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即便就躲在不远处,也是看不着的。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江南的四月恐怕已算得暮春了,但洛阳的四月却还是春光正盛时。
郭圣通常牵着摇摇晃晃能走路了的刘疆在晴日里踱步于却非殿中,小小的孩子在满了周岁后能说的话越来越多。
他时不时拽着郭圣通的衣袖问她:“母后……后后……那那……”
她躬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她告诉他,洁白无瑕的是玉兰,灿烂金黄的是迎春,殷红如雪的是桃花,粉嫩娇俏的是樱花……
却非殿走的差不多了,小孩子好奇的天性便引着他往更远的地方去探索。
于是,母子俩便走上了去北宫的复道。
所谓复道,上覆以屋顶,长有七里,用来连接南北二宫。
复道有三道,中为御道,左右为两侧臣子宫人通行。
复道上,每隔十步便有兵士执戟而立。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南宫既为君王群臣议事之地,北宫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后宫。
只是如今天子只有一后,南宫又荒废已久,故而郭圣通仍旧住在却非殿中和刘秀一起起居。
但长久看来也是不行的,天家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哪有帝后和太子挤在一起的。
上月时便有人进言请修皇后和太子寝宫,天子许之,指了高帝曾住过的长秋宫为皇后寝宫。
太子年幼,尚离不得母亲,等三岁后再迁宫,但仍指了东宫为太子宫。
这两处宫殿规模都不小,哪怕只是翻修也是极费功夫的。
快的话,郭圣通明年这时候能住进去。
刘秀不愿郭圣通和刘疆住出去,说是一家人偏要分几个地方住,闹的像是一人一家了。
他们因纳妃的事闹过一场后,彼此间的感情突飞猛进,说是一日千里也为过。
他实在不愿两人又冷淡下来,便明里暗里地不断地表白他的心意。
一会说长秋宫修好后郭圣通过去住住就当去离宫了,一会又说长秋宫比却非殿大,还是他也跟到却非殿去吧。
郭圣通被他闹的哭笑不得,但每每都还是笑着应好。
北宫中花事最盛的要数安福殿,听说因着这名字寓意好,连带着花木都比别处的茂盛灿烂。
郭圣通抱着刘疆还走在复道上,便被身下那姹紫嫣红的花海所征服。
母子俩目光陷在里面,好半天才拔出来。
进得殿门后,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馥郁清香的花味,一路直往人心田里钻。
郭圣通的目光凝在洁白丰腴的栀子花上,不禁笑道:“春日虽有百花齐放,但论香味栀子花到底还是独占鳌头。”
青素在身后笑道:“婢子挑几枝带回去,插在那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里绝对美的不行。”
一步一景,她们走的极慢。
玉兰花大,谢的就比旁的花快。
偌大的花朵耷拉着脑袋挂在树枝上,带出点暮春气息。
明黄的迎春花爬满了细软的花枝,浩浩荡荡地爬满了一大片篱笆。
羽年摘了好几朵簪在头上,常夏说她这是真把春天戴在头上了。
郭圣通看着迎春花就想起漆里舍来:“也不知庭中花架还在不在?”
却非殿便是一个偏殿都比漆里舍大出不知道多少,但她仍是怀念漆里舍。
她始终觉得在漆里舍中最自在,最舒服。
她望着迎春花,叹了口气,牵着刘疆继续往里走。
梨花雪白,清丽无比,但还是被一树殷红桃花比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郭圣通忍不住呢喃道。
这树桃花实在是太出众了,主干笔直,分支疏落,单是形态上就已占了优势。
何况,桃花一向是春意盎然的代名词。
她们驻足片刻后,继续往里走。
转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安福殿后院里,众人眼前一亮。
合抱粗的青瓷花盆里海棠花开的密密麻麻,朝霞般的花朵映的地上都是红光。
阳光费劲了力气,才从细小的缝隙里钻过去,浅浅的光斑里灰尘在摇曳。
郭圣通又走不动道了,常夏忍不住叹道:“若是绵蛮侯在这,就能用画笔留下这满树繁花似锦了。”
二月大封功臣中,郭况得封绵蛮侯。
说起弟弟,郭圣通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母亲给他相看了好几家贵女,他一个都不满意。回头等他进来了,我得好好骂他一顿。”
常夏但笑不语,殿下如今是这么说,可等见着了必定舍不得说。
何况绵蛮侯今年也不过十五,男子婚事晚些也是无妨的。
天子内弟还愁找不着中意人吗?
看过海棠花后,郭圣通抱着刘疆登上了望楼。
春风拂面,花香沁人。
小孩子眼尖,很快便发现了西北角有个荷塘,他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指给她看:“后后,看看……”
小孩子喜欢说复词,刘黄和伯姬近来都爱学他说话。
弄得刘疆疑惑为什么可以叫姑姑,却不能叫母母或者后后?
他有主见的很,疑惑什么就立即实行。
郭圣通起初还以为他是话又说不利落了,等到弄明白后哭笑不得。
刘秀却很是夸张,他狠狠地把刘疆表扬了一顿,弄得刘疆一天脑袋都高高扬起。
他很有道理地告诉郭圣通:“孩子大了就得往下压了,如今小能抬多高就抬多高,得尽量让他自信。”
他一脸骄傲地说:“疆儿很聪明,这点像我。”
郭圣通:“……”
你果然和梦里一样不要脸。
“后后……”郭圣通没有马上理他,刘疆不高兴了。
“荷塘,那是荷塘。”郭圣通抱起他,让他看的更清楚。
几点新荷已经浮上了荷塘,用不上几日整片荷塘就会绿意盎然了。
荷塘旁有株大柳树,柳枝倒垂进水面。
风吹柳枝,卷起一池涟漪。
涟漪散去后,柳树和蓝天一起清晰地倒映进去。
说来奇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荷塘柳树成为固定搭配的呢?
“再过两个月,这荷塘里就会开出洁白美丽的荷花了。到那时,还能吃莲子和莲藕。”她如是告诉刘疆。
小小的孩子靠在母亲怀里望着远处的荷塘,充满了期待。
回到却非殿后,青素果寻出了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插上了栀子花,摆在南窗软榻前的红木雕云龙纹条案上。
哄睡了刘疆后,郭圣通歪在软榻上伴着阳光读书。
栀子花的香味盖过熏香,她很快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栀子花染透了。
羽年再来为她续茶时,她忍不住问有没有茉莉花茶?有得话她要喝那个。
羽年看了一眼栀子花,立马明白过来。
她手脚麻利地取来茉莉花茶用沸水沏好,却没有跟着退下去。
这是有事说?
郭圣通合上书卷看向她。
羽年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刘嘉把礼送到了王太子妃那。”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郭圣通却立马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刘嘉。
刘嘉降汉后,未得刘秀起用,更别说像刘赐那样封侯。
他不甘余生就做个普通富家翁,便开始四处走门路。
作为刘秀后宫第一人的郭圣通自然是他结交的主要对象,他为此送来了百斤黄金。
是的,黄金,还是百斤。
郭圣通自觉也算不上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仍是被百斤黄金给震了震。
真是想发家还得做官啊。
她感慨过后,干脆利落地叫人抬走送回去。
真是好笑,当她是卖官的啊?
再说了,这天下都是她的,她要那么多不能吃不能喝的黄金干什么?
堆着好看?
她不止没要,还在刘秀面前告了刘嘉一状:“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用他了,这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刘秀真没想到他这个族兄还有这样的本事,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手上人足够用了,而这个刘嘉又是个投机者,单从立场上来说便叫人信不过。
听了郭圣通的话后,他更不准备用刘嘉了。
但没成想,刘嘉不死心,又往郭圣通的母族使劲。
而且,这回还真叫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起来了,“谁给她的胆子叫她收的?还敢做我的主了。”
她虽没见过表嫂,但听母亲说表嫂性子温柔贤淑,却不想真是有主意不在大面上啊。
表嫂是哪里来的自信心觉得她会应她?
就因为她们是亲戚?
她也顾不上喝茶了,“给我磨墨。”
她立即给母亲写了封信,叫母亲去找大舅母说。
大舅母虽和母亲在退婚的事情上闹的有些不愉快,但几年时光下来彼此也早忘的差不多了。
大舅母顾念亲情还是其次,她很看的明白。
只有刘疆顺利登上帝位,才是后族煊赫的时候。
她绝不能允许在此之前,郭圣通便先失了帝心。
所以郭圣通相信大舅母会处理好的。
她一面写信一面在心中计较,等写完信后气也消的差不多了。
气过后,她在心中暗自想绝不能叫人败坏了她的名声。
她郭圣通虽说没做多少怜贫惜弱的善事,但也可以坦荡荡地说一句生平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
表嫂的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若是以后郭刘两族借着她和刘疆的威风去横行霸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她能因为自己不知情就觉得自己无辜吗?
不能!
这么一想,气又往上涌。
最好不要惹什么事出来,否则她可真不留情面。
也真是奇怪了。
那么多人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他们不止活的好好的,还是锦衣玉食的活着,怎么就还不知足呢?
她气的又写了封信给郭况,让他多注意着郭氏族人有没有什么不法之举。
气过这么一场后,书是看不进去了。
正好刘疆也醒了,她便抱了他来教他识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但刘疆真的聪明的很。
他清澈见底的双眸中真好像盛着夏夜星光,让人一眼就能看透自己。
她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
疆儿这么小,什么都还做不了,他身上就更不能有污点了。
小孩子消化快,到了申时刘疆就喊饿,“蛋羹……”
他已经渐渐明白话里的意思了,不会再对着谁都叫母后了。
常夏笑着点了点头:“婢子这就吩咐人去做。”
刘疆还喊:“虾虾……”
齐越宝惯会讨巧,往鸡蛋羹里放了一回虾末后,立马就把刘疆吃的双眼发亮。
少府中伺候的厨子多,有回没轮到齐越宝当值,做的鸡蛋羹自然也就没有虾末。
弄得刘疆大失所望,在此之后每次他都得特意提醒人放虾末。
刘秀知道后,还特意赏了齐越宝。
放了虾末的鸡蛋羹很快就送上来了,郭圣通拿起调羹吹了喂刘疆。
刘疆嫌她喂的慢,闹着要自己吃。
郭圣通不肯,“听话。”
孩子长的实在是太快了,生出来那么点只会哭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呢,这一眨眼就能说能走了。
再大一点,就得搬出去自己住了,就开始要面子了,只怕抱都不肯让她抱了。
喂刘疆吃完鸡蛋羹后,郭圣通叫常夏带他出去玩会。
小孩子嘛,还是得多跑多跳才能长的壮实。
郭圣通真怕他生病,这么小的孩子药都不好用。
刘疆出去没一会,刘秀回来了。
他一面更衣一面问郭圣通:“疆儿又出去玩了?”
郭圣通点头:“天气暖和。”
刘秀:“晚膳吃什么?”
郭圣通:“……”
她又不是庖厨,再说了这吃什么都是有定制的。
她哪那么多闲功夫操心吃什么?
她解下他腰间束带:“你想吃什么呀?”
他按住她的手,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道:“明天朕带你去摘香椿吧。”
近来一切顺利,能腾出一天时间陪陪他们母子俩。
香椿?
啊!
她都把这个忘在脑后了。
现在才四月,应该还正是吃香椿的时候吧。
“现在还有香椿吗?”
他点了下她额头,好笑:“是不是傻?没有我和你提什么香椿?”
她回戳过去:“知道了。”
两人都笑。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他们都很爱笑。
说着话就想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傻子。
还好傻子是成对的,也就不显得丢人了。
晚膳估计是齐越宝当值,因为有韭菜。
刚下来的韭菜实在是鲜嫩可口的叫人心软,两人旁的没动什么,把韭菜吃了个干净。
吃过韭菜后,郭圣通更盼着明天了。
夜里躺下后,她问刘秀:“你明天是不是真有空啊?”
自他们成婚后,刘秀便一直忙的脚不沾地。
如今冷不丁地抽出一天时间专门陪她和疆儿,竟让她很有些罪恶感。
刘秀亲了亲她的额头:“有。”
翌日清晨郭圣通醒来后,刘秀果然还在榻上。
他醒了,但没有起身,执了卷书就着晨光慢慢地读。
见她醒了,便撂了书卷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用过早膳后,刘秀带着郭圣通母子往中德殿去。
“朕看好了,那儿既有香椿树叶有竹林。”
刘疆对于能在白天看到父皇感动无比新奇,拽着他的衣袖都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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