕竟菲利普·兰斯凯特比我更有资格成为他的继承人,可那又怎样?我的父亲爱我母亲,爱到可以忽略她的孩子是为别人所生,而你,婕勒丝夫人,还有你的孩子,都只能像件被别人丢弃的衣服,永远不能得到正视……”
“凭什么?!”
婕勒丝夫人用力拍打铁门,徒劳地阻止着索菲亚,到最后已近乎癫狂一般,朝她吼道:“明明是我先遇见他的!我为他诞下了子嗣,可他依旧要娶那个女人!!”
“因为他不爱你。”
“不!”牢房里的女人疯狂摇头,“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人最爱的不就是自己吗?不然他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说到这里,婕勒丝夫人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石头在铁门上刮过一样让人难受,“那个女人实在太蠢了啊!居然就这么心无芥蒂地跟我走进了那个房间,还有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一个人跑到那么隐蔽的地方?明明你身边的侍女看你看得那么紧。”
她指着满脸震惊的索菲亚,嘲笑道:“那是因为——这所有一切都是我做的呀!”
第41章 艾尔德公爵
就在索菲亚夫妇抵达王都的那天夜里,马赛的艾尔德公爵因伤势恶化而不治身亡。
犹如深夜无法承重的枯叶,突然垂落的一滴露珠,没入尘土,悄无声息。
当天傍晚,索菲亚有些失神地走出西勒尔塔楼,乔恩公爵迎面匆匆走来,身后则跟着菲利普·兰斯凯特,两人不知为何看着都有些狼狈,脸上甚至还有淤青,可索菲亚一时半会没有心思去探究,她刚才在塔中和婕勒丝夫人争执了半天,早已精疲力尽,她故意虚构了很多不存在的事,本想让婕勒丝夫人也体会一下在意之物被一点一点夺走的滋味,却不想对方经不住刺激,反倒吐露了不少真相。
原来她的母亲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背叛她与父亲的婚姻的。
索菲亚只觉得眼前阵阵恍惚,她曾以为的母亲与人有染,一直都是来自王权逼迫的结果,而当初将她推入地狱的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丝线操纵的木偶,沿着对方设定好的剧目轨迹,上演了一场对她而言如同噩梦一般,在记忆中反复循环的情景。
可索菲亚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就被乔恩公爵凶巴巴地拉上了马车。
“艾尔德公爵说要见你。”
他眉头紧锁,不等菲利普·兰斯凯特上车,便迅速挥动缰绳,而索菲亚还没坐稳,差点仰面摔了出去,在千钧之际被乔恩公爵揽腰扯了回来。
她一头雾水地靠在他胸前,抬头看去,而他嘴唇紧抿,下颌角轮廓冷硬,周身散发的低沉气息,让索菲亚后知后觉地涌出一丝紧张,“我下午让侍女传话给你了,说我要出去一趟……”
“嗯。”
乔恩公爵淡淡地应了一声,索菲亚更觉心虚,“你生气了?”
“没有。”乔恩公爵目视前方,若无其事地驾着马车,“不就是辛辛苦苦给自己夫人做了午餐,结果发现她跟情敌跑了而已吗?有什么好生气的。”
“……”
这话显然已经没法接了,索菲亚头疼了起来,正思索该如何哄他时,乔恩公爵却继续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索菲亚,你必须快点回去。”
索菲亚怔了怔,“为什么?”
乔恩公爵没有回答,只在片刻后低头看了她一眼,那暗红色的瞳眸里溢满了悲切的怜悯,令索菲亚不由得心脏一滞,一种隐约可预见的猜想在脑海中乍现,“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
可回应她的却是乔恩公爵的沉默,索菲亚愣愣地看向前方,强烈的不安一路伴随她回到艾尔德公爵府,当她急急忙忙地冲进房间,发现有不少人正围在床榻前,有兰斯凯特家世代封臣,也有宫廷里任职的学士,觉察到索菲亚进来,全都向她投去视线,而艾尔德公爵则躺卧在床上,朝她所在的方向道:“都回来了?”
那样子似乎和早晨时无异,只是眸光落向索菲亚时,仿佛深秋弥漫的浓雾,涣散在她周围,索菲亚慢慢地走到床前,不敢相信也不敢说话,而艾尔德公爵微微皱眉,“索菲亚?”
那疑问的语气似乎印证了索菲亚的猜测,她轻声试探道:“您的眼睛…?”
可艾尔德公爵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只道:“既然来了,那就听好了,从现在开始,索菲亚,你就是马赛的新任领主,在场的每一位都会为此作证。”
“什么?”
索菲亚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艾尔德公爵继续道:“要牢牢记住你的义务,索菲亚,兰斯凯特是你理应肩负的责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哪怕时间化作尘土,也无法将这个事实改变。”
他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总是以命令的口吻告诉索菲亚要怎么做,或者应该怎么做,如同每一位强势的家长,理所当然地左右自己孩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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