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那他在这里混得挺好的。”确实是陈春决的性格,想到他笑起来鼻翼侧的那颗痣,让他整个人更生动,李霜也忍不住笑。
红茶浓厚,第一杯的味道比较重,李霜感觉程椰不太会泡茶。但好喝就好,热爱生活的人总挑不出错。
她羡慕这样的人,于是猛灌两杯茶。
“你要的书找到了。”程椰看她一脸悲壮地喝茶,笑出声,“小霜,喝不了就不喝,那边还有饮料。”
“没有,挺好喝的。”李霜接过书,是她想要的那本《在绝望之巅》,“谢谢你帮我找书。”
“这有什么,之后还想看什么就告诉我,我帮你找。”
“你这里借书要怎么计算啊?”李霜翻书随便一问。
“不用给我,你没事陪我来聊聊天,我就很开心了。”程椰蹲在书架前摆书,阳光落进来,落在她的背上,柔和。
李霜垂眸,笑:“那好啊。”
三月初,最后一场雪结束后,气温回升。两难的季节正在努力跑远,似乎北半球每个人的内心都在叫嚣,春天马上到来。
可李霜内心却毫无起伏。
接下来的两日,白天的时候李霜就窝在书店的角落。书店虽小,但靠窗的位置有榻榻米,她就坐在上面盖着有流苏的毛毯,喝着热茶,读书。荒度一天,而后在日落时分和程椰关门,一起去诊所打吊瓶。
三天的吊瓶打完,李霜不必再前往诊所。
身体在好转,情绪在平稳。
李霜想,就这样躲在这里度过余生也好,哪有太多意义去寻找,也没有更多的人生去想探索。
某日午后,李霜将看完的《在绝望之巅》归还。
程椰惊讶:“你看书好快,做编辑的都这样速度吗。”
李霜轻笑,“没有,其实读外文书很慢的。”
“还要读外文?”
“嗯嗯。我后来去了另一家出版社,译文出版社。换了个岗位,做图书策划,偶尔需要读外文书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做策划方案。”
“好玩吗?”程椰的眼睛很亮,与陈春决的眼睛不同。
她的眼睛是坚韧而自由的。
“不好玩的。”李霜突然想把以往自己喜欢的事物的另一面暴露出来。
“出版编辑真的不赚钱,很痛苦的。绝不是那种只会看书的清闲职业。而且出版社的水很深。行业也很乱,经常有公司跑路。不过我在的这两个公司在业内评价已经算不错了,所以没有太糟糕的经历。”
“啊——果然世界上没有好工作啊。我之前是做设计的。也是特别痛苦的工作,每天都在改方案,改了八百遍,我可怜巴巴联系甲方,结果他说——”程椰坐正,模仿讨人厌的语气,“小程,我觉得吧,还是最初的那版效果好,你觉得呢。”
“我当时整个人都气炸了,还你觉得呢,我做了一个月啊,你怎么不早说,当时我都想把桌上的茶倒在他头上。但还好作为优秀牛马的我,忍住了。”
李霜被她逗笑,眼睛眯着,整个肩膀都在颤动。
程椰也在笑。
“所以,你才辞掉工作来这里休息吗?”
“不是的。我其实那时候很喜欢大城市的生活,虽然工作很痛苦,但我觉得忙碌会让我上瘾,好像这样我就会特别成功。”程椰望向窗外,阳光让她的眼睛成琥珀色,像是幼时的她收集的黄水晶。
“我以为我会在大城市里生活一辈子,但我弄丢了我爸。这家店是他开的,他总说这里很好,但我总因为忙而挂掉电话。
而且那个时候我还有男朋友,他说要和我结婚,但我们俩买房子还差一些钱,于是我就疯狂接单,埋头工作。结果我爸他生病去世了,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一直在躲避的话,生活会给你重重一击。”
“对不起,我不该……”李霜放下茶杯,垂眸盯着放在烤炉上的桂圆,圆圆的,被火烤得膨胀起来。
“用不着对不起呀,他离开之后,我就接手了这家店。我来了之后,发现这里确实挺好的。”好到让我觉得之前的生活方式是错的,它没那么适合我。
“你应该是能量很高的一类人,在这里不会孤单吗?”
“有时候会想念那些高楼大厦,甚至我的脑袋里会偶尔听到打卡机‘叮’的声音。但换种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我本身就有静的一面。也可能等哪天腻了,或者我真的做不到这件事,我就离开去探索更多其他的可能性。”
李霜给她倒上热茶,歪头,“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程椰噗嗤笑出声,“怎么突然这样正经。”
“因为每本书你都照顾得很好,所以你的人生你也会照料得很好。”
这四天,李霜都窝在书店读书,她坐在榻榻米读书时,程椰会在店里忙其他事。把书架用湿抹布擦过,再用干抹布擦干。有小孩过来乱翻书,把书弄皱,程椰会教训他们一顿,再把损坏的书压在厚重的书底下,让重力尽量复原。店里有快递二手书的业务,发快递时,她也会把书包裹整齐,尽量每个边角都照顾到,还会在快递盒里放上一张明信片,提醒顾客小心对待书籍。
得以窥见一角,她对待书籍或许也是她对待生活的一角。
“这是什么逻辑关系?”程椰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可爱。
“我的道理。”
“那我信了。”程椰笑,眼珠一转,“你多大呀?”
“二十九岁。”
“哇,那你比我大三岁,比陈春决大……两岁。”
“是吗。”
说话间,书店的木门发出声响,上方风铃被牵动,发出清脆的声音。是程椰新买的,早上才安上。
陈春决从门口探头,进来时在入口跺脚让泥土掉落,声音敞亮,“快给我弄点水喝,渴死我了。”
程椰起身,倒上水,放到桌上,“咋了,去搞个菜地,那些爷爷奶奶没给你水喝?”
他今日去帮镇上的爷爷奶奶去翻菜地了。
“没顾得上,碗里的水掺了土,不好意思让他们再跑一趟。”陈春决脱去外套,坐在李霜右侧,接过她递过来的水,“谢谢。”
程椰转身走到书架去整理书籍,圆桌只剩下李霜和陈春决。
陈春决仰头大口喝水,喉结滚动,吞咽声清晰。
李霜盯了几秒,移开目光,又皱着眉头,看过来,“陈春决,你鼻尖上有灰。”
他把茶杯放下,揉几下鼻子,偏过身,将脸凑过来,“还有吗?”
突如其来的靠近,令李霜眼睛睁大,不易察觉地后退几分。
太阳撒下金粉,落在两人之间,他这下动作,让光芒瞬间定格在他的脸上。
李霜扫视一眼他的脸,鼻尖上的灰尘并未擦去,鼻侧的痣也看不清。可这人眨着眼,光芒落在其中,亮晶晶的,那点灰尘在小麦色的脸上也没有影响。
李霜回神,放轻声音,“有。”
他俯身从桌上抽出纸巾,使劲擦几下,又问:“现在呢?”
“没有了。”她忍着笑。
“为什么笑。”陈春决见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她的笑容很浅,眼睛弯着,卧蚕像艘小船。
“觉得有点像小煤球,那个宫崎骏的电影。”
“我?”他这么大只,哪里像小煤球。
“我随便说的。”
“这部电影你不是没看过。”上次两人在车里聊过《千与千寻》,陈春决还记得。
“嗯,我这几天在短视频刷到了。”李霜心口突然一阵疼痛,她刻意忽略掉这种情绪。
心理医生说,去诉说,别深究。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陈春决剥了几颗桂圆,吃掉。
李霜见他手里拿着桂圆皮,把一旁的小垃圾桶递到他的眼前,“恐怖片。”
这个回答在陈春决的意料之外,他挑眉,偏头瞄了她一眼。
安静如鱼缸里的鱼,呼吸都冒不出泡泡。
“为什么?”
李霜托腮,往窗外看去,书店旁有块空地,种着几颗松树,松枝上垂着去年圣诞节啾啾挂上的装饰球,金色反着光。
“怎么说,可能是因为恐惧感无法掩盖吧。眼泪能掩盖,笑声能憋住,但恐惧不能,很小很小的反应也能被看出来。”
“为什么想看别人的恐惧。”陈春决震惊。
“不是看其他人的恐惧,我只是感觉其他情绪掩盖久了,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畅快地感受恐惧。”
“好奇怪。”程椰把要寄出去的书拿到桌上,准备装快递。
“没有奇怪。”陈春决反驳,“那你最喜欢哪部恐怖片啊?”
“《招魂》,百看不厌。”
“欸——那不会觉得没意思吗?”程椰瞪大眼睛,“那些恐怖的点,已经被记住了啊。”
“是这样的,没错,但是一部喜欢的剧或者电影,看久了就会成为某种安全感的来源。”李霜曾经看过这样的理论,熟悉的作品会让人感到安全。
“哦!就像是我喜欢看《甄嬛传》。没事的时候放在那,哪怕不看也会觉得舒服。”程椰领悟到她所说的。
“是这样的。”李霜帮她整理书籍,按照订单分好,一旁的陈春决则负责把没有包装的书,包装好。
三人在聊天中,形成工作流水线。
陈春决思考几秒,灵光一闪,翻出手机的购物软件,开始选商品。
李霜看他在忙,也没有询问,把书拿过来包装。
第8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想不开
李霜察觉到屋檐下似乎有燕子搭窝,每日清晨都能听到燕子叫,清脆响亮,还颇有节奏。
最近几日,她的睡眠有所好转,早上大约七点就醒来。醒来后,李霜就坐在桌前读书,听燕子叫,倒也不觉得吵闹。
甚至隐隐有些上瘾,如果小鸟每日都在叫,那么春日就愈发近了。
七点,李霜拖拉着身体从床上起来,洗漱时发觉洗手间的窗户没关,夜里风大,吹进些枯叶和灰尘,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后,终于来到厨房下面条吃。她吃面条时,想今日也是普通的一天,是平淡的一天就好。
李霜时常觉得「普通」是很珍贵的词语,在这个意外与事故多发的世界里,达到普通已经超过许多人了,甚至是幸运。
在小卖部买的咖啡条已经空了,李霜盯着昨日扔进垃圾桶的咖啡条包装纸发愣。在考虑要不要出门买咖啡时,门铃响起。
接着听到的是陈春决熟悉的声音,“李霜,李霜。”
莫名其妙的,感觉后面都飘着有形状的波浪号,而且为什么他总喜欢叫两遍名字。
李霜回神,走到玄关,看着电子屏里疯狂挥手的陈春决,轻笑,把院门打开的同时,打开房间门,往外探去。
初春的清晨气温仍低,打开门的瞬间,冷气将她包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陈春决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拿着箱子,用脚把门勾上,穿过院子时,他笑嘻嘻对上李霜探出来的眼睛,像小鹿,鼻尖都冻红着。
“怎么了,有什么事?”李霜扫了眼箱子,不解。
“给你添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她挪开,让他进屋。房东要添置物件,那就只能添置。
“让人开心的好东西咯。”非要卖关子的某人,语气都上扬。
李霜关上门,想他如果去讲故事会,这个调性,一定能叼一群小朋友的胃口。
陈春决把箱子放在桌上,从兜里翻出小刀,拆箱子。
他的背影宽阔,李霜早意识到他的身高有一米八以上,但此时内心仍感叹,好高。
走到他的跟前,看他用修长的手指将箱子里的物品拿出来。
是投影仪。
李霜愣住,看他望过来,她却不敢回望那双真诚的眼睛。
他的碎发随着抬头的动作,遮住眉眼,弯曲的头发蓬松。笑容像胶片相机漏出的光,再也无法显示其他内容。
“你的头发怎么卷了?”
“啊?”陈春决没跟上她的脑回路,放下投影仪,摸摸头发,“昨天的时候,程椰在店里试新买的卷发棒,给啾啾卷了不过瘾,非要给我试试。”
他的手指揉了几下头发,令杂毛翘起来,随后垂眸问她:“很奇怪吗?”
“有点可爱。”
陈春决听到她的评论,一怔。
李霜走上前,心不在焉地摸着投影仪,“怎么想起来买这个投影仪的。”
“你在房间里待着,没事做的话,万一胡思乱想怎么办。有投影仪起码可以看看电影。”
“别的住户也会有这种待遇?”李霜叹息,抬眸与他对视。
陈春决倏地紧张,低头看她已经低身研究起投影仪,“目前只有你一个住户啊……”
“陈春决,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会寻死?”
陈春决手握拳,听到这话,震惊地看着她,“怎么这样说?”
“你有这样觉得吧。”她的手指从投影仪移开,没再看他,声音沉闷,“放着吧,谢谢了。”
“李霜,我——”陈春决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确实是担心李霜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才会买来投影仪呀。
看恐怖片也可以,很多民宿都有投影仪。
他是这样想的啊。
但陈春决脑子里却突然浮现那日在海边礁石发现的尸体。
去年三月,陈春决来到青野镇,他来到这里就喜欢上,安静舒适,有股柔和的气场将他包裹,很想留下来,于是就留下来。
后来机缘巧合,他用创业挣来的钱买了四栋小楼,那时正是青野镇的低谷,房价低迷,正是入手的时间。
偶尔会有住户来到,但都是短暂停留的旅人,很快就退房离开。
直到今年一月的寒冬。陈春决的民宿迎来一位男住户,他不出门,也不与人交谈。到来过后,他只问过陈春决哪里可以看日出。
陈春决为他指了悬崖所在地。
第二日,镇上的人就发觉他坠崖,掉落在礁石之上,被海水泡了一夜。
镇上的人跑来,和陈春决说,你的住户自.杀跳海死了。
他一路跑到海边,看到浮肿的尸.体,差些吐出来,转身缓了半响,才忍住。
过一阵子,亲人来认领尸.体,陈春决也在现场。
那尸体不堪入目,他站在外面,听到那位住户的亲人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陈春决第一次直面死亡。
经过这件事,他才知晓,有时在你人生中路过的人,你不知晓他们的苦楚,但仍会为生命震颤。
时间却不停歇,陈春决也没有办法能回到过去,救下他。
当李霜到来时,她褪去围巾,看到她清瘦的脸庞时,陈春决觉得那个眼神太过熟悉。
熟悉到,他想让她有事做到闲不下来最好,别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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