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虽可想象这宅中春日盛景,却实在是没什么好赏的。
却不想这曲折回廊走到尽头后一转,却见得满院葱茏松树,绿意盎然。
猛一看,叫人有种时光时光流转,回到了早春时节的错觉。
院中松树造型各异,精致非常。
又走了几步,隐隐传来潺潺水声。
郭圣通先还不以为意,等又走了片刻,方才见到水声来源。
一道清泉自假山中奔流而下,白花花的瀑布恍如闪光的雪练直直地坠下去。
碰着潭下刻意为之的鹅卵石,激起一片晶莹剔透的脱线般的水珠,落下去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地荡漾开去。
水雾迷茫中,衬着山后奇松怪石,几如仙境。
郭圣通不由驻足,却见这潭中还有几尾锦鲤,正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
二舅伸过手来,掌中竟是一把鱼粮。
郭圣通莞尔,接过后一口气撒下,那鱼儿立时便凑到一处争抢个不停。
喂过鱼后,二舅指着隐没在假山后的一座望楼:“居高临下俯瞰全局,又是一番景色。上去看看?”
郭圣通点头。
这座望楼足有三层之高,一口气爬到最上面后,郭圣通微有些喘,不过等纱幔被束起后,朝外望去果真是别有一番风景。
偌大的宅子尽收于眼底,还没来得及走到的地方也趁此看了个大概。
只是,寒风拂来,叫人颇有些受不住。
郭圣通刚想转过身去,却不妨看到一墙之隔的隔壁宅子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目光不免逗留了下来,眉头也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那身影似是在嘱咐什么,等着话说完转过身来,郭圣通瞧得真切,那是是大舅母身边的朱碧!
她怎么会在这?
二舅又特意带她来这,难道问雪在这?
隔壁这宅子便是一般官宦人家都住不起,竟给一个婢女养病用?
大舅母身边的朱碧又为什么在这?
问雪几时有这么大的脸面,养病之时能劳动大舅母身边最得用的朱碧来看望。
除非……
朱碧是代表大舅母来的,这宅子也是大舅母允许的。
可大舅母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表哥身边的侍女?
答案已然是昭然若揭。
郭圣通不愿意用恶意去猜度他人,可事实就是事实。
倘若她还想自欺欺人,也未免有些可笑了
“问雪就住在这,是大嫂安排的,得儿该是也知情。”二舅不知何时站在了郭圣通身旁,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因为,问雪为他生下了一子。”
是了,果然是这样。
难怪问雪这病养了这么久,难怪问雪的父母都不知道她在那养病,难怪刘得会担心她会不会厌恶问雪。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还未和刘得成婚,他是不可以有侍妾通房的,更别说庶出子女。
她以此为理由悔婚,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更是免去了她和长辈们开口的难处。
可是,她真不愿这样。
她想悔婚,便坦荡荡地悔婚。
而后,长辈们是责难她也好,刘得是怨恨她也好,她都会觉得心里痛快些。
本就是她不对在先,这都是她该承受的。
如今虽然是刘得欺瞒在先,她不必有什么内疚自责了,心中却也并不好受。
原来许多事情,真的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以为大舅母和母亲一般疼爱她,她以为刘得对她的情比金坚。
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这世间,真没有像外祖父和父亲那样一生只用情一人的男子了吗?
她缓缓转过头来,心中有什么慢慢地裂开。
“桐儿——”二舅的目光中有担心,有愤然,更有劝慰。
她淡然一笑,“二舅,谢谢您为桐儿费心。接下来该怎么做,桐儿心中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凉
入冬后虽是一天比一天冷,却是一直没下雪。
今年的天气很有些反常,初秋时关东地区陨霜杀菽,又碰上蝗灾,庄稼因此颗粒无收,广范围的饥荒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饿死。
十月,建兴帝大赦天下,国丧释除。
大赦天下自然是好事,但郭圣通却忍不住有些心凉,为王皇后心凉。
因为不过半月后,便有善于窥探上意的郎官阳修献符命,言中宫空缺,当再立国母。
建兴帝于是遣中散大夫、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淑女为新室选后。
大舅说建兴帝此举更多的是为了安定人心,粉饰太平。
但郭圣通还是没法接受,建兴帝对结发数十载的王皇后真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也不知王嬿听闻了之后会不会愤慨。
或许,她对于建兴帝的冷漠绝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早就没有了天真的期待吧。
可立继后了,就真的能安定人心吗?
郭圣通纵然不通政事,却也知道这是掩耳盗铃之举,除了耗损本就空虚的国库,没有任何作用。
但郭圣通看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为建兴帝选后的使者仍然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职责,上月到真定后大舅还设宴为他们接风。
郭圣通身有婚约,自然不在此列。
等着使者走时,郭圣通在大舅那见着了真定国的淑女名单。
李思柔的名字赫然在其上。
说来,郭圣通已有许久都没见到李思柔了。
身边的人知道她不喜欢李思柔,也从不提起她来。
时日一长,那些旧事都被郭圣通忘到脑后了。
没想到她再想起李思柔,竟是在这名册上。
郭圣通还当是李思柔继母逼迫,特意问了一句,却被告知这机会是她求来的。
建兴帝已过花甲之年,李思柔却还未及笄,怎么想来都算不得她的良人。
但因着建兴帝至高无上的身份,她就愿意嫁,哪怕成不了皇后也无妨,哪怕要和无数女子一起分享也无妨。
她的选择倒是和甄璇如出一辙,只是这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天家皇室,哪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甄璇已经付出了鲜活年轻的生命,李思柔还要去步后尘,把自己深陷在风雨飘摇的新室深宫中。
李思柔将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郭圣通不会去劝李思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李思柔未必会领她这份好意,反而会觉得她心怀不轨。
而她们之间的情意,也还没到郭圣通要去忠言逆耳的地步。
初雪到时,入冬已有月余,如此姗姗来迟似乎连它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它谁都没告诉,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悄然来到。
寒风呼啸中,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卷下。
等到拂晓时分,早已是落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郭圣通早起时,常夏一面麻利地卷起床帐,一面带着几分欣然地告诉她下雪了。
“是吗?”
郭圣通也高兴起来,屋中热气充盈,她只披了外衣便推开轩窗朝外望去。
雪早就停了,静静地落在梨树萧索的虬枝上,乍然望去,犹如满树梨花开。
朝阳落在庭中,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来。
郭圣通梳洗完毕后,捧着手炉往锦棠院去。
要说下雪了最高兴的还得是郭况,郭圣通刚走进院中,就见他在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还吩咐家人子们不要扫雪。
寒冬腊月的,即便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袄,在外扫上一会雪,手脚都得冻僵,进了室内好半天也缓得过来。
是以,家人子们听了这吩咐都愿意,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凑上来帮忙。
郭况抬头发觉郭圣通来了,招手叫她:“阿姊,你也来和我玩一会吧?”
郭圣通笑着摇头,“我怕冷,你自己玩吧。你也早些进去,快用早饭了。”
用过早饭后,郭况刚去书房念书,刘得便来了。
他指着由宫人抬进来的十多匹锦缎说明来意,“母后新得了些蜀锦,叫送来给姑母和表妹做衣服。”
母亲点点头,说了句替她谢过大嫂,而后眸中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
这样的小事,打发宫人们来就是了。
多半是刘得主动求来的。
上次姑嫂间说私房话时,大嫂带着些酒意告诉她,得儿每听说了有什么要送到郭府中去都会主动请缨。
大嫂明白他的心意,很想笑,又怕孩子不好意思,每次都得忍着。
母亲有些讶异,她还当从前都是大嫂想两个孩子亲近才找尽了理由。
却原来是刘得这般有心,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桐儿。
母亲更满意了。
她略和刘得说了几句闲话,便对郭圣通道:“年下了母亲事务繁杂,你带着你表哥去漆里舍玩吧,等午饭时再过来。”
郭圣通大大方方地应是,站起身来和刘得出去了。
又下起了雪。
飞雪在风中乱舞,扑面而来,落在肩头胸前立时就融没。
郭圣通捧着手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在刘得说话时含着淡笑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她这般表现,刘得也摸不准她是因为冷不愿说话,还是心情不佳不想说话。
实际上,郭圣通自己也颇有些意外。
自那日见着朱碧后,她感触良多,心境也颇有些不平静。
但一晃多日,她早冷静下来了,也想好了如何应对。
只是还不等她去找刘得,刘得先来找她了。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心底究竟有些意难平。
他种种表现,都像是极为在意她。
可他若是真爱慕敬重她,就不会如此欺瞒她。
问雪的事将来被挑破,难堪的不止是她,还有母亲。
他有没有想过?
还是他也和大舅母一样,觉得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如此,不管她对他有没有意,都真的不能嫁他了。
倘若将来她在子嗣上也艰难,那他对她的情意也会大减,那这味同嚼蜡的婚姻有什么好开始的?
郭圣通心如乱麻,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快到漆里舍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心绪。
她在心底笑自己,有什么好意难平的?
她既对刘得无意,打定了主意悔婚,那刘得和她便没了牵扯,为什么还要盼着他对她矢志不渝呢?
她也如此虚荣,迷恋被人喜欢的感觉吗?
不!
她不是!
她只是觉得有些悲哀,这世间一世一双人就这么难求吗?
也无妨,若是真没有,难不成她一个人就活不了了?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还很多不是吗?
她深吸了口气,唇边荡漾开淡淡的笑,脚步轻盈地进了漆里舍。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退婚
锦笼纱罩,金彩珠光。
屋中长案上摆着的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袅袅轻烟徐徐升起。
一面珍珠帘静静悬挂在珊瑚树前,光亮华丽绘有红绿相间流云纹的家具在阳光照耀中反出楠木独有的光彩来。
郭圣通和刘得各自脱去了厚重的大氅,跪坐在案前说话。
侍女们都被她打发出去了,就是常夏和羽年也在外间伺候着。
刘得知道她这是有话和他说,心中莫名紧张起来。
他抬眸望向郭圣通,正欲开口询问,就听得她清亮的嗓音轻轻响起。
“表哥,我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好似平地惊雷,炸得刘得的脑子嗡地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郭圣通,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惶然:“为什么?怎么了吗?”
郭圣通语气尽量放平缓,“表哥,我们真的不合适——”
刘得定定地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的话:“哪不合适?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的性格也都了解,家境相当,年纪相当,哪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两句几乎是喊出来的。
郭圣通只想私下里安安静静地说妥退婚的事情,并不想闹大。
她压低了声音,尽量安抚着刘得的情绪。
“表哥,我尝试过了,也努力过了。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当作夫君,我只能把你当作兄长。
与其将来我们成为一对怨偶,不如就此放手。”
她的目光坚定,言语真诚,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之语,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刘得望着她,竟连一句“你再好好想想”都说不出来。
郭圣通见他的情绪稳定了些,又道歉:“我知道婚事是我母亲提起的,而我自己当时也没有拒绝,如今却说这话,这是我的错。
可我那时懵懂无知,只觉得母亲总不会害了我,便应了下来。
如今我发现对你实在是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虽然迟了些,但总好过一辈子难受。
表哥,趁着我们的婚事还只是口头约定,就这么算了吧。”
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这几个字打的刘得久久醒不过神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怎么会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怎么会呢?
他绝非只知玩乐享受的纨绔之流,又没有半点不良嗜好。
他脾气温和,能文能武,生的也不差。
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也不必像他喜欢她那么喜欢,只需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为什么就不行呢?
她知道吗?她走的这两年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知道吗?自她从常安回来后,他故意寻了很多借口来看她。
她知道吗?他每每想到将来能娶她为妻,便觉得人间幸事莫过如此。
她怎么能亲手摧毁他的期待?
就一句不合适,便摧毁了他好几年的梦?
何其残忍!
郭圣通见刘得沉默不语,还当他同意了,轻轻起身预备出去让他独自冷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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