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正欣赏她歪戴帽子的模样,衬着这双眼,更透出几分小小地精灵。
袁恕己道:“是你的狗儿送给我的,很是别致的见面礼,没有它,我还来不了这里呢。”
又瞥着说:“这破车不知经不经得起两个人,且又漏风,不如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阿弦一怔,忙摇头。
袁恕己也不勉强:“不知好歹,宁肯蹲这破车守着死人,那也凭你乐意吧。”
转身要走的功夫,手扣在颈间,信手一扯,将大氅扯落。他头也不回往后一扔,却正好扔在阿弦怀中。
阿弦有些无措地抱住大氅,试着追了两步:“大人!”
袁恕己却只摆摆手,仍是一径去了。
队伍一路往回,因雪越发大,走的缓慢,亥时才进城。
阿弦人在车上,头肩上都已经白了一片,原来她把袁恕己的大氅盖在了那未醒男子身上,自己却抱着玄影坐在旁边儿。
前方队伍才进城,就听见有人张皇失措地在问:“阿弦?阿弦?我家弦子在哪儿呢?”
又有人道:“伯伯您别急,阿弦一定没事儿的!”
玄影先从她怀中钻出来跳下地,循声而去。
阿弦也听出是老朱头跟高建的声音,忙也起身。
双脚落地,阿弦抬头,看见队伍前方,老朱头挑着一盏竹篾灯笼,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奔波,忽地听见狗叫,急急转身。
“玄影?”老朱头叫了声,猛抬头就看见阿弦站在玄影身后不远。
老朱头的双眼陡然睁大,眼里的泪在火光里闪闪烁烁,失声叫道:“弦子!”挑着灯笼,往这边儿奔来。
高建慌忙从旁扶着他:“您老人家慢点儿!”
袁恕己让左永溟先带人回府衙安置,回头看时,见老头子捉着阿弦的手腕,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袁恕己拨转马儿,一边听老朱头一叠声着急地说:“哪里伤着了没有?眼罩子呢?你就这样儿一路摸黑回来了?”
袁恕己在后笑道:“朱老伯,你急什么,我亲自出城找的人,你还不放心?”
老朱头嘴角抽搐了两下,总算挤出一抹笑意来,轻声缓气儿道:“我哪儿敢不放心,我只是太着急了,还没来得及多谢大人费心呢。”
袁恕己道:“你是该好生谢我。若不是我,小弦子跟你那亲戚可都要死在外头了。”
老朱头愣神:“亲戚?什么亲……”
手肘忽被扯了一把,老朱头懵懂转头,却听阿弦道:“我今天正巧遇见了伯伯乡下的堂兄弟,我一不留神掉下山坡,多亏他护着才没受伤,他自己倒是摔的昏迷不醒了。”
老朱头眼珠一转,忙跟着笑:“原来是他?我一时竟忘了……”
目光往旁边瞥去,这才看见车上还躺着个人,老朱头眉头骤然紧皱,但转身看袁恕己的时候,却又是满面笑容了,哈腰道:“袁大人,这真该好好谢谢您了。”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时候不早了,改天再说就是。”
看他走了,阿弦松了口气,又打发高建也去了。
身边儿没了别人,老朱头方没好气儿地喝道:“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你又乱七八糟的胡捡东西是不是?”
阿弦陪笑道:“伯伯,我们回去说。”
老朱头剜了她一眼,气愤难平。
阿弦道:“我的脚有些扭伤了,如今还疼呢。”
老朱头忙俯身查看:“要紧不要紧?嗐,你怎么不早说,伤着了还在这雪里站老半天,还不快上车!”连扶带推,督促阿弦上车,自己却仍提着灯笼一路随行。
是夜,风雪交加。
有人打马而归,心猿窜动而不自知;有人历经磨难,终究寻到救赎跟光明;有的人却如临深渊,即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饶命!”
“将军饶命!饶了我这一回!”
凄厉的呼喊声传来,风卷着雪,烈烈有声,扑朔迷离。
那声音却竭力高叫,仿佛垂死挣扎。
不多时,风雪稍微散退,显出面前场景。
偌大的一片空地,空无一人,只中间露出一个圆圆之物。
细看,竟是人的头颅。
那人还是活着的,但不知为何却被埋在土里,偏偏只剩下一个头在上面。
借着淡淡的火光,可以看清他惊骇之极的脸色。
他正拼命地扭动头颅,向着一个方向大呼:“将军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立着一人一骑。
马上的人,铠甲鲜明,雪打在头盔上,白皑皑地仿佛是裹了一面素白的绫布。
这人在马上风里岿然不动,胡须上也都挂满了霜雪,只露出一双幽深明锐充满杀机的双眼。
正是豳州大营的主帅苏柄临。
苏柄临哑声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沉沉的声音在风中犹如刀锋相撞,“生在行伍,本该互为守望,性命相顾。你却同僚相残,何等禽兽不如。你杀害何鹿松,给他身上泼污水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那人大概是怕极了,哀哀地哭了起来:“老将军,我也是迫不得已!求你网开一面……”
苏柄临不等他说完便道:“他临死之前,是不是也这样求过你?十八子已经跟我说明详细,何鹿松说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求你饶命,你却仍是痛下杀手,现在,你还有什么颜面来向我求饶?”
那人大哭,复拼命吼道:“不!您可以以军法处置杀了我!但不能这样对我!”
苏柄临手握缰绳,冷笑道:“可知就算是这样,也无法平我心头之恨。”
“老将军!”那人绝望大叫。
“我要你三尺之血,祭奠他在天之灵。”苏柄临盯紧那人,缓缓抬手。
空旷的荒地上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奔雷之声,地上的积雪也因而颤动,跳跃起来。
那头颅更是嘶声狂呼:“不!不要!”
不远处,平地似起了一阵黑云。
原来是无数匹军马,窜动着,挤挤挨挨,迅若惊雷似的往这边冲来。
那头颅左右拧了拧,终究纹丝不能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无数铁蹄迅速逼近,死亡这般可怖的降临。
声音已经彻底地变了调:“不……!”
苏柄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看那无数匹军马奔腾而至,看那无数的铁蹄踏过荒原,看那反骨的头颅在铁蹄下发出绝望的嚎叫,然后被踢裂踩碎,最后连血肉碎骨都践踏进了泥雪之中,马儿过后,现场只剩下一团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污渍。
是的,污渍而已。
苏柄临冷冷地看着那摊污渍,扬首看向晦明不清的天际。
苍老的双眼似搜寻什么般,在天空中逡巡。
良久,苏柄临道:“倘若十八子果然能通鬼神,你大概……仍会听见看见,你放心,余事我会料理,你的妻儿我也会命人妥善照顾……”
一阵狂风席地而来,裹着细雪,在苏柄临的马前滴溜溜地卷起一个旋儿,摇曳不散。
苏柄临眼睁睁看着,枯槁的双目中忽然有泪如泉涌。
“何鹿松……你,安心的去吧!”
风卷着细雪上升,然后在苏柄临的身前慢慢地散开,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纵然经过马蹄践踏,经过风霜摧残,却仍有一线嫩绿色,从冰雪底下执着地钻了出来。
最深沉冷酷的辽东雪夜即将过去。
黎明将至,初春将至。
第27章 免死金牌
窗纸是去年糊的, 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已经破了好几处, 颜色也变作脆弱的旧黄。
清晨的小风从破洞内灌进来,边缘的碎纸随风抖动, 发出簌簌地声响。
阿弦从头疼中醒来。
一夜无鬼,然而有梦。
脑袋好像是被什么踢过, 她呻吟了声,举手捶了捶, 梦境中的情形似乎也随之奔涌而出。
万马奔腾,踏向地面上的惨叫的那人,仿佛要将他深深践入地狱,万劫不复一般。
一身戎装素服的苏老将军,马背上按剑,杀气跟痛楚交织的双眼, 以及……言犹在耳。
如此真实,又如此惨烈。
阿弦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 还是真实。
就在愣怔之时, 手背上传来熟悉的湿热之感。
阿弦本能一笑:“玄影,别闹。”
抬手的瞬间忽然察觉不对,急忙睁开双眼。
玄影正摇着尾巴,凑过来试图舔她的脸。
阿弦举手握住狗嘴, 同时也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左边是一堆乱柴枯枝,堆积在墙角,身前是一张破旧的竹床,原先她就趴在这床边上。
这儿是柴房。
昨夜士兵将那受伤的“亲戚”同阿弦一块儿送回来后, 老朱头关了院门,即刻造反。
他坚决不肯让这男子进房内休养。
阿弦求道:“伯伯,他伤的这样重,不好好照顾怕是会死的。”
老朱头翻着白眼道:“死就死罢了,之前打仗饥荒的时候,天天那么多人死,哪个都捡回来,我也得养得起呢。”
阿弦道:“可他救了我一命……”
老朱头道:“所以我才许他进家门,但却没说要把他当菩萨似的供起来。”
阿弦无奈:“那您说让他睡哪儿?”
老朱头环顾这方寸院落,胸有成竹地指着身后:“柴房!我看就很适合他,看他的模样,蓬头垢面,三分像鬼,七分却像野人。别看现在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还成,谁知道醒来后会不会发起疯来,你我老弱妇孺的可招架不住……”
最后一句虽然有些过分,却俨然说中了阿弦的心病。
假如这位仁兄真的像是在谷底那样暴起发难……
阿弦不禁揉了揉鼻子,无法反驳。
谁知老朱头目光如炬:“你怎么不犟嘴了?难道我说的是真的?他是不是……怎么着你了?”
阿弦忙摆手:“没有没有!”
老朱头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紧紧地盯着她。
阿弦生怕给他看出端倪,只得暂时妥协:“好好好,柴房就柴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是为了您老人家着想,多积攒些阴骘难道不好?”
老朱头毫不退让:“阴骘不阴骘的以后再说,我且先活命已经不易了。”
柴房里除了一些杂物,还有一张年纪跟阿弦差不多的破竹床,老朱头就叫把那人安置在这床上。
他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安排,又不许阿弦在柴房里多呆,硬是拽着她出来。
将门带上,老朱头掸掸她额头肩头的雪花,才又换了一张笑脸,问道:“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有心惦记别人呢,赶紧回去,好生用热水泡泡脚,哪里有伤着的地方,仔细涂药,别偷懒。”
阿弦提心吊胆,本想请个大夫来给那人瞧一瞧,可是雪寒夜深,老朱头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出门,只得作罢。
老朱头不由分说将她推回房中,又端了热水过来,才转去厨下忙活做饭。
双足没入热水中,阿弦仰头,长吁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她虽然受了一天一夜的辛苦疲累,冻饿交加,但想到柴房里的那个人,不知怎地,心里那股隐隐地喜欢竟挥之不去。
阿弦竖起耳朵,听着厨下锅铲相撞的声响,忙匆匆洗漱妥当。
悄悄到屋门口探头出去,果然见老朱头还在厨下团团转。
阿弦猫着腰,蹑手蹑脚跑回柴房。
借着外头的火光,隐约可见男子仍很是安静地平躺着,阿弦担心地去他鼻端试了试,又握住那枯竹似的手腕细听了听,脉搏气息犹在。
阿弦不敢多耽搁时候,只低低说:“明儿一早我就叫大夫过来,你可千万撑住。”叮嘱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那手放了回去。
等老朱头端了托盘进屋门,却见阿弦正站在中堂的桌边,老朱头会错了意:“是不是饿坏了?快来坐下。”
阿弦其实才慌里慌张地从柴房窜回来,见老朱头这样说,忙顺势坐下,见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地胡麻汤,一碟脆生生地爽口腌菜,并一个烤的表皮酥脆的芝麻饼。
阿弦本有些忐忑,见了这样的吃食,不由发自内心地夸说:“伯伯,好香啊,高建说您的手艺不比那什么皇宫的御厨差,我看也并不是故意拍马屁。”
老朱头正笑吟吟地将托盘里的汤菜等一样一样端了出来放好,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僵了僵。
老朱头瞥阿弦一眼,冷哼道:“别听那小子胡说,他吃过皇宫内御厨做的菜?知道个什么滋味儿,整天油口滑舌。”
又催促阿弦快吃:“我特意加了些姜片在里头,在外头冻了大半宿,寒气儿积在身子里就不好了。尝尝看,大概是有些辣,但是对身子有好处。”
两人说话之时,玄影便趴在门口,看外头飞雪悠然,时不时地伸出长长地狗嘴去捉那雪花,很是自得其乐。
老朱头一乐,从怀中掏出半个油酥饼放在它的跟前,拍拍狗头道:“今儿是立大功了,也不枉你主子先前死活都要把你捡回来养着,这饼子就赏你吃了。”
玄影先是抬头看了老朱头一会儿,然后才叼起那酥饼,前爪捧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弦正埋头喝汤,见状忍俊不禁:“当初我捡它回来,您还老要挟我,说要把它剁了煮粥,今儿若不是它,您可再见不着我了,以后对它可好着点儿呢。”
老朱头瞪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忘了?”又举手合掌,向着外头祈告道:“老天爷,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阿弦吐吐舌头,老朱头道:“你慢着吃,我把剩下的汤饭给那个人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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