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孩子们最盼着的就是岁朝了。
只是真到了岁朝那天,却不是那么清闲好玩。
一大清早就得起来,待得进酒降神毕,便次列于先祖之前,上椒酒于家长。
而后在东方太阳微露时开始喝椒柏酒,其时鞭炮声开始响起。
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
老人失岁,故后与酒。
是以母亲虽是家中唯一的长辈,却是最后饮酒的。
她落下酒杯后,便笑道:“你们又长了一岁,便得更加懂事了。”
姐弟俩笑着应是。
早膳时除了一应菜肴,还有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这些用来避邪祈福的节日吃食。
用过早膳后,姐弟俩便玩起投壶来。
是时,满府上下的侍女家人子都已得着赏钱,混着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一片欢腾喜庆之情渲染开来。
等到晚上,用过丰盛的晚膳后,一家人便围炉闲聊。
因着是过年,母亲也不要求姐弟俩早睡早起。
一家人闲聊到三更过才睡,第二日巳时才起。
在家中用过午饭后,母亲就叫准备车马去真定王宫。
大舅母亲自迎在宫门外,见着母亲下车笑着上前来牵郭圣通和郭况的手嘘寒问暖。
大舅母一身朱红色,很是显肤白。
母亲便夸了又夸。
大舅母一路都很高兴。
郭圣通也跟着笑。
可是笑着笑着想起之前猛然冒出来的对大舅母的预感,她的笑容就淡下去了。
☆、第五十六章 心慕
大舅母真的子嗣上如此艰难吗?
不说大舅母如何地喜欢孩子,便是表哥也是一直期盼着能有个弟弟或妹妹跟他作伴。
可是命运真的要如此弄人吗?
郭圣通望着走在前面和母亲言笑晏晏的大舅母,心下没来由地有些难过起来。
是不是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完美?
就像母亲和父亲那般恩爱情深,却要天人相隔。
就像二舅身份尊贵,风流倜傥,却到现在都是形单影只。
那么,她命运上不完美的部分又会是什么呢?
她心下惴惴然地随着母亲进到了庆华殿,满殿喧哗扑面而来,脸上才不由被这热闹喜庆带起了些笑容。
午膳后,表哥领着他们姐弟俩去踏雪赏梅。
虽然冷的很,却着实很有一番清雅意境。
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
郭况赏还不够,又吩咐着侍女折了几枝说是要画下来。
晚上,大舅见着郭况的画便逗他说能不能把这画送给他?
郭况很是大方,“大舅您喜欢那就给您,我再画就好了。”
哄得大舅眉开眼笑,一把抱起他夸他说况儿真有孝心。
因着过年大舅和大舅母苦留,当天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歇在王宫中。
晚上的时候,郭况本来闹腾着要玩六博,但郭圣通总觉得这一天下来表哥有些奇奇怪怪的,总是盯着她看。
她的目光一扫过去,他又立马转过头去,先开始还弄得郭圣通以为是她自己多心了。
几次之后,郭圣通终于确定了她没有眼花,便私下里问表哥是不是有事跟他说?
表哥摇头。
在这之后表哥便不再时不时偷瞄她了,但郭圣通总觉得心下有些怪别扭的。
是以,她便推说累了,随着长辈们一起在大殿中看了一晚上的弄剑与踏杯舞。
壮夫弄剑不弄丸,上下青光慑人寒。
长袖应随笙鼓乐,跳踏圆杯舞君前。
衣袂飘飘身姿轻盈的长袖舞女在五个覆杯上翩翩起舞,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郭圣通渐渐就看迷了。
等着终于撑不住想睡的时候,已经是亥时末了,她哈欠连连地被母亲赶着去睡了。
大舅还怕她不高兴,哄她说早些睡,喜欢看明日叫宫中乐坊再演来。
郭圣通笑着应好。
她还住在自小住惯了的听玉轩中。
半夜里似乎下起大雪来,狂风尖锐呼啸地拍打着窗棂。
常夏怕她害怕,悄无声息地抱了被子睡到她床前的脚踏上来和她作伴。
郭圣通睡的很沉,半点都不知道。
第二日起来见着架子床前睡了一个人还陡然吓了一跳。
常夏见她懵然无知,便道:“昨夜风刮的跟小孩哭似地,婢子怕您半夜吓醒了睡不着,就挪到这了。”
她笑着道:“幸好您不像以前那样浅眠,昨夜睡的很实沉,看来安神香用久了着实有些效果。”
郭圣通本来没觉出什么来,但经她这么一说倒发现还真是。
她从前很容易惊醒,醒了就得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能睡着。
是因为这一阵子远离了那个奇怪的梦境了吗?
想到那个风流天成的男子和他那凄凉绝望的声音,郭圣通眸中没来由地暗了暗。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又去了别人的梦中寻人?
他想找的究竟是谁呢?
郭圣通洗漱更衣后,便由常夏和羽年服侍着往大舅母寝宫去。
从听玉轩往东一转,用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着大舅母寝宫。
红黑相间的宫殿,古朴大方,威严壮观。
瓦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在朝阳辉映中晃得人睁不开眼。
宫人们穿得厚厚地,正在庭中廊下扫雪。
这样寒冷的天气,郭圣通在室外是话都不愿意多说的。
她只想赶快进到殿中,守着暖炉喝杯热饮。
可偏偏有人在她要踏入殿内时叫住了她。
“桐儿——”
是表哥。
郭圣通只得收住脚步回头,本想张嘴就说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去说。
但等见着表哥身旁站着来拜年相访的甄璇,她的话咽了回去。
表哥笑着和她道:“国相女公子说她的病是桐儿最先瞧出来的,正想谢谢你呢。”
说着便看向甄璇。
刘得因着教养的好,虽然还只有十一岁,站在那却已经很有一番气派了。
所谓翩翩少年,大抵如此吧。
甄璇从前来王宫还真没见过王世子,只是听父亲和母亲多有夸赞,心下本就好奇。
这次来碰见,才发现父母所言果然非虚。
王世子生的俊朗,人也温柔和气,叫人一看就很有好感。
甄璇接触到的贵公子中多是仗着家世嚣张跋扈,像这样出口成章、落拓大方的少年还真是很少见。
甄璇很愿意和他多说说话。
她眼见着王世子和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就要走,心下也没有多想,便拿郭圣通来说事。
听说她和郭圣通相熟,王世子的话果然多了起来。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王后寝宫外。
没想到在这碰见了郭圣通。
不过想想也是,她是真定王的外甥女,估计昨夜就是住在这的。
甄璇本还期盼着王世子没看着她,谁知道他眼睛尖的跟什么似的,一下就看着了,还叫住郭圣通把她之前说的话说了出来。
她要是真想谢郭圣通,哪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啊?
甄璇心下隐隐有些难堪起来。
果然见着郭圣通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心下立时就冒起火来。
郭圣通心下确实在嗤笑甄璇,但她懒得去探究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笑着点了点头,“国相女公子病好了就行,没什么好谢的,到底也不是我治好的。”
甄璇听到这句心下才舒服了些:你也知道不是你治好的就行。
郭圣通又道:“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说着也不等他们两人说话,便轻快地抢先进去了。
刘旻见着他们三人一起有说有笑的进来,心下还纳罕。
等见着女儿还是和甄璇相处的疏离淡漠时,便明白过来是凑巧遇着的。
甄璇一家用过午膳后就回去了,临走时郭圣通瞧她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不过,这都和她无关。
她转头就牵起弟弟的手,和他去缠磨大舅要骑马。
☆、第五十七章 太后
郭圣通一家从王宫回去时,已是初六了。
初七便是人庆节。
所谓人庆节,是说在远古神话中女蜗创世时,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
是以每逢正月初七,人们都盼望着天气明媚,以此来预兆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在这天,除了用五彩丝绢或金箔剪成人的形象贴在屏风上或戴在头鬓作装饰避邪,或剪纸花互相馈赠,还要吃七宝羹来祛病避邪。
七宝羹是用芹菜、大蒜、葱、韭菜以及鱼、肉、米果合煮成的羹汤,鲜浓可口,很是美味。
热热闹闹的人庆节过去后,转天就是顺星节。
人们相信在这天,众星会下界,是以须得制小灯燃而祭之。
母亲早早的就吩咐人做了一百零八盏新灯,等着黄昏迟暮的时候一起点燃,一时灯火辉煌,明丽绚烂。
初九是天日节,一家人插过冬青后,吃热腾腾的汤元。
初十是地日节,忌动石器,须祭祀碾神、磨神、碓臼神、泰山石敢当神等等。
如此热闹纷呈,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最为孩童妇女期待的元宵节。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
母亲特意领了郭圣通姐弟去街上看灯,回来时已是深夜。
郭圣通困倦的不行,却兴奋的很,躺在榻上久久也睡不着。
她听着屋中滴滴哒哒的刻漏声,直到约莫三更时分才睡着。
不知怎地,她又做梦了。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在那个奇怪的梦境销声匿迹后,她也做梦。
只是那些梦,终究只是一场虚幻。
张开眼就会破碎,像流星陨落天际。
许多时候她都会在苏醒的瞬间就忘记做过的梦,抑或在一天都完了才终于记起一些模模糊糊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样的梦,错乱混沌,并没有什么章法,想不想得起来于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可言。
可若是一个真实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境,自然就不同了。
郭圣通迷茫地从紫檀嵌螺钿榻上坐起来,眼前的地上铺着的是用蜀锦织成的地毯。
寸锦寸金的蜀锦,便是一向喜好奢华的大舅母也做不出拿蜀锦来铺地的事来。
这里是哪里?
她是在做梦吗?
应该是做梦。
可是这梦也太真实了。
郭圣通的目光缓缓地从榻前的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上滑过,心下禁不住想莫不成是那个神秘的男子又入了她的梦来?
但那时她梦着一切的总是在漆里舍。
这次却是梦见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当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漫扫过富丽堂皇的摆设时,又涌起一丝熟悉感。
这里是哪?
她为什么会梦见这?
郭圣通撩开华丽轻盈的床幔,下地趿拉了丝履往出走。
一众着浅蓝色宫衣的侍女迎上来,俯身行礼。
“太后——”
啊?
太后?
郭圣通如遭雷击,她们竟然唤她太后?
她没听错吧?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从来想都没想过什么太后不太后啊,怎么会梦见自己成为了太后呢?
郭圣通正怔仲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而后一个愉悦欢欣的声音撞入她的耳里,“太后,今天天气可好了,一会婢子服侍着您出去走走吧。中山王送了信来,说是今天事忙,晚上一定过来看您。”
这是常夏的声音。
这梦做得越发说不清楚了,竟然还梦到常夏了。
还什么中山王?
闹得她好像真是太后一样。
郭圣通望着慢慢转过脸来的常夏,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叫了出声来。
这不是常夏。
虽然这眉眼和声音都像极了常夏,可郭圣通肯定这不是常夏。
常夏的眉心没有这样一颗痣。
这是谁?
郭圣通试探着道:“常夏?”
眼前明丽可人的侍女楞了楞,旋即道:“婢子阿母去服侍东海王了,您忘了吗?”
她竟然说常夏是她母亲,还说常夏去服侍什么东海王了。
这梦做的越发不可思议了。
自称是觅灵的侍女目露疑惑,上前来扶住郭圣通。
“太后——您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婢子去为您唤侍医来吧。”
郭圣通下意识地摇头,忽地从镜子里面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那张脸她曾见过。
就在那场怪烧之前。
想到这个,郭圣通当下顾不得许多了,疾步跑到那面铜镜前。
铜镜中映现的果然是一个眉目温和气质高贵的中年妇人。
这怎么可能是她?
郭圣通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像看怪物一样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想,这一定又是那个奇怪的梦境回来了。
那么,那个神秘男子在哪?他在哪?
她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郭圣通脚下发软地跑出去,身后立时响起一阵惊呼。
她不管不顾地迎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往前跑去。
这是一处极为恢弘大气的宫殿,雕梁画栋,显见得真是太后居所。
可是怎么可能有太后?
哪来的什么中山王?
又哪来的什么东海王?
还有如果那个男子找错了人,这梦里又为什么会出现常夏?出现常夏的女儿?出现漆里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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