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人想明白过来后便把马荻叫来说清利害,又劝慰她:“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说不得再过上几个月就又喜欢别人了。”
马荻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马夫人。
那目光太陌生太疏离,马夫人被看的受不住。
可受不住又怎么样?
她生养的不止这一个,旁的都婚嫁了,这是一大家子人。
是以,等着一听说刘旻上门她的心就高高提起了。
好容易说出那句拒绝的话,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与此同时,心下又堵的慌。
她送刘旻出门,好几次想叫住她,终究还是作罢。
她慢慢地踱回去,马荻跪在院门口。
“母亲,我真的喜欢他。”
倘若马荻发脾气,马夫人还能硬气些。
可她这样,马夫人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母亲知道。”
马夫人夜里问马武:“真要闹到这步田地吗?”
马武的双眸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多少人就是想着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却不知道家破人亡只要一瞬间。
霍光如何人物,到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马夫人沉默下去,一夜都是在烙饼当中度过。
第二天一早,传来刘旻进宫的消息。
这是要去找皇后?
马武不在乎:“我们不同意就是了。”
马夫人不这么想:“儿女都是心头肉,她怎么舍得为难皇后?”
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还真叫马夫人说对了。
刘旻昨天叫马夫人拒绝了,心下自然是有气的。
就因为我的女儿是皇后,我的儿子就娶不到喜欢的人?
凭什么?
但这会走在宫道上,她来时的决心弱了不少。
马家不愿意,借着桐儿让马家同意了,那就是逼的马荻和父母成仇。
那况儿即便娶到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还得把桐儿给连累了。
当然,她也可以耍泼。
刘秀如今正经的长辈就她一个,她闹起来了怎么都得给她几分薄面。
可她是如了意,桐儿怎么办?疆儿怎么办?
不还是他们给受着?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曾说卫青大将军还被迫给孝武帝的宠妃王夫人送过礼。
她当时听了都不信,父亲好笑:“你以为站的高了就活的自在了?天子还有两件糟心事呢。”
她那时不懂,可是桐儿当皇后之后她懂了。
皇后已然是万人之上,可桐儿就因此而再无后顾之忧了吗?
想想卫后,想想戾太子,当年绝对想不到会叫八岁的刘弗陵得了皇位吧?
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安生呢?
就是当了太后,也不见得就好了。
天家就是一场风暴的中心。
她到现在可算是看清了。
后悔让桐儿嫁给刘秀吗?
说来奇怪,倒还真没有。
她想,桐儿没有嫁给刘秀就会万事如意了吗?
不见得。
人生在世,总会有各种不如意。
桐儿如今也算得上幸福美满,她该知足才是。
因此,当她坐到郭圣通面前后,只字不提郭况和马荻的婚事,只问她的饮食起居:“年纪大了点生孩子就没那么顺当了,万万要当心。
要有一点不舒服,都得马上叫太医令。
人说医者不自医,千万不要自大。”
郭圣通一直在点头,始终插不上话。
等着母亲说的口干舌燥了,她才终于得以开口。
她看了看母亲,鼻子发起酸来:“您是想况儿和马荻得婚事就这么算了吗?”
若不是,何必这样?
可又疼儿子,到底开不了口。
这么一想,还真是叫人心灰意冷,她做这个皇后有什么意思呢?
连自己的亲人都维护不了。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
难怪从古至今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争着做它的奴隶。
在她眼里,在她母亲眼里,在马家眼里,这样没有回旋地步的事情,刘秀一句话就有了转机。
就因为他是天子,他主宰着所有人的未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在宽大的袍服里攥成拳头。
前世的她说过,她被废还有政治上的考量。
她那时想必是没有还手的可能。
而这一世,她绝不再任人宰割。
她喉间哽咽了一下,硬生生把情绪逼下去,露出明媚一笑来:“陛下已经亲自下旨赐婚了,这会马家应该都在谢恩了。”
母亲瞪大了双眼看她,她知道母亲担心什么,笑着拉过母亲来:“我没有逼陛下,我甚至说算了吧。
是他坚持,说马家和郭家结个亲不至于叫天下大乱。
他有这个底气。”
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假设她碰着的不是刘秀这样重情重义的,而是高祖那样防发妻嫡子跟防仇家一样的,她的弟弟只怕还要被逼娶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来让他安心。
她运气好,才能避免况儿的悲剧。
但她不能每一次都指望着命运的垂青。
她想,她要变得更强大些。
赐婚旨意送到杨虚侯府上后,这桩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不管从前马家是假不同意还是真不同意,现下都得高兴起来。
天子赐婚,赐的还是皇后胞弟,又没辱没你委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马武笑的很开怀。
马夫人也很高兴。
她不管自家夫君心底究竟怎么想,她只知道这是御赐的婚姻,哪怕将来皇后和太子栽了,新帝也没有在这上面寻马家不是的道理。
马荻最高兴,笑着笑着又哭了。
把马夫人看的心疼死了:这次可是把女儿给委屈着了。
现在好了,总算叫她得偿所愿了。
说来也真是峰回路转,听说皇后只张了张嘴,陛下就准了。
连“马家和郭家结个亲天下就得乱?”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朝臣们难道蹦出来说陛下昏庸无用吗?
自然是不能的。
从前的疑虑尽数退去后,马夫人只觉得马荻这婚事怎么看怎么好。
一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等着隔了两日,刘旻请了湖阳长公主刘黄亲自上门求亲,马夫人的笑又止不住了。
因着马荻年纪尚小,两家说好了先定亲,等着马荻及笄了再行婚嫁。
郭圣通听着消息后,欣慰地长出了口气。
刘黄和郭圣通虽是姑嫂,但因着刘然的关系,倒真跟亲姊妹差不多。
“我原还当马武是个勇武憨直的,却不想他那心机比文官还多。
况儿又不是荒唐国舅,他就偷着乐吧。
还装模作样地不同意,不就是着急摘清自己。
想着让人说一句他是被逼的,等到将来受你福荫的时候想必又是当仁不让的。”
郭圣通听着听着就想笑,有心说一句武将者大都铁骨铮铮,不会做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
但想了想还是咽回去了,大姑子掏心掏肺地站在你这边谴责人,没得败她的兴的。
于是,她说她听着,时不时还应声是。
刘秀回来后见她笑意浮在脸上落不下去,还当是为郭况的婚事高兴。
他垂眸笑了笑,灯影稀疏地落在他脸上,遮去他眼眸深处的情绪。
他自然知道马家害怕什么,也知道桐儿背着他在做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他不是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掌控力,而是相信自己的枕边人待他也有真心。
为了不让这份真心流走,只是成全自己的内弟,算得了什么呢?
*****
建武十二年秋七月,威虏将军冯骏拔江州,获田戎。
九月,辅威将军臧宫拔涪城,斩公孙恢。
冬十一月戊寅,吴汉、臧宫与公孙述战于成都,大破之。述被创,夜死。
是岁,九真徼外蛮夷张游率种人内属,封为归汉里君。
省金城郡属陇西。
参狼羌寇武都,陇西太守马援讨降之。
诏边吏力不足战则守,追虏料敌不拘以《逗留法》。
横野大将军王常薨。遣骠骑大将军杜茂将众郡施刑屯北边,筑亭候,修烽燧。
半年时光就这么一晃而过了,十三年春正月庚申,大司徒侯霸薨。
新年伊始,便逢着了丧事,终归是叫人心情不好。
但郭圣通已是将近生产,刘秀怕叫她悲切太过伤了身子,让她未过门的弟媳马荻时常进宫来陪她说话。
年轻女孩子,总是格外有生气,常逗的郭圣通捧腹大笑。
而刘鸾就是被笑出来的。
☆、第三百十四章 生女
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
早春阳光明亮,却没多少热乎气,落在屋檐上晒不化积雪,只能叫人心下敞亮些。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贾复紧抿着嘴角,疾步穿过宫廊,阳光斜在他肩上,却点不亮他幽深的眼眸。
因着皇后的缘故,他夫人和宁平长公主来往密切,带得他和固始侯李通私交也甚为不错。
去岁,李通为避功臣不得善终的怪潭,称病坚辞。
就是这样不恋权势,大司徒侯霸还不肯让李通归封国,进言于陛下:“……通怀伊、吕、萧、曹之谋,建造大策……功德最高,海内所闻……欲就诸侯,不可听……”
后宁平长公主进宫说与皇后,陛下又深知李通秉性才放其归南阳。
李通走后,连着给贾复来了几封信。
说陛下以柔治天下,心性宽仁。
如若贾复肯以功臣之身激流勇退,可保家族百年煊赫。
贾复虽是武将,却是儒生出身。
李通说的道理他都懂,只是身居高位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利益。
他说要退,无数人慌忙来劝阻。
这次年节,他拒绝一切拜访,窝在府中一遍又一遍地写请辞奏章。
却不妨开年之后他呈上奏章后,陛下并不批回,而是直接下诏封他为胶东侯,食邑郁秩、壮武、下密、即墨、梃、观阳六县。
诏书一下,群臣哗然,都道他贾复圣宠正隆。
他知道陛下留他和李通都是真留,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意再次请辞。
太史公曾言:“……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这话真似是专为开国功臣说的。
高祖时忌惮功臣们,逼的诸异性王不是起兵被杀就是被废杀,功高盖世如韩信都逃脱不了诛灭三族的结局。
鸿门宴上舍身护主的樊哙若不是因陈平保护和逢着高祖逝世,想必也逃脱不了身死族灭。
而陛下和善,深信柔能克刚,弱能制胜。
赤眉降后,陛下令冯异趁势入关中。
有人密报与陛下,言冯异专制关中,斩长安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陛下闻之,并不像霸王待范增自此就生了猜忌之心,而是叫把密信带与冯异看。
冯异慌忙上书:“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
臣伏自思惟:以诏来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
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
臣以遭遇,托身圣明,在倾危溷肴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
诚冀以谨来,遂自终始。
见所示臣章,战栗怖惧。
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缘自陈。”
陛下见信后立时回道:“……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
何嫌何疑,而有惧意?”
其后果用之不疑,令冯异继续南征北战。
去岁冬十一月戊寅,吴汉、臧宫与公孙述战于成都,大破后吴汉屠成都,夷述宗族及延岑等。
陛下闻信后,回护吴汉并不加罪于他,反倒责备刘尚没有尽到劝阻的指责。
贾复相信他若真留在朝中,陛下也不会见疑于他。
但他仍是要固辞之。
有风吹来,稍去寒气,拂落庭中松柏枝头上的雪团,簌簌而下。
忽有一阵冷香幽幽而来,贾复抬眸望去,但见三五宫人抱了梅花瓶自那边廊下而来。
见了他来,忙俯身见礼。
贾复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等到殿内由宫人脱去狐毛披风时,他拉住赵昌海低声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不畅?”
赵昌海眸中闪过讶然,却并未瞒他,爽快认了:“也不知怎了,陛下是有些烦躁,都摔杯子骂了人。”
陛下涵养极佳,逢大事都不怎么动怒。
摔杯子骂人,那已经是动了大怒了。
贾复颔首,表示心里有数了,抬脚大步进了殿内。
宽敞明亮的殿内宫灯常明,寂静无声。
刘秀正俯首案间批复奏章,听了脚步声也不问是谁,更不停笔,只道:“来了?”
贾复躬身欲行礼,就听刘秀又道:“君文,坐朕跟前来……”
贾复便碎步上前,坐在了刘秀下首,等着垂询。
刘秀很快便批完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有人跟你透风来是怎么的?头一次到朕跟前这么规矩老实。”
他语中带笑,但贾复想殿外的赵昌海想必额头上都漫起一层冷汗了。
历朝历代,无论是什么样的皇帝,都无法容忍黄门和外臣串连,此乃大忌。
贾复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臣见宫人把梅花瓶都抱了出来,就知道陛下只怕心下烦闷。”
皇后怀孕后,陛下唯恐熏香不利胎儿,使宫人采四时之花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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