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忽地顿住脚,“韩彦,你先回去吧。”
韩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郭圣通。
韩彦有些好笑,“又要去开解救命恩人啊?”
刘秀瞪他,“好好说话。”
韩彦笑着服软,“我知道,你就是看着她就想起你的小妹来。”
刘秀不再理他,大步而去。
郭圣通正盯着屋檐上的积雪发呆,忽地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郭况今年的博士是个饱学之士,最是诲人不倦。
你只怕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郭圣通回过身去,见是刘秀便笑道:“诲人不倦总比误人子弟好。”
刘秀也笑,“这倒是。”
他嘴边总是弥漫着朝阳般的笑容,实在不像梦中那个寒气逼人的男子。
两人寒暄间,有士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情绪激动大声地诉叱着什么。
太学中的士子总是格外关心天下大事,郭圣通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热血和希望。
他们说的是巨鹿郡马适求谋反一事。
马适求欲以燕、赵两国之兵讨伐建兴帝王莽,不幸被大司空士王丹发觉,奏报给建兴帝。
建兴帝派三公大夫前去逮捕追究马适求的党羽,士子们对此议论纷纷,都以为又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牵连。
有那性子急躁的忍不住说道:“如今天下处处民不聊生,已是千疮百孔。如若安定富足,谁人想反?”
他这话一落地,如石子投湖般激开了圈圈涟漪,附和声此起彼伏。
郭圣通见状,前日的梦境又浮上心头。
刘秀对如今天下情势怎么看?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刘秀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想到她会问他这个。
一阵寒风来,隐有腊梅冷香浮来。
刘秀温润的面容微微沉肃下来,“妄议朝政没什么好处。”
这是不欲多谈的意思了。
他这谨慎的样子和梦中那个锋芒毕露的男子实在是不像,郭圣通心中蓦地一松。
她轻松下来,有了说笑的兴致。
“你这倒真不像是……”
“刘氏子孙是吗?”郭圣通的话没有说完,被刘秀笑着接了过去。
郭圣通楞了一下,“还有谁这么说你?”
刘秀道:“我大哥。
我们虽是亲兄弟。个性却是南辕北辙。
我从前没到常安求学来时,在家乡干农活是一把好手。
我大哥刘縯不喜欢这些,他好侠养士,心中有宏图大志。”
郭圣通听他这么说,想起了前朝高祖刘邦和他的兄弟刘喜。
刘邦也是不喜农事,被其父太公训斥为“无赖”,并说他不如勤于农事的哥哥。
后来的故事谁都知道,刘邦成为了大汉开国之帝。
刘秀像刘喜。
“我父亲说我出生时,红光照破长空。
是年,稻禾一茎九穗,我父亲因此为我取名为秀。
我长姊每说起这事,都说我善农事的天赋是天生的。”
赤光乃天之异象,这又有些像刘邦了。
刘邦母刘媪曾经在大泽的岸边休息,是时雷鸣电闪,天昏地暗,有蛟龙伏于刘母身上。
刘媪由此生下刘邦。
郭圣通望着侃侃而谈的刘希,忽地想起三年前立夏节和大舅母以及母亲去苍岩山游山时,半路遇了大雨,她们只得原路折返。
下山时,她坐在轿中,心中无端冒出两句话。
“立夏不下,旱到麦罢……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起……”
这应该是农谚。
她又不曾事稼穑,更曾接触过农夫,怎么会知道?
总不能是刘秀告诉她的吧?
郭圣通被心中闪过的这个荒唐念头吓了一跳,继而又好笑起来。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第一百零四章 惊然
刘秀回忆起往事,眸子中满是柔情。
他到常安来求学时刚到弱冠之年,眨眼便是整整五年过去了。
他原本打算去年秋天时启程回去,谁知道生了场大病耽搁下来了。
他便写信告诉家里,要再在太学中求学一年。
这么算来,就会是六年都见不着家里人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平时被生意和念书占住了心还真不觉得有什么,但逢着年节看着人家阖家欢乐,究竟忍不住心底那份思念疯长。
一别六年,大人还好,小孩子们只怕模样已经大变了吧。
好在最迟今年年底就能见到他们了。
刘秀从思念中回过神来,发现郭圣通也不知何时出了神。
这个小女孩子好像很喜欢发呆。
刘秀从前以为是她年纪小不专注的缘故,但仔细观察了几回后他觉得她倒像是有满腹心事一般。
“女公子——”刘秀轻声唤她。
郭圣通回过神来,凝滞住的眸子中有了些鲜活的笑意。
“令弟已经出来了,我也就此告辞了。”刘秀道。
郭圣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在又一波人潮中由家人子簇拥着走出来的郭况。
郭圣通对刘秀轻轻点头,道了句“慢走”便领着侍女往前去迎郭况。
刘秀慢慢地往家走。
虽是租住的屋子,但时间一长到底也不由自主地唤它为家。
下雪了。
晴朗了一天,到这时下起雪来了。
细碎如盐粉的雪花从半空中安静地随风飘下,落在刘秀头上。
他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手心里遇热即化,只有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提醒着他它曾经来过。
下雪天,街上虽然人声嘈杂,却总叫人觉得处处都透着宁静。
那宁静,是从地心里慢慢渗透上来再涌进心里的。
刘秀不快不慢地走着,他心里还想着方才郭圣通的出神。
她有些像母亲。
母亲在父亲去后也时常会突然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中,若是有人唤她,她也会猛然从其中抽身笑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那一瞬间脸上的阴晴变化,究竟叫刘秀也免不了难过起来。
他的母亲姓樊名娴都,也是南阳人。
刘秀外家樊氏是南阳郡大姓,到外祖樊重的手里后因为外祖的才能出众使得樊氏之富天下有名。
外祖性情极为慈和,也爱乐善好施,只是极为讲究规矩法度。
刘秀姨母的儿子们为争夺家产闹的几乎亲兄弟都要结仇,外祖又羞又气,觉得是自己没用教养好姨母,才让姨母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外祖为此拿出二顷田产来给姨母的儿子们,表兄们见状羞愤之下不敢再争。
也正是因为外祖的德行足以服人,才使得外祖家三代没有分家,子孙却朝夕礼敬,上下同心合力。
母亲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养成了贤淑温柔的性子。
外祖看中父亲的品性把母亲许配给他,母亲很开心地就接受了,并未曾嫌弃父亲已经是个落魄皇族。
夫妻间彼此尊重体贴,哪有不和和美美的?
只是,父亲去了,在刘秀还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永远地去了。
母亲很坚强,并没有就此垮掉。
她殚精竭虑地想教养好几个儿女,大哥不喜欢念书母亲也不逼她,而他喜欢念书母亲就鼓励他去常安求学。
母亲还是乐观地活着,只是她终究还是不像从前那么开心了。
只是,那个小贵女是为什么出神?
她的情绪远比刘秀母亲的情绪复杂的多。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不止有悲伤,还有彷徨、期待、抵触、愤懑、希望这些互相矛盾的情绪。
刘秀很想知道为什么,很想很想。
他知道好奇别人的隐私不好。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谁都有自己不愿说的事情。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因为那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金钗之年女孩子的脸上。
她应该像阴家女公子那般无忧无虑才是。
刘秀的二姊嫁到了新野邓氏,姊夫邓晨的母亲和阴家主母是亲姊妹。
新野阴氏是管仲之后,到七世孙管修时由齐国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从此便以阴为姓。
阴氏虽在秦汉两朝数百年间都没再出过什么高官显宦,但阴氏的底蕴深厚,在新野仍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
姊夫有意让刘秀多多结交阴氏的年轻一辈,刘秀因此见过阴家女公子。
虽只是一眼,却是惊鸿一瞥的一眼。
阴家女公子彼时估摸着不过九岁十岁的样子,便已经出落得是琼姿花貌了。
刘秀大为惊艳,但也仅仅是惊艳而已。
他当时就想,倘若他的小妹没受这些苦,她也该是这样明眸善睐,满脸快活。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应该是这样既天真又单纯,既快活又明媚。
郭圣通为什么会如此不同?
她虽自幼丧父,但就连刘秀都听说真定王尤其宠爱这个外甥女。
可想而知,郭圣通是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她为什么还会有超出年龄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刘秀很不舒服。
这不舒服来得很没道理,却没法压下去。
雪渐渐大起来,他独自走在风雪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
雪在夜里才渐渐停下。
清寒的月光如水般地从窗棂门缝间渗透进屋里来,给半明半暗的屋子添了些光亮。
屋里照例还是只点了盏鎏金连枝灯,安神香从博山香炉一点点地氤氲开来,弥漫了整间屋子。
郭圣通侧躺在榻上,透过轻烟般的床幔去看月光。
这样寂静的夜里,就连外间羽年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已是三更时分了,她却还是毫无睡意。
她想,她今夜或许是睡不着了。
她方才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男子的面容。
他竟然是——
郭圣通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她霍然掀开被趿拉着丝履下了地。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外间的羽年。
郭圣通从朱漆描花紫檀木衣架上取下褙子披上,轻轻地拨开窗纱,支起了窗。
寒风瞬时间便毫无阻挡地涌进来。
郭圣通脸上一冷,不由自由地打了个寒颤。
但屋子里热气足够,她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早忘
郭圣通向外望过去。
漫天繁星无声地闪烁着,明月周围有几朵闲云在慢悠悠地飘着。
夜里的天空不像白日里那般蓝得鲜亮,但却也是澄净透彻。
寒风刮来,格外清冽。
郭圣通被这冷风一浇,心灵深处的恐惧惊慌也跟着去了大半。
她捂住胸口,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想到方才梦中神秘男子的模样,她的心究竟还是忍不住扑通乱跳起来。
怎么会是刘秀?
怎么会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刘秀?
其实仔细想来,刘秀那人也没什么什么不好。
饱读诗书,才华是有的。
知恩图报,品性端正。
她心里深处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未来会和刘秀牵扯在一起?
假如她什么都不做,听之任之。
难道她将来真的会和表哥接触婚约,转而嫁给刘秀?
可是,就算将来天下大乱,大舅失势落魄了,母亲也不会把她另嫁。
她自己更是做不出这样薄情寡义的事来。
更别说,大舅不是庸碌的纨绔子弟,乱世反而是他的机遇。
与其说刘秀将来会成为皇帝,郭圣通还不如相信大舅会成功。
何况,刘秀还不像是有那等雄心壮志的。
她的梦境究竟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道是在说她的前世?
可是,她的前世怎么会和今生一模一样?
不管梦境是代表未来还是过去,都是一样的荒唐,一样的不可思议。
郭圣通在窗前站了半响,心如乱麻。
她深吸了口气,关了窗脱了鞋上榻睡了。
她以为心下有事,她会很久睡不着,没想到她很快便重新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
那梦竟然和方才的梦连着。
她又回到了漆里舍。
南边的轩窗敞开着,窗纱被微风拂动,在满地光影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梳了高髻,衣着华美。
回廊处站着那个神秘男子,他逆光而立,听着身后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他慢慢走近,他的面容也慢慢清晰。
他唤了她一声桐儿。
郭圣通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之前的梦就是因为看清了是他的模样而戛然而止的。
她吓到了。
现在梦境再继续,她心下有了准备,没有再被吓着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打在墙边那挺括宽大的芭蕉叶上,宛如琵琶声动。
刘秀温柔地伸出双手来搭在她的的肩头,关切地问她:“桐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郭圣通没有躲避,也没有答话,只是仰起脸更仔细地看着他。
不会错的,这就是刘秀,就是那个她认识的丰神俊朗的刘秀。
她心下沉甸甸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
刘秀搂着她回到了里间。
跪坐到坐席上后,他扬声就要唤人去传医工来。
郭圣通轻轻摇头制止了他。
刘秀见她颇为坚持,便也不硬逼,只是又柔声劝道:“你别担心我,我会小心行事。
那谢躬虽接管了幽州的兵马,但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不是什么难对付的。
我明日就和吴汉领兵出发,将这谢躬击杀,收编其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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