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人猝不及防,往前扑倒,竟落在一个坑洞里。他垂死嘶声叫道:“求求你,我娘子已经有了身孕了……”
杀人者道:“何鹿松,不要怪我。”
一刀挥落!
“啊……”阿弦惨叫一声,本能地举手护着头颈。
才进门的小兵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倒退出几步。
阿弦胸口起伏不定,仓皇四顾,才醒悟自己是在军屯内,此刻人在室内床上,天已经放明。
方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噩梦而已。
那小兵扶门站着,仍有些惊魂不定,见阿弦看向自己,方结结巴巴说:“雷、雷副将让你过去参见将军。”
阿弦匆忙洗了脸,随着那小兵往苏柄临将军的房中而去,方才梦中经历的那一场太过逼真,阿弦一路不停地摸着头颈,鼻端仍能嗅到那股刀锋沾血的腥寒气息。
她当然不知道雷翔带她来军屯的真正用意,无缘无故做了这样一个梦,虽然令人恐惧不安,却也只能将疑惑压在心里。
小兵带着她来到苏柄临房外,令她等候,叫人入内通传。
那时候小校入内报告的时候,大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咆哮声音:“你这是胡闹!我苏柄临戎马一生,从不信那些子虚乌有妖言惑众,让他快滚!”
隐隐似是雷翔的声音:“人已经来了,不如……”
苏柄临怒道:“我已经签了海捕文书,通缉何鹿松,一定要把这个没卵蛋的懦夫拿回来以正军法,你不用再在这里替他说情……”
阿弦抬头:“苏将军方才说……通缉谁?”
身侧小兵对上她幽明的眸子,无端端打了个寒噤:“何、何鹿松副将。”
顷刻,雷翔垂头丧气地从苏柄临房中出来,却见那小兵站在廊下,呆若木鸡。
雷翔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叫他去请阿弦来的,便问:“人呢?”
小兵道:“副将,那人方才走了。”
雷翔皱眉:“走了?去了哪里?”
小兵道:“他也没说。”
雷翔原本想借十八子的能为,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找一找何鹿松,不料苏柄临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不肯听任何人劝说,尤其一听雷翔请来十八子的用意,更是怒不可遏了。
雷翔无法,也不敢直接触怒苏柄临,只得怏怏出来,本也要打发阿弦回桐县的,如今听小兵说她“走了”,只当阿弦方才在外听见苏柄临里头的咆哮,所以自己识趣去了。
这样倒也省事,免得见了又费些口舌。
雷翔叹了口气:“罢了,走了也好。”正转身欲自去干事,忽然又想起临别桐县,袁恕己的那一句话。
雷翔犹豫:“那少年看着十分柔弱,若是在这里出了事,我岂不是难以对袁恕己交代?好歹是我亲自将人讨来的,虽然派不上用场,也要将人好好送回去才是。”
雷翔忙问那小兵阿弦走的方向,正要赶上,却见军中几位参将从外而来。
众人见了雷翔,纷纷招呼,其中一位司仓参军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戴着眼罩的少年出门去了,打听说是桐县的差人,不知是有什么公干?”
雷翔道:“没什么,是带了袁刺史给将军的亲笔相谢书信而已。”
另一位司功参军道:“副将此去桐县可都顺利?”
雷翔道:“都已经妥了,方才也向将军禀明,并无大碍。”
众人道了恭喜,司功参军道:“可惜如今将军为了小何的事心神不宁,不然倒是大功一件了。”因凑近了对雷翔道:“你这两日不在军中故而不知,小何的娘子这两日又来哭诉,说是……”
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原来她已经怀有身孕了,唉……小何怎地这样想不开,如此抛妻弃子……”
雷翔震惊之余,更是难过。
他别了众人,心事重重出辕门,此时也并不把阿弦放在心上,只顾想何鹿松的事如何了结。
如今苏柄临终于要发通缉文书,很快何鹿松南边家里也会接到捕令、还有那个可怜的遗腹子……真是覆水难收了。
雷翔抬头看看头顶,天色阴沉,风也清寒的很,似仍在冬日。
今年的初春来的实在太迟。
正满心怆然,目光所及,忽地看见前方有一道清瘦纤弱的身影,穿着公差特有的醒目的玄红色公服,身影在半人多高的芦苇之间,若隐若现。
雷翔皱紧双眉:“他这是要去哪里?”
雷翔只当阿弦是识趣要回县城了,可此时看她所行的方向,显然不是,仿佛是往黑松林的方向。
“喂!”雷翔唤了声,阿弦却并未听见。
雷翔心烦之极,本要叫个小兵去把人叫回来,但心里烦躁慌乱,竟不愿再叫人,索性大步流星地往那边儿赶去。
两刻多钟,雷翔追到了黑松林里,渐渐深入。
他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仔细找了半晌,才看见前方那道醒目的身影,正呆呆背对此处站着。
雷翔追了这半天,折腾得身上汗出,很没好气,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绕到阿弦身前喝问:“你不回县城,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弦正盯着他面前脚下,并不回答。
雷翔察觉自己正迁怒他人,忙生生压着心里火气,缓了缓语气:“好了,方才我见过将军了,袁大人那书信……我替你转交就行了,此地无事了,我派人送你回桐县。”
阿弦道:“袁大人并不是让我来送公文的,对么?”
雷翔哑然,继而一笑,这会儿也不必瞒她了,便答道:“的确,其实是我的主意,不过现在看来是个馊主意……”
阿弦的脸色越发古怪:“雷副将,是在找何鹿松?”
雷翔微怔,继而明白方才她在外头,自然听见苏柄临的咆哮了,便道:“不错,我原本请你来,就是为了找他……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将军已经下令……”他自嘲地笑笑:“大概是我看走了眼,那小子的确是个懦夫脓包,居然当了逃兵。”
阿弦道:“他并没有当逃兵。”
雷翔疑惑地瞪了阿弦片刻,冷笑:“若他没有当逃兵,为何到处都找不到人?”
阿弦道:“不用找了,他就在这里。”
雷翔瞪大双眼,惊喜交加:“你说什么?”忙环顾周遭,却见松林寂寂,并无半点人踪。
“何鹿松就在这里。”阿弦轻声说,目光下移:“他就在你脚下站着的地方。”
第23章 避不过
雷翔起初还惊喜交加, 听了阿弦这句话, 惊喜尽变作惊恐。
他下意识地低头,呆呆看着双脚所踏之处, 头顶发麻,透心冰凉。
在他脚下, 只有铁硬冰冷的泥土地。
何鹿松如何会在这儿?
终于明白了阿弦是什么意思,雷翔猛地后退, 几乎跌倒。
他有些语无伦次:“小何在这里?你是说小何他已经……”
阿弦缓缓蹲了下去,望着冰冷坚实的地面,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又清晰——暗夜里陡然出现的刀光,那个叫做何鹿松的男子仰面跌落坑中,双眼兀自瞪得大大地,却已经无力反抗。
阿弦拂去杂草乱枝, 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地。
她深吸了口气,很小的手掌轻轻按落:“是, 他在这里。”
豳州大营。
苏柄临因动了怒, 胸口旧伤又发作起来,军医正在里头给他探治。正劝他要按捺脾气不要大动肝火,却听得外头一阵鼓噪。
苏柄临顿时怒道:“什么人!”
顷刻,外头一名小校匆匆跑了进来, 脸上带着惊恐迷惑之色:“将、将军……出事了……”
苏柄临喝道:“是什么事?”
小校道:“雷副将命人带了铁铲等,往黑松林去了,大家都在猜,说是、是……”
苏柄临的双眼立了起来, 雷翔先前就在这里求他,要他答应让那个什么桐县来的十八子在营地里找一找何鹿松,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以为雷翔已经听令,不料转身他就叫人带铲锹往黑松林去……自然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混账!”苏柄临霍然起身。
黑松林中。
今天日影极好。
冬日的松林在阳光下依旧透着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松干蜿蜒粗壮,犹如巨龙盘舞而上,经年累月,地上松针枝干等堆积极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地小松枝断裂的脆响。
许多将校围在四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呆若木鸡,都看着前方不远处。
先前的司功参军跟两名同僚站在雷翔身侧,众位似有些不明所以:“雷副将这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看出端倪:“雷副将,可不要胡闹,苏将军正气头上呢,何必去惹他老人家的火。”
雷翔紧皱浓眉,双手交握,时不时地在下颌上擦一把,双眼却始终不离开那被掘之地。
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叫道:“将军来了!”
人群分开,苏柄临大步走了出来,看看雷翔及其他人,目光转动又看见雷翔身后的阿弦,当即气的失笑。
雷翔生恐苏柄临迁怒,立刻抱拳跪地:“将军且请息怒,我怀疑小何……小何他并非叛逃,请将军再给我点时间,很快就知道真相了。”
苏柄临怒极反笑:“是你怀疑,还是他说的?”
阿弦见这位名声赫赫的老将军须发皆白,虽然年迈,然身上杀气凛然,气质不怒自威,果然名不虚传。见苏柄临语气不善,便行礼道:“回老将军,是我说的,何副将也的确是被人杀害后埋在这里。”
惊呼声四起。
苏柄临又惊又怒,含怒未发之时,旁侧的司仓参军道:“这话从何说起?之前在何副将房中也搜出了往南的路线图,也有同僚看见他秘密离开营中,且还有一次他失口泄露说了要回南边……”
还未说完,苏柄临已道:“够了!”
他望着雷翔,目光沉沉道:“你,是觉着老夫的脸丢的还不够么?”向来以治军严明著称,如今竟出了一个逃兵,且是他钟爱的青年将官。
本来苏柄临也是不信的,但派出去的缉拿先行,不止一人秘密回报说在往南边的路上曾撞见“何鹿松”,待要捉拿却又给他逃了,这难道还会有假?
所以苏柄临呕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处开解。
因为苏柄临的出现,那些刚才还在掘地的士兵们都停手不敢再动。
雷翔慑于苏老将军威严,一时竟也不敢插嘴。
苏柄临又看阿弦:“县衙的人插手军中事务,可是大忌,你来之前,袁恕己难道没跟你说明?”
他却不等阿弦回答,便厉声道:“你可知,老夫现在纵然斩了你,也不过如捏死一只蝼蚁?”
雷翔不得不双膝跪地:“将军,请勿责怪十八子。”
阿弦看看苏柄临,又看看身后:“老将军要杀我自然可以,但为什么不让雷副将此事做完?假如真的找不到什么,我甘愿受罚。”
苏柄临眯起双眼。
阿弦对上老将军杀气凛然的目光,回头看着土堆隆起处:“何鹿松就在这里,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沉沉道:“你的命值几何?敢以此来戏耍老夫?”
阿弦顿了顿:“我的命当然不值什么,但我知道,对一名军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战死疆场,而是背负污名,何鹿松明明没有当逃兵,为什么要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此刻若不查明真相,这污名跟耻辱他就要背负一辈子,难道老将军觉着这个不值得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皱眉,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少年,竟丝毫不为他的气势所慑。
甚至……恰恰相反。
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将军。”
苏柄临看向雷翔,却见这素来从无违背的将官挺起胸膛,昂首朗声道:“末将觉着值得!”
太阳光下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不容人细看,只猛然转身从一名士兵手中将铁锨夺过,俯身开始铲土。
苏柄临睁大双眸,几乎不敢相信。
现场只有嚓嚓地铲土声响,孤单而坚定。
雷翔身后的几名同僚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跪在地上:“将军!”
苏柄临看看这些属下,又看向阿弦,他微微仰头,单指点向阿弦:“如果找不到,我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便听得雷翔叫道:“这、这是……”
声音颤抖,无以为继。雷翔将手中铁铲抛开,双膝跪地,竟探身用手刨了起来。
周围的将官也都反应过来,齐齐围靠过去,很快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从苏柄临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坑中的情形,只看见雷翔跟许多将官围在那土堆旁边,已经有人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声低语。
苏柄临仿佛预感到什么,却又不能相信,他一步一步重新往回走,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坑洞,眼前所见也一寸寸地露了出来。
映入苏柄临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经变作黑色的沾着泥土的军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变的脸。
兀自双眸圆睁,死不瞑目。
苏柄临身子一晃,两侧军校想要扶住他,却又被他用力甩开。
老将军伤怒交加,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昔日爱将。
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觉,若不是十八子,将几十乃至百年不为人知。
他将背负污名,蒙累家族。
而他苏柄临将犯下一个何其可悲难以弥补的错误。
豳州大营,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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