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儿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发现一旁崔雅贞的面色愈发不好。
“不能去建康。”崔雅贞僵着脸声音又闷又生硬。
榴儿面露困惑,问道:“为什么啊娘,我听周姨说建康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比清河镇好太多了。娘你医术这样好,便开家医馆,留在小小清河镇何不可惜?等我有了出息,便叫娘穿金戴银,再也不过这样的苦日子。”
小小的人儿试图说服着面前似是顽固的娘亲。
倏然,崔雅贞盯着榴儿的脸,语气难掩恼怒道:“这些话谁教你的?你是嫌弃我了,嫌弃清河镇了。”
“不是的!娘,夫子和镇上的叔叔姨姨,还有教我琴的朱娘子都说我不应该呆在这里。”小小的人儿从未见过自家娘亲这种神情,瞬间慌乱。
陶碗磕在灶台的闷响截断还未说尽的话语。崔雅贞盯着女儿翕动的唇瓣,那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卫暄的神情重叠
“你果真……”
与卫暄一模一样,面上瞧着温文无害,骨子里都是充满傲气不甘平凡的。
她最厌最恨的就是这股傲。
一瞬间,两张脸重合。
“建康,说什么都不能去。”
“啪”的一声,竹筷在粗粝的陶碗沿迸出裂痕。压着愠怒,崔雅贞拂衣而去。
近清明,细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遍遍雕刻着旧时的痕迹。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立于沧濯院门前,犹豫片刻后,推开院门,轻着步子走进院中去。
现下,他要去寻他的养父,以及过几日便是清明,该去祭拜他的已故养母了。
每年近清明,那几日父亲总是喝得烂醉,有时竟错过了祭拜母亲的时刻。
今年他定要劝阻父亲。
思及此,少年郎攥紧了拳头,抬步朝内院走起。
父亲果然在内院的亭中,从背影看去父亲好像没有饮酒,只是端坐在那里。
见此,少年郎上前行礼问好。
“父亲,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卫珍行礼时嗅到混着沉水香的酒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听见少年郎有些紧绷的声音,端坐那人徐徐转身,只是睨着他,淡淡道:“好多了。阿珍,你最近功课如何?”
眼前的少年郎,便是当年崔雅贞抱回来的徐珍。
当年崔雅贞“身死”数月后,卫暄便主动提出了收养徐珍,改名作卫珍。
卫珍答道:“孩儿各门功课均是甲等,前些日子的考试也是第一。”
“嗯,不错。”
卫暄面上不显,心中知晓卫珍这回是的的确确下了苦功夫。
在卫珍小时,他便发觉卫珍不似他幼时一般颖悟绝伦,反倒有些愚钝……好在狠下苦功夫,不过性子却是存着倔强。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除了面上穿着打扮类他,那性子不却像他,反倒像贞娘。
贞娘。
他的贞娘已经离开五年了。
见“焦骨”那日他气血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那压根不是贞娘。
后来他找了仵作验了尸骨,比了身量,与贞娘一模一样。
又命人探查数月,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终于死心,不得不承认,贞娘离开了。
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有以妻之礼入葬,收养她生前最在乎的稚童。
“父亲……”
卫珍低着头,余光看见卫暄雪白的衣角,想说出自己的期望。
卫暄挑眉,温声问道:“阿珍你想说什么?”
"清明......"少年攥住袖中备好的艾草香囊,穗子刺得掌心发痒,"今年祭扫,能否与父亲同往?一同祭拜母亲。"
说罢,卫珍不敢抬头,随时准备迎接着父亲的暴怒。
毕竟,府中谁不知晓那位去世的夫人是不能提的。
两人均不语,石亭突然静得可怕。卫暄腕间的珠串滑过盏沿,五年来第一次,他认真打量这个被贞娘捧在手心的孩子――眉眼不似崔家人锋锐,倒像贞娘温软里藏着韧劲。
许久,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发生,他听见轻轻的一声“嗯。”
父亲应答了。
卫珍心中喜不自胜。
“没事了,就下去吧。”卫暄始终神色淡淡。
待卫珍离去。
卫暄抬手唤来侍女,命其取来一个木盒。
木盒方方正正,开启的瞬间,苦杏仁味混着硝石气息窜出,里面盛着淡黄混杂浅红的粉末。
卫暄挽袖将粉末加入酒杯里,一饮而尽。
顷刻间,身体开始发热,身体里的热意好似要突破皮肉而涌出。
兴奋,恍惚。
卫暄瘫倒在石桌上,感受着凉意。
那感觉又来了。
五石散灼烧喉管的剧痛中,
恍惚似是梦境,朦朦胧胧间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贞娘正在梳妆,
“表哥。”
“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忽远忽近,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叫卫暄听得不真切,恍惚见淡淡的鹅黄罗裙拂过石阶,他试图去拉她,却握不住她的半寸衣角。
卫暄从来不屑与其他郎君一同吸食这五石散,但现在反而只有借这“五石散”,他才能再见见他的贞娘。
倏然,亭外来了人。
第65章
雨丝如烟, 虽是晌午,天际仍不怎么明亮。
卫暄沉浸于幻象,不愿抬头看。
这些年他不断回想过去, 回忆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已经明白了他错了。
错在起初看轻她,又自以为是, 将自己视作执棋人, 他人皆是棋子。
最终却是被掀翻了棋盘。
棋子破碎。
亭外, 站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
迟疑片刻, 她徐徐收起油纸伞, 紧张地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发饰, 向亭中走去。
走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卫家七郎。
她从前见过他的,
比起五年之前,他瘦削的有些过分,雪白的衣衫几乎像在身体上飘荡, 奇异的是这般形状却仍旧风姿不减。
他现下面颊漾着红意, 为清冷的眉眼增添几分丽。
她有些骇然,
她知晓五年前面前这位卫七郎曾官至中书令,本有机会更进一步, 却因发妻亡故主动辞官归去。
他的那位发妻, 在府里仍是个秘密。
女子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低头攥紧了手。
她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
从前就有府中的老人说她与那位夫人有七成像,今日她便要用这张脸,为自己谋一个前程。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今日卫七郎会饮酒, 接着宿醉,又花了不少银两打点人脉, 才换来这回送酒的机会。
端着酒瓶,女子娉娉袅袅走近,靠近倒在石桌前的郎君。
女子心如擂鼓,柔声唤道:“郎君。”
听到有人唤他,卫暄迟钝地转头去,发现眼前恍恍惚惚有个黄影。
“你,过来。”
他抬袖勾勾手。
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卫暄发觉那道黄影好似变得清晰了。
白皙宛若羊脂的皮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看清眼前人后,他倏然哽咽,喃喃自语好似说给自己听,
“贞娘,你……回来了?”
“你原谅我了吗?从前都是我错了。你不在的时候……卫珍很想你。”
“贞娘,你为何不语?”
那女子心中一紧。
什么错了,卫七郎说自己错了。
此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教自己少听见些秘辛。
卫暄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郎君,我也很思念你。”女子声音颤抖顺着卫暄的话说。
一鼓作气,便作势要倒入卫暄怀里。
倏然,卫暄直起身,似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他抬手推开了眼前的女子,强行闭眼,压抑着眉宇间的怒意,
“你不是贞娘,贞娘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砰!”
随着酒杯落地,瞬间,隐藏在一旁的木樾到来。
卫暄面上森然,冷声道:“把她带走!”
木樾处理这样的事情很快,不过半盏茶,亭中又恢复了寂静,只余细雨落在芭蕉上的声音。
卫暄头疼欲裂,他知晓这是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
五年了,他日日独自守着这片寂静,反复咀嚼着贞娘留下的那封绝笔书。
有时他觉得她恨极了他,
有时却又能扭曲地品味到她对他的爱意。
贞娘贞娘。
他要见贞娘。
于是,他又倒出些许五石散,混进酒杯一饮而尽。
“郎君,五郎君来了。”守院的下人来报。
卫玑前来是想与卫暄商议崔雅贞“忌日”的事,那日卫珍也去求了他。
只是还未至亭中,距离相隔甚远便瞧见卫暄醉醺醺的模样,卫玑只能心中暗暗叹息。
走近了,他瞧见石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心中诧异,便顺手打开。
瞧见里面盛着的东西,卫玑倏然变了神色,愤怒与诧异交错,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一把挥掉桌上的木盒,以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他,怒问道:“玉臣,你竟在用五石散。”
“我从未想过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听见卫玑的声音,卫暄好似才逐渐从幻境里走出,
许久,他没有反驳,语气极其平静,“五兄,你许久未来过了。”
卫暄抬手取下头上的发冠,发丝披散,缓缓道:“五兄,你看看我的头发。”
闻言,卫玑向他肩上看去,却发现他黑发里大半藏着一根根银丝。
“咳……”卫暄强忍着嗓间的痒意,平静道:“前些日子皇上又提及要予我赐婚的事情,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也是在提醒我,贞娘是因为惧怕我才……”
“五年了,五兄,若是哪日我有不测,我这一支便由卫珍继承罢。”
“我想贞娘了。”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卫玑却偏偏发觉到了其中的厌世之感。
霎时,卫玑心中有些心软,
“玉臣,你胡说什么,清明就别喝了,想想卫珍,向前看。”
他语速极快,还参杂着些许心虚。
卫暄颔首,不语。
二人相对无言,不久卫玑匆匆离去,卫暄抬头瞧向亭外的天,想到,清明,似乎还有五日。
不自觉,他倏然想起一年前卫珍生辰配他看过的一台戏。
只记孙尚香那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卫暄喃喃自语:他们本该如此。
傍晚,崔雅贞冷静下来后,知晓自己这是无缘由的迁怒,对孩子来说是无妄之灾。
揉了揉眉心,她想前去给榴儿解释,门却倏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崔雅贞还未动,榴儿先一步前去开门。
来人是齐晋,是军队里的一个小伍长,前些年娘子病死了,是个鳏夫。
这些日子似是对崔雅贞有些意思,频频上门拜访。
是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应是般配的,一个寡妇与一个鳏夫,谁也不嫌弃谁。
只是榴儿却不这般想,她自认为自家娘亲就是最好的,虽然她爹的坟头草已经比她还高了,但齐晋那样的粗人怎配得上娘亲。
于是,她心中一转生出了计谋,既然如此她便教这粗人在娘亲面前出个大丑。
榴儿心中想,面上却不显。笑盈盈地望向齐晋,道:
“齐伯伯好。”
伯伯?
听见榴儿这般唤他,齐晋动作迟了一刻,心中有些许尴尬,却因榴儿年岁尚小不能表现出来。
崔雅贞面上带着歉意的笑,温声道:“齐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齐晋局促地摸了摸脸,将手中的鱼递给崔雅贞,笑着说道:“我听张婶说榴儿爱吃鱼,这是上司给我的。”
“齐大哥,不用了。”崔雅贞婉拒。
见她拒绝,齐晋连忙道:“我……不喜欢这口,放家里也是浪费,便便给榴儿吃吧。”
齐晋坚持,崔雅贞不好再拒绝,便收下了,“那多谢齐大哥。”
又唤屋外的女儿,“榴儿,还不来谢谢你齐叔叔。”
榴儿迈着小短腿慢慢走进屋里,轻轻眨了眨眼,对着齐晋说道:“谢谢齐叔叔。”
瞧着榴儿圆圆的眼睛,齐晋瞬间被可爱到了。腹诽自己从前为何会有榴儿不喜欢自己的错觉。
“齐大哥,你等等。”说罢,崔雅贞从里屋拿出才做好的馍馍,包好,递给齐晋。
“这是家里才做好的馍馍。”
齐晋接过馍馍,心中浮起暖意。
崔娘子这样好,医术好,品性好,有读过书,还会过日子……长的也好看,软软的像块桂花糕。
齐晋想着,一时不注意脚下。
“嘭!”
齐晋抱着馍馍,在屋门口被石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见状,榴儿拉着崔雅贞衣角,幸灾乐祸般说道:“娘!你看齐伯伯怎么摔成这样了啊。”
崔雅贞不过瞥了榴儿一眼,便知晓是她捣的鬼。
“榴儿…”她叹息,便要上前去扶齐晋。
齐晋心中十分窘迫,一溜烟离开了。
外人走了,崔雅贞终于可以好好教教孩子了。
“榴儿,那石头是你放的吧。”她的语气极为笃定。
“娘,我不想齐叔叔做我爹,我爹只有地里那个。”
闻言,崔雅贞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不过五年过去她早已成长,面不改色道:“榴儿,娘没有要给你寻新爹的意思,只是我们要懂得尊重他人,下回不准这样戏弄齐叔叔了,好不好。”
榴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想起早些时候自己对孩子的迁怒,崔雅贞顿了顿又道:
“榴儿,娘不是不想教你去建康,只是建康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娘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等你大一些,娘带你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榴儿很懂事,点了点头,解释道:“既然娘不想让我去,那我便不去。”
瞧着女儿水盈盈的眼眸,崔雅贞心中一塞。
自己这般…是不是太自私了。
顿了顿,崔雅贞又道:“明日,娘带你去给齐叔叔道个歉,好吗?”
榴儿沉默地动了动眼珠,说道:“我听娘的。但是我讨厌他纠缠娘,娘就像一个锦囊,他就像粗糙的石头,石头与锦囊不配,石头也不能放到锦囊里,锦囊里应该放的是银子或是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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