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和王语素聊起这事,王语素不满道:“你对小镇姑娘有刻板印象,就没想过,人家是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
王语素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羡慕的神情。“一开始她跟我说自己假期安排满,我还以为她是自卑,自作多情地跟人家说,要是跟同学关系相处不好,或者缺钱,都可以找我。她当然是拒绝了。可能当时口头表达不准,后来她又特地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解释,说学校里潜伏着大量高中就参加过各种物理竞赛的大神,确实给她造成压力,她形容自己从小镇来北京,是老鼠进了米缸。她愿意用时间来弥补不足,因为学物理,对她而言,是乐趣,不是负担。”
听完这话,金既成禁不住也羡慕了。两人进行这场谈话时,正处在各自的人生岔路口。金既成经营着一段长期亲密关系,正和伴侣讨论要不要进入婚育流程,伴侣和他年纪相仿,不排斥结婚,但抗拒生育。金既成本意也没有太想要小孩,抵不住父母的期待,两头压力同时压向他,他早已忘了早些年浪迹天涯的美梦。
王语素的现实压力来自事业,虽然已经在大厂做到公关部副总监,年薪百万,却过着每天焦头烂额的日子,一边应付下属,一边伺候老板,她需要这笔漂亮的年薪,维持住北京的优渥生活,又无法忍受大厂内部无聊的争斗,觉得简直是虚度人生,远不如早年做调查记者那样充实。再观察眼下媒体环境,纸媒式微,互联网新媒体广泛兴起,她想重回媒体圈,找不到适合的位置,正考虑要不要尝试新媒体。
“怎么感觉人长大了,有钱了,懂道理了,没有更自由,反而越拘束呢?”王语素叹道。
金既成闻言,发出自嘲一笑。“就是因为人长大了,懂道理,会权衡,选择多,反而不自由。你看罗泽雨,心无旁骛,卯足劲做一件事,她没有太多选择。”
王语素不认同,道:“她不是没有太多选择,她只是选择了最想走的那条路。”
“是我表达有误,她很聪明,投身物理,是一条皓首穷经的路。”
“你说得好像只要聪明,就能投身物理一样。她有天赋。”
金既成举手投降,“我错了,我就不该评价她。”
王语素看出他并非真心认错,也无意再和他唱反调。时至今日,她早已认清,渴望在另一个性别身上找到性别认同,是件违背基本伦理的事。以前,金既成活得潇洒自由,内心足够宽广,她还能和他聊点先锋话题,近几年,他的生活变得实际,心胸也似乎受了影响,不再那样包容。就好像罗泽雨故作轻松地说自己靠努力考进北大,努力是不值一提的事,在金既成听来是炫耀,王语素却能理解话语背后全部的内容,从小镇走到北大,罗泽雨战胜过的东西,远非努力可以概括。
想到小镇姑娘的成长历程,王语素心里不自觉地涌出力量,每每感觉被鼓舞,就无比庆幸曾在那个时刻,选择了帮她。
时间回到当下,金既成正要去罗家找罗泽雨。巧的是,常年暑假不回家的罗同学今年也回了砾山镇。不对,罗同学现在已经不是普通同学,而是罗博士。
地处小镇主街,罗家门前的道路比十年前更加拥挤,十年间,镇上百姓大概是富了,许多家庭添置了新的交通工具,摩托车、三轮摩托车、面包车,还有少量小汽车。金既成走到罗家自建房,先看见一楼小卖部,墙边插着灯箱广告,还叫“艳秋小卖部”,比之十年前,小卖部扩展了面积,用红色塑料棚搭了顶,下方陈设摊位,货物琳琅,多是米面粮油,货架不止一层,底下还摆放着时蔬。临近午饭时间,罗家传出烧菜的声音,金既成走到楼下,忽见小卖部里走出一个身影清瘦、皮肤黝黑、两颊长着青春痘的大男孩,金既成愣了愣,脱口想喊熊骏驰,定睛再看,眼前男孩并不是熊骏驰。
金既成打量男孩的时候,男孩也在观察他,末了,男孩率先开口问:“您找哪位?”
金既成眼睛往二楼指了指,“我去罗家。”
男孩面露提防,“去罗家找谁?”
“我找罗泽雨,罗博士。”
罗家楼梯还是一如既往的简陋,水泥台阶,铁架子做的扶手,新刷的红漆盖掉了锈迹,扶上去没以前那样扎手,楼梯转角的地方,终于装了灯泡。步行上楼短短一程,金既成想起许多往日时光。那一年,他自驾游去过很多地方,风餐露宿颇多,十年过去,他再没有那样洒脱的旅程,当年的记忆,也一并模糊了。反倒是砾山镇这段时光,故地重游时,竟全部变得清晰起来。盖因那一年的奇遇,放大了感官,使他对周遭一切都充满探索欲,小事也能记忆犹新。
罗家门口,炒菜声听得更清楚,还能听到罗家人的交谈声,金既成微微一笑,抬手敲门。
“谁啊?”梅兰香喊道,声音和十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很快,门内传来脚步声,接着门锁转动,大门打开,里面站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小女孩睁着眼睛望向他,“叔叔,你找谁呀?”
“罗泽雨在吗?”
小女孩闻言,眼睛登时变得溜圆。“你找小姨?”
原来是罗蕙的女儿,金既成笑着冲她点点头。
小女孩见状,立刻转身向里,“小姨,有人找你!”
罗家大门正对着几个房间过道,小女孩喊完没多久,就听房间传出回音:“来了。”
金既成笑意盈盈等在原地,眼看罗泽雨出门,带着半分惊讶半分了然的表情朝自己走来。“小金哥你不是还要过一周才到吗?”罗泽雨一边将金既成引进门一边道。
“玄妙大师邀请我去观里住一段时间。”金既成道,“大师年纪大了,盛情难却。”
罗泽雨点头,转向厨房介绍:“爸、妈,小金哥来了。”
梅兰香和罗工全夫妇闻声看过来,脸上先后涌起同样的欣喜情绪。金既成注意到,习惯坐在客厅等饭熟的罗工全此时手里握着菜刀,砧板上放着他切的菜。十年前,这对夫妻总为家务争吵,彼时,金既成不懂这事怎么值得天天吵,如今他自己有了家庭才明白,一个人独居,料理家务可以毫无怨言,一旦生活空间里有了另一半,哪怕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由谁来晾晒,都会变成战争。思绪再回眼前,光就做饭,罗家夫妇显然已经达成明确分工,怪不得他刚刚上楼,只听到炒菜声,没听到吵架声。
罗家人热情邀请金既成吃午饭,金既成不讲假客套,当即应下邀请,在罗家吃了便饭。
饭后,罗泽雨送金既成去静心观。
罗泽雨在北京读书这些年,金既成、王语素每年都会和她见几面,因此,两人完全不陌生。只是,北京有专属于北京的城市气质,不同于南方小镇,反正,在罗泽雨的故乡见到长大后的罗泽雨,金既成有些不习惯。假如采访十年前的他,问他对罗泽雨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象,金既成确定,他绝想不到会是今天这样。
出门前,罗泽雨摘了眼镜,穿一件简单的白 T 恤,搭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她身型瘦小,还微微有些驼背,正常来说,很容易被淹没在人群。可一旦和她对上视线,就会立刻感知到这个人的魅力,平静且智慧的魅力。“你姐没回来?”金既成问,中午吃饭,多是罗家人问他的情况,或者罗泽雨和他在北京的交际,没找到机会问更多。
“美容店要开第三家分店,她抽不开身。”罗泽雨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姐不是在做护士吗?”金既成讶道。
“本来是,她不喜欢,嫌累,工资低,就去开店了。”罗泽雨道,“她本来就很擅长做这些。”
金既成点点头,“你姐姐抽不开身,应该由爸爸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怎么推给你?”
罗泽雨笑着摇头,“姐夫刚升主任,手上都是救死扶伤的事,比我姐还忙。”
金既成默了默,“没想到。”
他说得简略,罗泽雨却似乎听懂言外之意,接话道:“没想到我姐没当护士,反倒嫁给了医生?”
金既成哑然失笑。
“我姐是盯着我回来,想让我帮忙带带她,打一打学习基础——橙橙九月份就上小学了。”罗泽雨道。
“是这样。”至此,关于罗蕙的现状,金既成不再过多打听。
陪金既成到旅馆门口取了车,两人直接驱车上静心观。
近些年,为方便旅客游玩,镇上特地修缮了国道转向几处景点的道路,静心观门口也设有停车场。途中,金既成想到说:“因为要回来砾山,我最近特地看了荣格的自传,在这本自传里,他提到一个概念。”
“共识性现象?”罗泽雨道。
“你也读过?”金既成略带惊讶地问。
罗泽雨点头,“无意识、潜意识,这些关于意识的理论,心理学论著比较多。”
“我觉得他的描述——虽然比我经历的夸张很多——也能说明我的经历不是幻觉。”
“这一点,玄妙大师不是已经帮小金哥证实过吗?”罗泽雨反问道。
金既成耸耸肩,面上浮现出一缕自嘲。“你不懂,人上年纪了,不太容易轻信,即使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没关系,我帮小金哥验证。”
金既成失笑,良久,他忽然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第一次见你,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哦?”
“用你那些意识穿越时空的猜想来看,一见如故,或许能从另一个时空维度解读。”金既成道,“未来的我和未来的你是朋友,所以过去的我见到你,会感觉一见如故。”
“从物理学的角度,这个说法可以成立。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人类定义的概念,它们可以同时存在。”
第71章 (终)
暑假返家,罗泽雨日程安排极满,如果不是因为镇上重现极温,她断不可能放下手上课题,向导师请假,天知道博士生的假有多难请。
上大学后,她难得回趟砾山,爸妈还没跟她熟悉起来,先被老师请去母校,对暑假补课的毕业班做分享。年级分享做完,又被请去重点班单独做交流会。
她当年的高三班主任现已升任年级组长,特地等她到交流会结束,留她问了些近况。
班主任年过五十,任教科目是数学,除了罗泽雨,还有另一个学生也让他印象深刻:“对了,涂修志上了清华,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事实上,去北京后,她和涂修志联系不太多。因为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友情以外的分支,罗泽雨那时太幼稚,没有很好地处理。虽然大二的时候,罗泽雨找到机会和他说开,两人之间还是产生了隔阂。再往后,大学生活给两人带去不同的成长,涂修志毕业想就业,实习单位多是选企业,罗泽雨则抓紧一切时间准备考研,关系自然地疏远了。这次返乡前,罗泽雨联系过涂修志,问他要不要回来看看,他说项目周期忙,走不开。高一暑假的那场奇遇,他坦言已经记不太清。对此,罗泽雨感到些许遗憾,不过,投身学术练就了她的钝感力,对人与人关系远近的变化,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
“这小子,本来就是村里的,暑假更不会回镇上了。我听说他只读完本科,就去了深圳?”老师又问。
“他读的是计算机,校招去了互联网公司,是在深圳。”
“那估计现在是大领导了。”老师一脸自信地说,“先前我去涂家村家访,看到他家修了新房子,三层楼,装修可好了。涂修志的爸妈啊,是活出头了。”
罗泽雨笑笑,没作声。一扭头,见前方教室门口探着个脑袋,一位女生和她对上视线,立马缩回了教室里。罗泽雨顺势看了眼班牌,高一五班,不是毕业班,也不是重点班。她在原地想了想,先向班主任老师作别,而后迈步走了过去。
时值暑假期间,高一五班空空如也,罗泽雨进教室时,把里面贴墙站着的两个女生吓了好一大跳。
两个女生快速对看了一眼,接着露出同一种激动神情。两人中扎马尾辫的女生看上去更大胆一些,率先道:“学姐好。”
另一个短发女生跟着喊了句。
“你们是高一年级生?”罗泽雨问。
两人同时点头。
“我们听说学姐来学校做分享,本来想听。结果老师不让听。”马尾辫女生道,“分享会是给高三年级做的。”
“但我们在外面偷听了。”短发女生小声补充道。
罗泽雨失笑。
“学姐高一也是普通班的,我们想问,普通班的,现在还有机会考北大吗?”马尾辫女生问。
日头高升,校园里蝉声阵阵。教室背阳,因而凉爽。看着眼前两个女生,罗泽雨瞬时被带入某种时空联系,她将视线转向教室窗外的绿荫,道:“任何时候,考北大都很难。”
两个女孩再次对视,脸上流露出失落。
天气越来越燥热,罗泽雨耐心很足。“做题或是拿高分的方法,老师、教材教辅会讲,那是明确的路径,考北大的路径。在此之外,你们需要一些相信自己的能力。”
两个女孩听得似懂非懂。
罗泽雨冲她们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没关系,我今天说的东西很抽象,具体点的做法,回去写一张纸条,贴在书桌上,做题做不下去可以看两眼。很巧,我高一读的也是五班,那时候,我连年级前一百都进不去,但是当年高考,我是市理科状元。你们想知道考北大的诀窍,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就是唯一的诀窍。”
当年,砾山中学那届高考,罗泽雨考了六百八十九分,理综更是拿了接近满分的成绩,远超历届砾山中学第一,涂修志比罗泽雨低四分。两人报考清北,差不多时间拿到录取通知书。罗泽雨在镇上名声大振,但是,她的谢师宴并不如涂修志办得风光,涂修志甚至不是砾山镇人。
罗泽雨至今还记得,当时威风了一整个夏天的罗工全,在看到涂修志的流水席时,情不自禁地露出羡慕,道:“哎,我就说荃荃这个命,是男孩子的命,她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姐姐罗蕙当场翻白眼,“大好的日子,别说这种扫兴的话。”
梅兰香紧接着说:“什么男孩命女孩命,荃荃考状元,是她自己挣来的命。”
那天,罗泽雨照常沉默,却不像以前那样,暗自在心底辩驳。她当然看得到流水席的气派,更看得到天地,国道延伸向的远方,那才是她以后的世界。
这趟回来,除了应付镇上各种人际关系,罗泽雨还被塞了个孩子,所幸熊锋驰也在放暑假,锋驰虽然不如骏驰那么开朗,对罗泽雨,有和哥哥同样的仰慕,办事还比骏驰稳妥,罗泽雨秘密外出时,能放心把路橙橙交给他照顾。
除了砾河深水潭,静心观是罗泽雨的另一个去处。观里师父都知道罗泽雨是北大博士,加上她是只身到访,没人过多干涉她在后院的行动。耄耋之年的玄妙大师甚至单独为她开放藏书室,在静心观存放已久的日录里,罗泽雨确认,静心观的异象有史可考,皆与极端高温天气有关。
“道家向来主张无为,之前听小金哥说,大师不想让外人知道观里的秘密,多谢大师愿意帮我。”罗泽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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