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她不叫田错,她叫田思安,她曾在青石镇田家村与皇帝成婚。
姐姐是皇帝的女儿,姐姐身上的心疾之症,源自其父。
“微微,心疾无解,若实在天命难违,你就拿了你姐姐的身份求生去吧,世道吃人,能活一个是一个,谁活着都是好的。”
“我与皇帝成婚,有婚书为证,他当时虽用了假名,但生辰八字却是真的,若是有用,你也一并拿去吧。”
这次之后,我彻底失去了老师。
我带着姐姐四处游历,靠着给别人治病换一口饭吃。
姐姐常常叫嚷:“娘亲,想娘亲。”
因为见不到老师,姐姐经常哭泣。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安慰姐姐。
我翻阅老师留下的药典,苦心钻研心疾的医治之法。
可却收效甚微。
姐姐的心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她一开始还有力气说:“妹妹,疼,我疼。”
后来,她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捂着胸口,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怎么哄她,她都不肯再吃药。
我只能像老师一样,把药生生灌进姐姐嘴里。
姐姐不舒服,我和她一样难受。
直到后来有一次,姐姐心疾发作,我给她灌下汤药。
她格外抗拒,说什么也不肯喝。
她两眼噙着泪,就那么水汪汪地看着我。
“妹妹,疼,不活了。”
我一失神,摔了手上的碗。
姐姐干净的双眼很认真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活了,找娘亲。”
我再禁不住,泪水顺流而下。
这一次我熬了碗毒药。
我舀了一勺,送到姐姐嘴边。
“姐姐,你想好了吗,若是不活了,我就送你走。”
世道吃人,活着也未必比死了更好。
如果姐姐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成全她。
姐姐难得不吵不闹,她低头,主动喝下了嘴边的药。
我喂一勺,她喝一勺,很快一碗毒药就见了底。
喝完了药,姐姐突然心情很好,拍着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疼了,妹妹好,妹妹抱。”
我抱紧了她。
她就在我怀里彻底睡了过去。
5
我已经一无所有,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世道咬得我遍体鳞伤,我也想咬这世道一口,让他也知道知道,痛的滋味。
我顶替了姐姐的身份,带着老师留下的婚书,去了京城。
皇帝坐在上首一语不发,始终不肯承认他有个女儿。
柳皇后疾言厉色,声称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只道:“我自幼随母亲修习医术,我会治心疾。”
靠着这句会治心疾,我成功踏进了皇宫大门。
我出手医治皇帝,为他缓解心疾之痛。
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后,骗他说想要根治心疾,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血。
以此挑拨帝后相斗。
也是那段时间,我认识了曹承。
曹承出身大族,姿容挺拔,风度翩翩,他做事从容不迫,对人温文尔雅,好像所有的困难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符合我对夫君的全部幻想,强大且温柔,可以为我遮风避雨,撑起一片天。
而这样的男人,却跪坐在我的面前,低眉顺眼地向我请求。
“殿下,给臣一个机会,让臣来帮你,好吗?”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是生命在被无声无息的入侵,是欲望被灌溉生根发芽,内心最阴暗的沟壑被填补,膨胀的虚荣浇灭了理智,人在泥里,心却飞到了天上。
就好像,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以至于我都忽视了很多东西。
人人都喜欢曹承,我也喜欢。
这正说明,我之于曹承,和其他人并无两样。
我接受了曹承的帮助。
美其名曰,我势单力孤,需要一个盟友。
可究竟有没有别的心思,只有我自己清楚。
“曹公子,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信物,你送我一颗人头,如何。”
我要了那个知府的头。
他为了贪墨饷银,害死了哥哥,我一直记得。
曹承眉眼温柔,情谊晕染:“凡殿下所愿,曹承必会尽力。”
不过几日功夫,曹承就奉上了那位知府的人头。
我看着人头眼中未尽的恐惧和不解,哈哈大笑。
我的哥哥只是无数被骗的人其中之一,他死了,我只能远远地跑。
如果不是侥幸听见了他们的话,或许我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把那位大人当成心善的好人。
至于报复?我更是想都不敢想。
这么多年,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哪有余力去想什么报复。
可现在,只要一句话,我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死的时候,知道是谁想杀他吗?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吗?
只是公主,便有如此滋味。
那么皇帝呢,又该有多痛快。
我想要这世道,把欠我的,一点一点全都还回来。
曹承站在我身侧,笑着向我邀功。
“殿下想要的信物,曹承给了,不知殿下又要给曹承什么信物。”
曹承什么都有,金玉珠宝,他生来就不缺,功名利禄,他想要便是囊中之物。
相比于他的阔绰,我委实狼狈。
除了公主身份尚算得用,别的什么也拿不出来。
我其实什么都给不了他。
于是我对曹承道:“你蹲下。”
曹承乖巧地蹲下,我趁机在他唇上轻印一吻。
人之情谊,重逾千金却又一文不值,至贵至贱,端看他人所想。
曹承脸上慢慢浮起红晕。
他难得露出窘态,略显局促地轻抿下唇,偏头不敢看我。
“得此信物,曹承死而无憾了。”
我趁机道:“我愿与公子结秦晋之好,不知公子可敢助我登基,你我二人共享天下。”
曹承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6
皇后最终退让,放弃了她的女儿明珠公主。
我以明珠公主之血入药,当然是治不好的。
皇帝大怒,我又骗他说这是因为以阴补阳,效力不足。
以阳补阳,方可万无一失。
皇帝犹豫了。
太子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
但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贵妃有孕了。
柳皇后近乎疯魔。
她铁了心要我的命,带了一条白绫前来要勒死我。
她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如此针对两个孩子。
真是好笑。
太子和公主是无辜的。
我的父亲母亲不是无辜的?
我的大哥和弟弟不是无辜的?
老师和姐姐不是无辜的?
这天下枉死的无辜之人那么多,别人的亲人死得,她的儿女就死不得吗。
白绫勒在我脖子上。
我赶忙道:“娘娘,陛下心意已定,即使娘娘杀了我,陛下也必定对娘娘和太子心生怨恨。”
“与其在此杀我,不如娘娘先下手为强,为太子取陛下之血,我愿为太子医治,太子年轻,若心疾痊愈,未来可期。”
我颈上白绫松了。
皇后问我:“你真能治心疾?”
我道:“千真万确。”
她犹豫了。
所以她输了。
人为什么会被骗?
大概是因为,骗子拿出来的东西,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哪怕明知可能有假,也要冒险试上一试。
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念昔想让我们吃饱,所以会被玄门所骗。
大哥想给我安稳的生活,所以会被知府所骗。
皇帝皇后想要治愈心疾,所以会被我所骗。
而我,太想要一点支撑了,才会沉醉于曹承营造的甜蜜陷阱里。
就像这次,皇后气势汹汹而来,要取我的性命,我不信以曹承的本事会对宫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可他始终没有露面,
或许在曹承心里,无能之辈是不配成为他的盟友的。
7
帝后鹬蚌相争,而我渔翁得利。
皇帝因柳家的谋反而死,而柳家又因为谋反被诛族。
曹承抓住了洛家的把柄,逼得洛家出手替我除掉了太子。
我成了明面上皇帝仅剩的子嗣。
在曹家的拥护下,坐上了皇位。
我登基后,将矛头对准了玄门。
玄门害了念昔,又害了老师,为了造神,不惜制造大疫,罔顾天下人性命。
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放过他们的理由。
曹承说,此为千秋之举,是件好事。
他为我冲锋陷阵,对抗玄门。
国师下狱,我们在国师府中抄出了大量的孩童尸骨。
看着那片尸骨,我恍然明悟了念昔的下场。
这就是上位者,一个念头,就成了许多人挣扎不脱的劫难。
玄门处斩那日,我亲自去看了。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那一日曹承陪我去了。
他和平日里一般波澜不惊,就像水一样安抚着被炽热恨意包裹的我。
“陛下,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都会好起来。”
“恶人会有报应,百姓会有饭吃,陛下会有想要的未来。”
我平复下来,浅笑着道:“曹卿会一直与我同行,对吗?”
天空中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曹承为我撑起了伞,伞将我头上的阴雨全部覆盖,将我保护得严严实实。
反倒是撑伞的曹承被淋湿了半身。
“曹承会一直在陛下身边,做能为陛下遮风挡雨的伞。”
京城旱了一年,今日是曹承特地找人算出来的,最有可能下雨的日子。
一但下雨,灭玄门杀国师,也将成为天命所归。
而天公作美,果真下了雨。
看着百姓们欢喜的笑容,我也跟着欢喜。
从这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做个真正的皇帝,为百姓谋福祉,让天下百姓永驻笑颜。
今日的处刑很完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过来观刑的乞儿,似是因为心绪波动过大,暴毙了。
却也无伤大雅。
8
我登基之后,曹承便领了皇夫之位。
他向我诉说他的想法,惩处贪官污吏。
那段时间,曹承常常先斩后奏,朝廷官员变动极大。
我不想于曹承翻脸,于是我妥协了。
我知道曹承是怜悯百姓的。
我也希望百姓能生活得更好。
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我虽然没学过治国之策,但我亲历过民间疾苦。
我知道百姓在承受什么,知道百姓想要什么。
但慢慢地我发现,曹承所做的和他所说的并不全然相同。
他把别人拉下来,把他曹氏的人送上去。
可曹氏子弟掌权之后,日益骄横。
他们的欲望和野心逐渐膨胀,慢慢变得和先前的那群人一样。
看上去做了改变,实则只是盘剥的人换了一批。
曹承虽然会约束族人,但他对自己人下手,总是比对旁人轻。
曹承所为究竟是公心,还是私欲,我已然分不清了。
我不能再让曹承继续诛除异己了。
我下令抓了几个人。
纵马伤人,逼良为娼,强买强卖,每一个都是该死的人。
曹承来向我求情。
他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同样恼怒。
可他们都是他的堂兄堂弟,他希望我将事情交给他来处理。
我问曹承,他要怎么做。
曹承说,罢黜官位,将人送回家。
仅此而已。
我略有失望,却还是继续问道:“然后呢,继续换你曹家之人?”
曹承避重就轻:“念微,天下安定,重在教化,我曹氏弟子饱读诗书,定会教化百姓,让他们安分守己,至于一些害群之马,我自会处置,不会让他们霍乱生事,念微,我也希望天下能变好。”
我更加失望:“曹承,你自小生活富足,不能与百姓感同身受,你不过是在书中见过何为苦难,可寥寥数言,怎能道尽其中绝望。”
“天下安定,不在教化,而在能活,百姓不愿颠沛流离,不愿家人离散,所以他们最能吃苦,只要有一线活路,都会忍下去。”
“可你现在的做法,不是在给百姓活路,而是要他们接受自己生而卑贱,不配为人。”
曹承垂眸:“我一路扶持陛下,从无二言,天下纷乱,局势驳杂,臣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为陛下分担,不承想被陛下如此误解,是臣愚钝,这才弄巧成拙了,不知陛下可愿在给臣一个机会,臣定会仔细挑选可用之臣。”
曹承态度谦卑,言辞恳切,一如当年。
可对上曹承波澜无惊的双眸,我却觉得我并没有说服他。
也对,他是身负麒麟天骄之名,是曹家的领路人,他带着曹家人走过了无数风雨,每一步都在印证他所作所为有多正确。
他的温柔从来只是表象,是他最惯用的伪装。
这样的人,怎会被三言两语情谊动摇,从而怀疑自己的判断。
又或许,从最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突然感觉有些无力:“曹承,我见过很多人,有人贪婪短视,有人自作聪明,他们张口说谎,我往往一眼便能看穿,可我看不穿你,我分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曹承,你对我说过真心话吗?”
曹承缄默许久,叹了口气。
“念微,不要胡思乱想。”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我知道,你因我那几位堂兄弟恼怒,可他们都是我的近亲,长辈相求,不好不管,你就当为我妥协一次,好吗?”
我道:“不好,我已经为你妥协过很多次了,所以这一次,不好。”
“曹氏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为天下计,朕不会允许朕的朝堂,尽是你曹姓族人。”
曹承笑了,他的笑意依旧温柔,话语却不复方才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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