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弁帽,垂两个蹼角儿,正是县衙捕快们戴的公帽。
吴成跟左永溟也看的分明:“这狗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又问:“怎么还叼着这东西?”
袁恕己早已起身,他转出桌子,俯身将那帽子捡了起来。
黑狗仰头看着他一举一动,嘴里发出一声低鸣。
袁恕己看着手上比普通公帽要小一圈儿帽子,皱眉看向玄影:“小弦子出事了?”
玄影昂头叫了声,后退两步。
袁恕己眼神闪烁,缄口无言。
吴成上前看了眼,问道:“大人,这是十八子的帽子?可是……”
话未说完,就听见袁恕己沉声道:“速速备马,点二十名公差,出城寻人!”
“什么!”两名心腹又是莫名,又且震惊。
外头尚在落雪,又渐渐夜深,这时侯出城,吉凶难测。
何况只是见了一只狗儿,就贸然如此决定,简直如同儿戏。可两人还来不及规劝,袁恕己早已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袁恕己出门点齐了兵丁,翻身上马,带队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卷地而去。
雪已经没过脚踝,城门已关,几个士兵缩颈袖手,一边儿议论方才那猛然闯进城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想进房内暖和暖和,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袁恕己亲自出面叫开了城门,玄影早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迎着风雪狂吠数声,便沿着官道往前。
桐县兵紧紧跟随,如此走了七八里路,风雪之中,却见前方路上似有灯笼火光,粗略数一数,竟有数十人马。
风雪暗夜,也不知是敌是友,袁恕己心头一紧,命部属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行探路的吴成回报,原来那前方来的,是军屯的雷副将。
袁恕己打马上前,同雷翔碰头,才知端倪。
原来阿弦所骑的那匹马乃是军马,主人失踪后,那马儿百无聊赖,便调转头仍是往军屯的方向而去。
军中的人才发现马儿回来的这样快,且缰绳垂地,知道事情不对,即刻上报。
雷翔出门查看,见绳垂蹬歪,知道不妥,即刻亲向苏柄临禀告。
苏柄临便命他带一队兵马沿路搜索,同时派人前往桐县询问阿弦是否平安回返,因风高雪急,两队人马于途中碰了个正着。
袁恕己听罢,忍不住道:“雷兄怎么会让那样一个弱小子自己赶路?”
这并非说话之处,雷翔不敢详细说明军屯的情形,就问袁恕己道:“如何袁兄亲自出城来了?”
袁恕己还未回答,就听见前方玄影乱吠了几声,叫的十分着急。
袁恕己似笑非笑瞥了雷翔一眼,道:“我可不是那没心肝的人,当然是出来找我的手下的。”也不多嘴,打马向着玄影方向奔去。
却见玄影不再往大路而去,反而踏向旁边的斜坡。
雷翔看出异样,忙也跟着过来,翻身下马往下看时,却见沟壑深深,加上雪迷双眼,竟是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几深几浅,让人心生悚惧。
但是玄影却仍是冲下面狂吠,雷翔不禁问:“这是哪里来的狗儿?”
袁恕己哼道:“家养的。”
此刻玄影扒着斜坡,居然往下而去,袁恕己见状,将大氅一撩,按着腰间剑柄,也随着缓慢往下。
手下侍卫急忙规劝,袁恕己却充耳不闻。
雷翔目瞪口呆:“袁大人是怎么了?难道……”
左永溟上前:“雷副将不知道,这狗儿是十八子家里的,今夜忽然不知何故,口中衔着一顶帽子跑到府衙。我们刺史一见,认定是十八子的官帽,居然不由分说就点兵出城了。”
雷翔吃惊地看他一眼,忽然二话不说,也随着攀落。
且说袁恕己跟随黑狗往斜坡下滑去,雪重泥冷,几次几乎失足跌落,下的十分艰难。
可是才落到一半,就见到底下有一点蓝光幽幽闪烁,光影之中,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袁恕己认出那身影乃是阿弦,当即心头一宽,眼见距离谷底还有数丈高,他竟不顾危险,撩起大氅,纵身跃下。
双足落地之时,脚踝处微微酸痛,袁恕己顾不得,抬头之时,却见果然是阿弦,正站在石头上向着这边张望,似是看清来人,便展颜而笑,雀跃挥手。
袁恕己先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有些惘惑之意。
袁恕己自忖跟她认识不久,可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真心欢喜的笑颜。
十八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模糊的如躲在云雾里的影子,忽然间毫无遮蔽地就在眼前。
他不禁也笑了笑,心里越生出一种想要把她看的更清楚的念头,也不顾脚踝疼痛,迈步往那边紧走几步。
玄影见他跃下,也跌跌撞撞地滑落下来,一人一狗不过前后之差,往阿弦身边赶来。
越是靠近,看的越发清楚,越叫人目不转睛,袁恕己只顾盯着她看,忽见阿弦隐隐地张开双臂,他想也不想,也张手欲抱。
却扑了个空。
原来阿弦蹲下身去,将玄影抱了个正着:“玄影,你是把袁大人请来了?”
袁恕己呆若木鸡,立在旁边,脸色十分精彩。
身后吴左雷翔等个个小心着意,慢慢地才滑了下来,却也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雷翔第一个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忽然吴成叫道:“十八子旁边那是什么?”
左永溟跟雷翔两人目光乱梭,但所见却显然不同,左永溟所见的,是一根插入地面,正在幽幽闪烁蓝光的骨头,而雷翔看见的,是地上直挺挺地躺着的一个“人”。
这场景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幸亏大部分士兵都在顶上,不然改日又是铺天盖地的离奇传说。
等阿弦站起身来的时候,袁恕己总算也发现了身边躺着的男子。
白骨的幽光闪烁,向来行事无忌的睚眦忍不住也胆颤了一下儿:“这是什么?”
如果说阿弦用骨头来照明,他还可以视而不见,那么拖了这具尸首过来是怎么样,难道是为了做伴儿不寂寞?
阿弦看看地上的人,又看向袁恕己:“这是……是我的亲戚。”
袁恕己的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大了一圈儿:“亲戚?哪里来的亲戚?”
阿弦咳嗽了声:“是乡下的亲戚,是我伯伯的堂兄弟……”
袁恕己瞪了她半晌,又俯身细看了看地上的人,却见那胡须跟乱发遮了大半边脸,又是在幽光之下,越发鬼气森森面目全非。
袁恕己瞠目结舌:“这么说,是跟你一块儿掉下来的?还没死?”
阿弦忙道:“没死,还有一口气呢。”仿佛想到什么好的,不由又露出笑影。
袁恕己听出她口吻中的喜悦之意,疑惑挑眉:“你亲戚摔的半死,只剩一口气了,你还挺高兴?”
阿弦呆了呆,忙低头小声道:“我、我是觉着袁大人竟然赶来救我们,他一定就也有救了,所以忍不住高兴……是了,大人如何会亲自来了?”
她总算知道提一提自己了。
袁恕己欣慰地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人一眼,瞄过那朦胧的眉眼,心里忽地掠过一个模糊单薄的影子,却如同一片雪花般,稍纵即逝。
阿弦见袁恕己打量,生怕他看见男子身上褴褛的衣衫,便俯身将自己的公服往上拉了拉遮住。
就在这一刻,地上的男子忽地微微睁开双眸。
眸色在幽蓝的光影之中,犹如迷雾中的浅浅星芒。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阿弦。
阿弦却紧盯着他的手。
正当她心生畏惧想要躲开,却听男子极微弱地唤:“殿下……”
阿弦愣神,眨了眨眼。
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双眸一合,复陷入昏迷。
旁边袁恕己正在招呼手下,叫准备软藤等物好把人抬上去,故而竟没听清,只隐隐地觉着耳朵痒了痒,他回头看着阿弦:“怎么了?”
“垫下?”阿弦抓了抓腮:“是我大意了,一直让他躺在冰地上,也没找东西给他垫一下。”
袁恕己“哦”了声:“你倒是挺会关心人的。”
阿弦讪笑。
袁恕己忽然凑近,近距离打量她的脸。
正在阿弦本能后倾的时候,袁恕己探手虚点她的右眼:“你怎么……不蒙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是个什么东西?
阿弦:是个宝贝!
书记:宝……贝?
某只手的主人:好麻……
第26章 捡回
“那个……”阿弦脸上浮现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
她摸了摸那只新鲜面世的眼睛:“我之前滚落的时候, 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袁恕己意味深长地瞟着她:“我怎么记得上次看的时候, 是那样红的……”他更近一步仔细端详,“这会儿却是好端端的了?”
阿弦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大人, 我们先离了这里可好?”
荒郊,深谷, 白骨遍地,白雪飘零还有一支枯骨插在地上嗤嗤燃烧, 蓝光幽幽,吞吐伸缩。
地上还躺着生死不知的“亲戚”,楞眼一看,十足似一具尸首。
难为他竟不觉得异常,在这儿跟她“相谈甚欢”。
回身叫了士兵,吩咐把地上这位好生抬上山去, 雷翔也走了过来,对阿弦道:“好一场惊吓, 幸喜并无大碍!”
阿弦道:“雷副将怎么也来了?”
袁恕己在旁盯着士兵抬人:“他把人弄丢了, 难道不该来?”
雷翔笑道:“该来该来,想不到把袁兄也惊动了,是我该死。改天得闲,我要好好地请一请袁兄。”
袁恕己道:“只请我么?”
雷翔醒悟:“自然还有十八子, 少不得的。”
袁恕己回头,却见阿弦已经跟着抬人的士兵往前去了,一边还小心地给那人掖盖衣裳。
袁恕己挑了挑眉,示意吴成跟左永溟也跟着上去, 此刻两人身边再无闲杂。
雷翔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袁恕己问道:“兄先前说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脸上的笑慢慢消失,雷翔叹道:“是。十八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正因为找到了何鹿松,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
袁恕己问道:“什么意思?”
雷翔道:“何鹿松并没有逃走,他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的!”
袁恕己觉着心头一股冷气儿冒上来,还要再问详细,雷翔按住他的手:“袁兄,我感激你送了十八子过来相助,小何逃兵的污名才得以洗脱,所以不瞒你……苏将军已经下令,严禁众人私下议论此事,更不许对外传扬。”
袁恕己皱眉:“军中不管是出了逃兵还是凶杀,对主帅都是极不光彩的。可老将军不像是那种死要脸面的人,既然是被人所害,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拿住真凶为部属报仇,何必藏瞒。”
雷翔用力点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将军不肯听我进言,唉,我也拿不准老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两人沉默相对,袁恕己俯首,目光掠过远处正在爬坡的那道纤弱身影,垂眸,却又看见地上裸露在外的累累白骨。
袁恕己一怔:若是个寻常小子,落在这个地方,怕不吓得失魂落魄,怎么小弦子却反而比平日越发“神采奕奕”?
雷翔看他盯着地上的骨头,不由也打量了一下周遭,见远处也抛散许多残肢断骸,实在刺眼伤神。
雷翔道:“之前战乱又加流匪,这儿死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人,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真正命若蝼蚁。”
袁恕己回神,却不以为意:“死则死了,万事皆空,还要什么金冢银山么?”
雷翔听是这样凉薄无情的话,不禁哑然。
袁恕己又道:“可知人活一世,最要紧的是那口气,我最喜欢快意恩仇,如果真的是军中的人对何鹿松下的黑手,若是落在我的手中,我必然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百倍。”
一阵阴风贴地卷过,带着许多雪花,扑啦啦地打在人的头脸之上,湿冷森寒,甚是难受。
雷翔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缩了缩脖子:“这儿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也上去吧。”
两人并肩往前而去,走了数步,袁恕己回头,却见那支白骨兀自插在原地,顶端的火光已经在风吹雨打之中减弱许多,一点蓝光,宛若谁人的魂魄挣扎不灭。
袁恕己淡淡一笑,将大氅揽起,同雷翔双双上坡去了。
两人寒暄两句,彼此话别,雷翔带兵先回军屯复命。
袁恕己上马之时,问道:“小弦子呢?”
吴成往后一指:“那人伤的极重,不好骑马,军士们从旁边儿庄子里找了一辆车暂用,十八子就在哪儿守着呢。”
袁恕己下令让队伍开拔,自己往后走了几步,果然见一辆破车摇摇晃晃地在队伍最末,谷底救出来的那人便横在上头,阿弦便蹲在他的旁边儿,正看宝贝似的盯着那人瞧。
袁恕己笑说:“小弦子,你对你这位亲戚可真够上心的。”
阿弦忙跳下车,抱拳道:“大人。”又担心地问:“大人,他不会死了吧?”
袁恕己道:“你不是最能通鬼神的?这个还问别人,你自己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弦眨巴着眼,无言以对。
她未戴帽子,头顶梳着个小小发髻,脸颊跟额前的细发在风里乱摇,看着毛茸茸地,如今又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忽闪忽闪地,晃得人有些心乱。
袁恕己“噗嗤”一笑,举手入怀,竟掏出一顶帽子。
阿弦喜出望外:“怎么在大人的手里?”忙接过来,整理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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