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父皇的聪明之处。人人都知剑奴于猎场救驾有功,被赐以国姓,父皇不能诛杀有功之臣,便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将剑奴送去边疆。”
听纪王如此剖析,徐南风忍不住担忧道:“少玠,你爹如此专断,会不会有一日也会对我们棒打鸳鸯?”
纪王笑了,笃定道:“不会的,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其实,我挺希望九公主一走了之的。可我又很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和剑奴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去呢?万一被皇上寻到,终究难逃一死。”
纪王握着徐南风的指尖,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别多想了,去用早膳罢。”
“咱们不去找九公主么?”
“等你我用过膳,小遥儿就该带着她回来了。”
纪王所料果然不错,用了早膳不到两刻钟,姚遥与九公主同乘一骑,将她先一步带回了纪王府。
姚遥将九公主从马背上抱下来,徐南风便拿了斗篷给她裹上,关切道:“九公主,你没事罢?”
九公主眼睛红肿,鼻尖和手指俱是冻得通红,她却恍若不觉,只咬着唇一声不吭。
纪王道:“外头冷,进屋再说。”
姚遥将九公主抱到暖炉旁,徐南风命人跑了热姜茶过来,又拉过九公主冻得发紫的手捂在怀中揉搓,好半晌,九公主身上才有了暖意。
“他走了,我追了很久,可怎么也追不到他……”九公主牙关发颤,哆嗦着说道。
纪王摸了摸她被雪水浸湿的发丝,叹道:“小九,听说天还未亮父皇便将剑奴送出城去了,你自然追不上,何苦折腾自己?”
“可他身上还带着伤!”九公主忽的捂住眼睛,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如同在承受巨大的剜心之痛,哽声道:“昨日我见他时,他还伤得那般重,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枯瘦的竹竿……他曾经那般俊逸丰朗,如今、如今……”
一屋人俱是相顾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不知过了多久,九公主颤抖不已的身躯总算平复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四哥,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她这副模样,纪王哪还舍得苛责她的莽撞。
九公主一向聪明,偶尔还能耍点小花招,唯有遇到与剑奴有关的事,她才会失了分寸。
“皇上先行一步将剑奴送走了,他既然领了军职,非死不能离开边疆,我们先前的计划全乱了,需重新商议。”见到九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徐南风感同身受,难免有些忧虑,心中如同乌云蔽日,沉闷得很。
姚遥道:“塞北多战乱,借机让他诈死,如何?”
“不,你们不了解他。他一身铁骨,平生最盼能披甲上阵杀敌。如今他成了将军,定不会做逃兵的。”
九公主枯笑一声,“那个傻瓜,定会拼尽全力杀敌报国,建立功勋,以求能有一天将我迎回。”
这倒像是剑奴的风格。
纪王思索了片刻,安慰道:“小九,你莫要着急,四哥会想办法联络剑奴。”说罢,他转而朝面色凝重的姚遥道,“小遥儿,你先护送小九回宫,若是父皇责问她私自出宫之事……”
“我知道,我便说是我将她带出来赏梅的。”姚遥了然点头,“放心吧,刘怀,只要是你和小九儿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忙。”
春节在一片凄寒中度过,很快到了元宵,亦是九公主嫁往岭南的日子。
这一日,洛阳城张灯结彩,铺十里红妆,百姓倾城而出,稚童骑在爹娘的肩膀上,俱是挤在街道两旁围观公主出嫁的盛况。
宫门外,文武百官早已冒着严寒等候在此,徐南风站在命妇群中,姚遥在她的正对面,着一身朱红锦袍,骑在缀有红绸花的高头大马上,神色复杂地望着门内缓缓驶来的辇车。
缀有红纱铜铃的辇车内,朦胧可见一红妆美人端坐其中,正是一身嫁衣的九公主。
皇后亲自扶着九公主下车,将她送上岭南王府的马车,号角吹响,鼓声阵阵,皇帝宣布礼成,又嘱咐岭南王要忠君报国,便翻身上马,领着联姻的亲卫队朝宫门外走去。
徐南风今日穿的一身浅绯色礼服,虽然华丽美观,却并不保暖。此时她随着命妇的队伍簇拥着九公主的嫁车,单薄的绣靴踩在覆有薄冰的街道上,凉到了骨髓里。
她打了个寒战,呼出一口白气,悄悄靠近嫁车,低声道:“天冷,九公主还好么?”
九公主淡淡‘嗯’了一声,声线有些低落,想必是对剑奴的事还未释怀。
徐南风又道:“你且放心,少玠让我转告你,多则一年,少则数月,你们的事必能解决。”
言尽于此,九公主自然明白了其中含义,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此时耳目众多,她不便明说,只能强压住欣喜轻声道:“替我谢谢四哥,也……谢谢你。”
徐南风洒脱一笑,“贤妃娘娘给你做了几件冬衣和斗篷,我交给芝麻了,你记得带去岭南,那里多蛮荒之地,怕是见不着洛阳这般好的布料了。”
九公主也露出一个淡笑:“听小遥儿说岭南湿热,终年温暖,不见雪花,母妃的冬衣派不上用场。”
徐南风又道:“对了,还有些药材,你也一并带上,岭南多瘴气,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知道了,你怎么同四哥一般啰嗦了。”
徐南风不以为意地笑笑,“九公主,我和少玠等你回来。”
九公主嘴角动了动,鼻根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她掀开车帘,撩起红面纱的一角,忽然喊道:“徐南风。”
徐南风佯嗔道:“没大没小,叫四嫂。”
“四嫂。”九公主难得乖巧一回,微红泛着水光的眼睛凝望着徐南风,朱唇抿了抿,小声道,“四哥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子,你要好生待他,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信他。即便全世界都叛离你,唯有他不会。”
徐南风一怔。
她忽然回想起半年前初见这丫头时,九公主青葱俏丽,眼神灵动狡黠,抬着下巴问她:“你是谁?”
半年之后,命运翻转。九公主无忧的笑容淡去,有的,只是眉眼间萦绕不散的,令人心疼的忧愁。
徐南风下意识抬手,想要摸摸她精致华丽的凤冠。九公主却忽的放下帘子,躲回车里去了。
徐南风的手停在半空中,无奈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又传来九公主细细的声音:“……你也很好,是个配得上四哥的女人。”
轱辘声响,嫁车远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在笑着,祝愿九公主与岭南王白头偕老。
只有徐南风和纪王明白,此去经年,难消物是人非。
送行结束已是傍晚,皇帝归宫,官员散去,纪王攥住徐南风冰冷的手指,将其揣入袖中,温声问道:“方才小九与你说了什么?”
绣鞋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徐南风忽的停了脚步,站在屋檐盖雪的洛阳街道上,朝纪王微微一笑。
北风卷过,锦衣翻飞,两人执手相看,眼中俱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秘密。”她说。
第56章 嫌隙
皇帝龙体抱恙, 已有数日不能上朝理政了。
或许是他年事已高,亦或是那日送九公主出嫁着了凉,回来的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烧, 至今数日, 一直卧病在床。
王府内,纪王取了玄青的披风披上, 回头对徐南风道:“南风,去将阁楼中典藏的虫草、雪参取来, 随我入宫去探望父皇可好?”
一想到要去见那个冷硬无情的皇帝, 徐南风便有些头疼, 叹道:“天这么冷,你要多穿些,指不定要在宫门前候上两个时辰才能见到皇上呢。”
纪王将她捞进怀中一吻:“我不怕冷, 倒是你,再披件斗篷罢。”
徐南风吩咐侍婢们去取药材,转而对纪王道:“少玠,我们在此时面见皇上, 会否让太子生疑,说我们趋炎附势献殷勤?”
“你怕他?”
“你也太小瞧我了。”徐南风抬手在纪王肩上拍了一把,嗔道, “我是怕他又使阴招害你。”
纪王捏了捏她莹白如玉的耳垂,笑得眉眼弯弯,“真好,夫人担心我呢。”
两人的话题总是南辕北辙, 徐南风心中无语,张嘴在纪王唇上咬了一口,闷声道:“我同你说正事呢,别闹腾。”
纪王‘嘶’了一声,舌头舔过被她咬出的齿印,沉沉一笑:“好了,不逗你了,不过,该争取的我们还是要去争取一下。至于三皇兄,南风大可不必担心,父皇一向专断多疑,三皇兄若足够聪明,他此时什么也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徐南风颌首,知道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说。两人出门上了马车,赶往宫中。
这一次皇帝倒没让他们等多久,两人在殿外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黄门便躬身引着他们进了寝殿。
殿内金碧辉煌,却是说不出的冷清。皇后和太子俱是不在,只有几个后妃领着年幼的皇子们站在寝殿门口,似乎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温情,为自己的儿子们搏个孝子的名声。见到纪王夫妻到来,妃嫔们窃窃私语,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敌意。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好像在数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两鬓霜白,盖着被子,竟看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曾经高大如山的,给与人无限压迫的男人,此时瘦得如同一截起了皱的枯枝。
室内药香弥散,带着清苦的气息。徐南风随纪王下跪,恭敬地将药材呈上,老皇帝睁开黯淡的眼,扫视了他们夫妻一眼,这才从发白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起,赐座。”
徐南风挨着凳子边沿坐下,不敢太放松,便听见纪王温声问道:“父皇的身子可大好了?”
老皇帝模糊不清地‘嗯’了声,声音暗哑:“人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硬朗了。”
说罢,他朝门外望了一眼,挥手道:“全福,让丽嫔、淑妃和十五皇子都走吧,朕不想见他们。”
“喏。”贴身大太监执了拂尘,领命将外间候着的妃嫔及庶皇子们请出了宫,本来就寂寥不已的寝殿便更显空旷肃穆。
兽炉中的青烟聚拢又散开,老皇帝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纪王和徐南风便一左一右,搀扶他靠在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皇帝审视地打量着徐南风,又将目光投向纪王,哑声道:“老四,自去年年底你患有眼疾以来,你倒是变了许多。”
徐南风心中一咯噔,即刻明白了,皇帝这是在试探纪王的野心。
纪王笑了笑,“变来变去,不都是您的儿子么。”
老皇帝伸出一只宽大的,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来,摸了摸自己额上明黄的额带,嘴唇蠕动一番,道:“以前朕忽视了你,竟不知你也是如此聪慧。”
短短一句话,已是难得的夸赞了。
纪王垂下眼,神情并无多少喜悦:“儿臣愚钝,比不上三皇兄。”
“老三?呵,老三。”老皇帝摆摆手,咳喘几声,又嗤道,“老三鲁莽,急功近利,不及你和惜月十分之一啊。”
纪王道:“父皇龙体有恙,全赖三皇兄前后打点,儿臣闲人一个,碌碌无为,小九亦是一介女流,怎敢同太子相提并论。”
“行了,老四,朕也不糊涂,你也不必唯唯诺诺的同朕打太极。你瞧瞧太子,朕不过小病数日,他便开始笼络朝臣,处理政务,整日在议政殿颁布新令,却不曾来朕榻前侍奉汤药。朕还没死呢,他与皇后便赶着要做新帝和太后了!”
皇帝的嗓音像是一台老旧的马车,缓慢,充斥着不堪重负的杂音,但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像是千钧重雷劈下。
皇上在重病之时,赶走嫔妃和其他的儿子,只单独留下纪王闲谈,并在言语中表达了对东宫太子的严重不满……这意味着什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在皇帝还未驾崩之时,便匆忙收拢政权,扩充势力,实在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被架空势力,哪怕架空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未等纪王回应,老皇帝又干咳几声,对他道:“传朕旨令,以后纪王随时可进宫面圣,不必请旨通报。”
一旁的大太监忙哈腰,笑容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谄媚:“喏,老奴遵旨。”
出了宫门,徐南风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问:“少玠,皇上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番话?”
纪王沉吟了一忽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给徐南风讲述了一个故事。
“前朝穆宗乃一代明君,膝下皇子无数,他本立了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为太子,但在穆宗弥留之际,太子醉心朝野权术,不曾去病榻前探视穆宗一眼,相反,穆宗三子虽懦弱无能,却难得孝悌,在穆宗重病之时侍奉汤药,衣不解带,最终打动穆宗。是故太子虽骁勇聪慧,却最终被褫夺了储君之位,皇位转而落到了皇三子的手中。”
说完,纪王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虎口夺食,危险之极。”
“皇上这是要废长立幼了?”徐南风心中一紧,这么说,“你有可能会夺得储君之位?”
“君心难测。”
感觉得徐南风的沉默,纪王侧首观摩着她的神色,随即停了脚步,勾住她的尾指道:“怎么了,夫人不开心?”
徐南风勉强一笑:“少玠,以皇上的性子,若是真改立你做了储君,你我之间,便不再是一夫一妻这般简单了。”
纪王微微蹙眉。虽然嘴上不说,但不可否认,徐南风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最担忧的软肋。
“徐家庶女,身份是低微了些。做个闲散王妃勉强尚可,若是再往上,便不够格了。”
当日皇帝的评价犹在耳侧,若皇帝真要改立纪王为储君,那么新的太子妃绝不可能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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