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道,“从前我也帮着娘做过,怎么就成了添乱了?”
安氏摇头道,“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想头,不过也就是图个新鲜了,真让你动手,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咱们自家人吃,让人看了都怕要笑话。”
周敏不忿,虽然她的手艺是比较生疏,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安氏见她不服,笑着指了案板上切好的萝卜丝道,“看你切的这个,究竟是萝卜丝还是萝卜条?只看你学女红那么多年,也还是针脚不齐的样子,你这手上功夫我也就不指望了。只是往后……”
说到这里,她不由怔了怔,安静了下去。
周敏回过头去,便听见安氏问,“石头说是过年就回,却不知到底哪一天才能回来?总不成真要等到大年夜吧?”
周敏手上的动作一顿,好像忽然找到了这段时间自己坐立不安的根源。
石头要回来了。
按理说,这是好事,周敏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周敏心里就是忍不住有些忐忑。这种感觉有点儿类似近乡情怯,但是又不尽相同。
周敏想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石头离家一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是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之中,别说一年,就是三年五年,或许也感觉不出太大的变化,但石头这一去,接触的却都是从前所难以接触到的东西,满眼新鲜的人和事,变化自然很大。
漫说是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周敏生活的那个世界,城乡之间的差距已经缩小不少,但村子里的姑娘小伙们出去一年,回来之后也必定是大变样。
这些变化,有的是好的,毕竟增广了见识之后,眼界也会跟着变宽,待人接物与对事的态度都会大不相同;但也有不好的,毕竟浮华迷眼,沉迷于灯红酒绿紫醉金迷之中,自然再难保持淳朴的秉性。
石头会是哪一种,周敏也说不好。
因为他这种变化,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后续影响,自然也就很难为周敏所掌控。
她心里隐隐觉得烦躁的,不是石头要回来了,而是他回来之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的变化,以及对周敏所熟悉的山村生活造成的影响。
平心而论,这个时代虽然少了很多东西,但这几年周敏过得很开心。就像人总希望时光能够停留在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她也希望身边的人永远都是自己所记得的那样,不愿意安定的生活生出任何变化。
石头毕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呢,而是跟周敏关系密切的家人。
但旋即周敏回过神来,又开始嗤笑自己。石头是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并不是她能够随意左右的。即使是从前,石头看上去对她言听计从,不也独立的做出了要离开家这样重大的决定吗?
人生本来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有些变化甚至是必经的部分。
周敏自己是见识过了很多东西,该经受的风浪也经受过了,所以愿意“洗去繁华归隐田园”,但她不能代表石头做出这种决定。
何况……连面都还没见过,就断定石头一定会被外面的世界迷花眼,生出变化,本身就是对他的不信任。说到底,周敏自己也明白眼下这种生活,对普通人而言毫无吸引力。
唐一彦和邱五爷能够耐得下心,住到万山村来,那是因为他们着眼的地方与普通人不同,对他们而言。眼前这些都是自己的事业。他们在绮罗丛中长大,享够了福所以想要实现自我价值,但更多人还停留在低层面的需求上。
不过呢,其实她怎么想,对当下的局面而言没有什么用处。毕竟石头又不在眼前,不会知道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他要变成什么样子,应该早就成型了,不可能因为周敏的这些想法又发生转变。
这样想着,周敏慢慢吐出一口气,朝安氏笑道,“想来不至于那么晚,应该会在大祭之前回来。”
村里开祠堂大祭,一年只有一次,阖村——或者说所有齐姓的人家都会参与,动静很大,算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一次典礼,就连齐阿光这样出门做生意的,也会在那之前回来,石头他们应该也不会误了。
安氏点头道,“是了,总要回来祭祀祖宗的。”
周敏猜得一点不错。
腊月二十五大祭,腊月二十二日,石头三人才终于回来。此时齐河上已经有了一层非常薄的浮冰,用眼睛几乎看不出来,要将手伸进去,才能摸得出来。那冰极薄,但却也有些韧度,须得用力捏才能碎成冰针冰碴。
石头和阿明阿宏三个,就是撑着一条看上去很破旧的小船,在一个烟雾朦胧的日子破冰而来。
这两年黄金米的销售工作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今整个征州府都铺开了摊子,正向着其他城市推进,因为有不少行商过来进货,所以征州府和高顺县都比往年更热闹几分。
这种热闹,反应到万山村,就是即便腊月也仍然有人在地里忙碌。
玉米掰下来之后,已经完全枯萎的植株还留在地里。这是上好的饲料,所以很快也会被人砍了扎成捆收回家,用来饲养牛羊等牲畜。来年春天需要大量使用畜力翻地的时候,这东西用铡刀铡碎了,拌上碎谷草和豆子、玉米面,就是牲畜最好的口粮。
而砍下植株之后,地里就还剩下两尺左右的玉米杆子,光秃秃的杵在那里。这东西抓泥土,有它们在连犁地都不方便,所以得人工先除去。
有那懒惰的,索性直接放一把火,连同衰草一起烧了,地翻过之后就是现成的肥料。只是这样难免残留一些根系,将来不好清理。也有精细的,一根一根□□抖干净泥土,堆在一起风干,再烧了做肥料。
这是个精细活儿,更费工夫。所以直到腊月里,还有那勤快的人带着孩子在地里忙碌。
就是他们第一个发现了远远行来的船只。
自从唐家的船开走之后,这条河已经安静了大半个月的功夫,所以看到船只过来,自然有人仔细打量。待得认出船上的人,立刻有小孩起着哄,朝码头这边奔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
安氏被外头的声音吵得头疼,跑出去便听说是有船来了,连忙问周敏,“敏敏,说是有船来,是不是石头他们回来了?”
“去看看!”周敏脸上也露出几分笑,“这会儿也没人会过来,应该是他们回来了。”
一家人都坐不住,索性一起下了山,才刚刚靠近,便听见这里热闹得很,多是小孩子的吵闹声,似乎在分吃的,还有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在喊,“别吵,排队,都有。”
这声音听着耳生。所以走到码头上,看到那个正在分发糖果的人时,周敏不由微微一怔,有些不敢认。
不光是声音,石头整个人看起来都多了几分陌生。
他正在身体发育的青春期,说一天一个样绝对是夸张了,但是出去一年的时间,变化也的确是不小。
首先是身量高了一大截。这倒也不稀奇,毕竟十六岁正是蹿个头的时候。只是石头从前就没胖过,这会儿长高了,更显得整个人细细长长,麻杆儿似的,看起来瘦得多了。然后就是皮肤晒黑了不少。原本在万山村里,他就是日日风吹日晒,肤色非常健康,但这会儿又黑了不止一个色号。
又黑又瘦,看上去竟不像是出去历练了一年,而是去做了一年的难民。
但与此同时,他脸上那双眼睛越发明亮沉着。大概正处在变声期的尾巴上,声音并不嘶哑难听,而是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有些陌生,但更显得成熟。
五官也长开了不少,气质看上去倒比从前更开朗一些,不显得那么沉默了。
光是外表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说是男大十八变也不过分。别说是周敏,就是安氏这个亲娘也有些不敢认,拉着周敏问,“这……这是石头?”
周敏还没来得及回答,石头已经听到这句话,抬头望了过来。
那一瞬间,不知怎么,周敏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了一下似的。她看到石头看过来,视线现实迅速的将众人扫过,眼神便亮了些许,然后顺着大山和大树两个长工,齐老三和安氏看过来,最后视线落在周敏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方才移开。
周敏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低下头,避开了对视的可能,直到石头移开目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石头已经将装了糖的油纸包递给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越众走了过来。
到了跟前,他便干脆利落的拜倒在地,就像他离开时那样,给齐老三和安氏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安氏就开始抹眼泪了。
齐老三伸手把人扶起来,声音也难得有些哽咽,“好,回来就好。看着高了,也结实了!”
石头拍了拍大山和大树的肩,视线再次移到周敏身上,这一次周敏没能避开,两人的眼神轻轻一碰,石头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开口唤她,“敏敏……阿姐。”
周敏心头一跳,在恍惚与意外之中,竟莫名滋生出几分失落来。
石头又开始叫她阿姐了。
“回来了就别在这里站着了,先回家去,坐下再说话。”齐老三已经稳定好了情绪,开口道。
石头忙转过头去,道,“且不急,还带了些东西回来。正好大家都在,一道手搬回去。”
这会儿孩子们已经分完了糖果,被劝到一边去看热闹,将码头腾了出来。有人正在上上下下,将东西从船上搬下来。齐老三和安氏等人都在看地上放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倒是周敏注意到了那几个人,提了声音问,“石头,怎么还有人跟着你们回来?”
石头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船上,道,“是我请回来的人,回家再说。”
周敏点点头,心想这家伙的主意越来越大了。才多大年纪,就敢从外面带人回乡。但仔细瞧瞧,没有女眷,还是松了一口气。且不说她自己怎么想,要是石头真敢这么带个姑娘回来,齐老三和安氏估计会被气死。
毕竟这还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越是乡下人,才越讲究礼数呢。
这会儿功夫,船上的东西已经都搬下来了,分做三处。石头便带着他们往最多的那一处走去,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那两个人,“这是刘叔和他儿子,我请回家来的。”又向那两人介绍了他们。
而后众人才开始搬运东西。
安氏心心疼,忍不住道,“怎么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哪里拿得过来?”却是还记得他走时的事。
石头还没开口,刘勇已经道,“太太,这却是不碍事的,东西都是路上慢慢买的,堆在船上也不要人拿。再说大哥还给这些箱子都安上了轮子,却是方便得很!”
安氏被他一声“太太”给唬住,左右看了半晌才确定这是在叫自己,便立刻有些局促惶恐的看向石头,“他怎么这么叫人呢?”
周敏已经有些明白了,这两人只怕不是石头请来的人,而是收的仆人吧?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这事在这里掰扯不清楚,她便开口岔开了,“石头,这船是怎么回事?”
怎么听刘勇的意思,船竟是他们自己的?
石头道,“是我在江南时向一户渔民买下的。当时破得只剩个架子,几经修补,勉强还能用,就是看着不大好看。”
一艘船的价值周敏再清楚不过,毕竟他们家之前才托唐一彦买过一艘新的。新船作价十五两银子,那还是看唐家的面子给的折扣。市价估计在二三十两。即便破得不成样子,也要花几两银子。
周敏当初给石头带出门的银子总共只得三十五两。实在因为这两年虽然进项不少,但开销更大,根本攒不下钱。到了外头,这些银子根本不能做什么,也就勉强足够他的食宿和其他杂项。虽说他们走的时候还带上了数百斤黄金米,但也顶多值几两银子。
这种情况下,石头能花几两银子去买一条破船,不知该说他眼光好,还是胆子大?
不过,周敏打量了那条船一眼,摇头道,“让冬叔看见,你这木匠活儿怕是要从头学过了。”
“先搬了东西回去吧。”见那头阿明和阿宏家里人已经飞奔着过来了,齐老三便开口道。
要寒暄有的是功夫,不必站在这码头上。
刘勇说得没错,这些箱子下头,石头都钉上了轮子和拉手,拖着就能走,省了不少力气。所以虽然东西多,但是七个人一人几件,很快就瓜分干净了。周敏和安氏甚至只拿了两个包裹做样子。
不过,周敏察觉到石头塞给自己的那个包裹里头是个长条形箱子的模样,再加上又有些分量,估摸着应该是银子之类的要紧东西。
拿好东西,跟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乡亲打了招呼,一行人便前前后后的上了山。
周敏正在猜测怀里的箱子装了什么,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道,“我可比你高了。”
一转头,便见石头不知怎么落到了后面,跟她并排走着。两人的肩并在一起,对比也就显得十分明显,石头比她超出了一个巴掌那么高。
但是居然这么急着开口挑衅做姐姐的,这是要翻天了!
周敏忍不住磨牙,“长得高有什么用?竹杆儿似的。你是不是为了省钱,每天都不吃饭?”
石头道,“这可冤枉我了,不信你回头去问他们,我可是每顿都要吃三大海碗饭,时不时就加一顿肉。只是身量长得快,膘就贴不上去。”
周敏哼了一声,“那回头让娘给你补补,早点贴上膘,就可以出栏了。”
这样说着,那股从见面之后便萦绕不去的陌生感反倒淡了不少。即便石头有再多变化,不也还是石头?她占着阿姐的身份,就能教训得了他!免得这臭小子出门久了,就开始目中无人。
将东西搁在堂屋里,又安顿了所有人在炉子边坐下,第一个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刘勇父子的事。
石头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一遍,却原来,石头三人其实是算着时间,正好腊月初回来的。结果却在路上耽搁了。而耽搁他们的,正是刘家父子的事。
这父子两个就是征州下头的怀州府人。石头他们刚出门时,就在怀州遇上过。当时两人似乎就遇到了难事,不过萍水相逢,石头他们自然没有多问。遇上时正好这两人没钱吃饭,他好心请了一顿。却不料回城时,又遇见了。这回却是刘叔的腿给人打折了,不光无钱医治,父子两个连落脚地都没有。
老父病重,刘勇六神无主,他还记得石头是个好心人,又记得他是跟唐家人一起的。虽然怀州不比征州,但唐家的名声也不小,他就求到了石头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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