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一鼓作气,又打下了曲阳县,至此归附于他的已达万人。
而这消息也不知是为何所阻,竟到如今才传到真定来。
大舅因此叹曰:“不过月余,刘秀便能开创如此局面,也确实不俗了。”
何止是不俗啊!
郭圣通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换了个人,处在那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只怕早就回去了。
毕竟,这河北之地得与不得同刘秀又有什么关系?
那该是更始帝操心的事情。
他不必如此拼命。
然而,他豁出了性命。
郭圣通总觉得这其中透着些古怪,然而那也只是她的只觉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证。
郭况说刘秀做事一向力求完美,想必如今也是性格使然吧。
还没到元宵节,又传来消息说刘秀北上攻中山国,克卢奴县,继而趁势南下打新市、真定、元氏、防子诸县,无不克之。
虽有昆阳大战珠玉在前,郭圣通仍然对刘秀的所向披靡有些惊讶。
如此这般,王昌怎能是刘秀对手?
那么,依附于王昌的真定该怎么办?
郭圣通等这个答案并没有等太久,因为正月二十时刘秀的说客刘植便到了真定来。
在此之前,刘秀所部正由北向南发兵欲击邯郸王昌。
王昌口口声声要以十万食邑悬赏刘秀首级,而如今刘秀复起,又怎么会放过他?
只是,这一路刘秀却不是怎么顺利。
王昌手下大将李育屯兵于柏人县,刘秀手下的偏将朱浮、邓禹未能克之,反失辎重。
刘秀整顿军队,击溃李育夺回了辎重。
然而李育退回柏人县内坚守,柏人县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刘秀久攻不下,转而分兵东进攻钜鹿城包围起来,依然是久攻不下。
在此期间,虽于南栾斩杀王昌遣来的援军。
但刘秀所部终究损了元气,便起了说服大舅的心思。
顺着真定一路向南,途经刑台后便是邯郸了。
而柏人县在真定以南,刑台以北。钜鹿城,在柏人县东南。
刘秀若能说服大舅投靠,便可合围邯郸。
可如果大舅铁了心依附王昌,刘秀便欲往邯郸必克真定。
而真定城作为一国都城,其城防自然胜过柏人县。
刘秀实难克之,王昌若是够聪明,之要趁此机会从邯郸、钜鹿、柏人县三路出面,刘秀便如当年的楚霸王一样是四面楚歌。
霸王力能举鼎,何等勇武?
不还是无力回天,自刎于乌江。
刘秀倘若能说服大舅,那局面立时就会逆转,该轮到王昌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时至今日,郭圣通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会嫁给刘秀。
大舅必定同意了刘秀的结盟,而她便是大舅和刘秀联盟的牺牲品。
如何结盟?
自然没有比结两姓之好,成为真真正正的亲戚更让人放心的了。
一场政治婚姻在所难免,大舅和刘秀同为汉室宗室,同姓不可通婚,最合适的人选只有郭圣通——大舅唯一的外甥女。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说服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郭圣通在真定王宫门下车时,雪仍在下着。
柳絮般的雪花,轻扬在天地间。
空气格外清新冷冽,吸一口气觉得心扉都随之一震。
常夏和羽年从后面的马车跑来搀扶着她下了车,主仆三人打着伞往里走。
走到春影堂时,雪停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脸来。
金灿灿的阳光在树梢间跳跃着,晃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时有风来,穿廊而过,凛冽逼人。
郭圣通披着厚实暖和的鹤氅,手中又捧着鎏金青鸟手炉,倒真没觉得冷,反倒还有闲心边走便赏雪景。
只是快到大舅寝宫时,越往里走越安静,郭圣通的心反倒没法平静下来了。
她今天能说服大舅不和刘秀结盟吗?
她对此并没有太大把握。
刘秀昆阳一战中以两万胜百万,几乎是神话一般叫人不敢置信的战果。
如此威名之下,谁与之对阵不先从心底就冒出一股寒气来?
两军对阵,士气最重。
若泄士气,这仗便输了一半。
更别说刘秀麾下如今人马虽只过万,却是可以一挡十的一万精兵。
这一万精兵里将近一半还是骑兵。
自赵武灵王建骑兵后,骑兵便以其极强的机动性和单兵卓越的军事素质闪耀至今。
赵国骑兵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又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
其后,各国争相建骑兵。
骑兵作为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军种,选拔标准极其严格。
须得是十六以上四十以下正值壮年的男子,其后才在其中遴选体魄强壮,勇气过人,善于骑射的精英为骑兵。
骑兵发展到现在,又有了轻骑兵和重骑兵之分。
轻骑兵追求高机动性,轻装上阵。
重骑兵着甲,配戟,矛,环首刀来冲锋陷阵。
刘秀的这五千骑兵里只怕轻重骑兵都有,又经了这几月战争洗礼,想必是剽悍勇猛之极,绝非真定国这过惯了太平安逸日子血性渐失的军队可以抵抗的。
是,刘秀的军队攻城的能力很差,若攻真定王城必然也是月余难以克之。
可那些没有坚固城池的郡县山村呢?
五千骑兵摆开阵仗一冲即溃。
大舅之所以投靠王昌,便是希望以他来抵抗可能进犯河北的赤眉军,绝没有为了王昌而要和刘秀死战到底的忠心,他想保全的自始至终都只是真定国的百姓。
一旦和刘秀开战,胜负暂且不说,真定国必然死伤无数。
而王昌必然不会派援军来,他只怕正巴望着用真定国来消耗刘秀的元气,好让他来个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到那时,不管是刘秀还是大舅,都对王昌束手无策,只能任其宰割。
谁都不是傻子,大舅不会让王昌如愿以偿地坐享这渔人之利。
那怎么办?
就在大舅左右为难之际,刘植来了。
他能来干什么?
自然是刘秀也不希望削弱自身实力,最好能兵不血刃地得真定国而破邯郸。
想必前世时,她便是这个时候嫁给刘秀的。
刘秀和大舅结盟是必然的结果,她嫁给刘秀也是必然的结果。
大舅之前归附于王昌,今又要投王昌,如此反复刘秀必然不放心,联姻是保障也是枷锁。
如若刘秀不敌王昌,大舅作为刘秀的姻亲决无再反复的机会,只能全力支持刘秀。
而刘秀为了说服大舅,必然许给了大舅许多好处。
那用什么来保障承诺?
就靠一张嘴吗?
大舅自然也希望用联姻来作为对刘秀的束缚。
这场政治婚姻实在是避无可避的,而郭圣通甚至没有说不的理由。
前世时,她没有看透这时局,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刘秀。
她也不关心这些,她只听到刘秀大她许多,便百般不愿。
而后见了刘秀一面,立时便被他的绝代风华折服,欣然许嫁。
今生,她虽然得窥未来一角,临此危局之前,也只比旁人多了些许先机,并不能及时早做打算。
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不了。
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她就及笄了,真正长成为人了,再不是可以骄纵任性的孩子了。
她也有她需要担负的责任。
这十五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锦衣玉食,驷马高车。
天下情势再不好,她又何曾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罪?
而她为什么能享受这些?
还不是因为她母亲是真定翁主,她大舅是拥兵十万的真定王。
若是易地而处,幸运些她可能能被卖作侍女,终日做活,看主人的脸色,但总算也是活下来了。
若是不幸生在关东地区,只怕早被易子而食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人在都快活下不去的境地中,不要说自由和幸福了,人性又算得了什么?
能吃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悟出这样深刻现实的道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真定国的确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她享受了真定翁主之女带来的好处,就该为担负应有的责任。
只是,她究竟有些不甘心,她究竟还想试一试。
人性中都存在着自私利己的一面。
她无法回避,她只是个凡人。
一路沉思间,终于到了大舅寝宫前。
两棵经逾百年的柏树安静地伫立在宫殿前,周身落满了雪。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里走。
大舅和往常一样在寝殿内见的她。
她开门见山地问大舅道:“大舅,您要和刘秀结盟是吗?”
大舅有些意外,刘植来意的确是昭然若揭,可他同意与否便是李昭宁跟前也还没漏口风,郭圣通怎么会知道?
准确的是,他也是方才才下定了决心的。
他望着她清澈见底的双眸,点了点头。
郭圣通又问:“那您能告诉桐儿,他许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答应结盟吗?”
清丽的少女跪坐在阳光中,声音清脆,语气坚持平和。
若是刘得来问,刘扬只怕都会说句“这是你该过问的事吗”。
可这个外甥女自小就聪慧非常,刘扬常与她说起天下大事,时不时还能从她嘴里听到几句眼光毒辣的见解,久而久之早已没把她当孩子看了。
因此刘扬闻言不过一愣,便道:“黄河以北,便是寡人助他的代价。”
整个河北之地吗?
郭圣通不禁莞尔,大舅当真打的是好算盘。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戏言?
只是——
郭圣通轻轻一笑,语气平静地道:“所以,大舅您预备和刘秀联姻吗?”
刘扬蓦然抬起头来。
郭圣通唇边依旧含着淡笑:“联姻自然得血脉越近越好,可您没有女儿,嫡出的庶出的都没有。
二舅没有成婚,所以您也没有侄女。
您只能选择外甥女,而您的外甥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大舅叹了口气,眸中竟起了些水汽,他望着郭圣通欲言又止。
这联姻是刘植提出的,倒也正合了他心意,免了他心中担忧。
只是这联姻的人选——
只能是桐儿了。
他心下明白不管小妹和桐儿能不能答应联姻,只要决定联盟,就必须得联姻。
可他小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
他一时间真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叫那刘植先安心住下,容他考虑两天。
如今郭圣通问起,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郭圣通粲然一笑,“大舅,桐儿知道您的难处。
桐儿并不反对联姻,因为桐儿的身体里也流着真定刘氏的血。”
大舅目光中满是意外,他微微哽咽了一下,语气沉肃地道:“大舅知道,这确实很委屈你——”
郭圣通不等他说完,便罕见地接过话道:“生死存亡间,什么尊严、自由、幸福都是虚幻的。
只有活下去了的人,才有资格谈这些。
桐儿并不觉得委屈。
桐儿只担心一点——”
她直直望向大舅,语气凝重地问道:“刘秀替更始帝承诺河北之地,更始帝将来假如不承认该如何?”
这河北之地割的又不是刘秀的肉,大舅漫天要价,刘秀自然也能爽快答应。
可若将来更始帝一统天下后,怎么可能允许整个黄河以河北之地不在他掌控下,反悔是必然的。
刘秀即便重信义,又能如何?
即便郭圣通对他哭闹不依,他做不了主,又能如何?
到那时,整个真定国还不是任人宰割?
大舅的眼眸终于沉了下去。
郭圣通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出殿而去。
不觉间,竟已是黄昏时分了。
天色迷蒙混沌一片,天地间的界限无限模糊。
宫廊之下宫灯一盏一盏被点亮,郭圣通顿住脚看着这重重宫阙迅速地通明起来。
她紧握住手中暖炉,目光几乎要望穿漫无边际的宫殿楼阁。
她不知道她提出的这个隐忧能不能打消大舅和刘秀联盟的心思,但目前看来也只能如此一搏了。
回到家中,已经入夜。
母亲问她:“去你大舅那干什么?去了整整一天。”
郭圣通若无其事地笑道:“闲来没事还不能去啊?”
母亲无奈地笑笑,又问她:“吃饭了没有?”
郭圣通摇头,母亲便忙叫厨下整治膳食来。
郭圣通用饭时,母亲便在旁看着,目光温柔。
等着用完饭,母亲又和她商量起及笄礼来:“正宾请不请你大舅母我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桐儿你说呢?”
郭圣通道:“阿母又没有姊妹,二舅又没有成婚。若是不请大舅母,只怕她又该多想了,还是请吧。”
母亲点了点头,“也罢。”
她望着如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下怜惜不已,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转眼桐儿就要及笄了,都可以出嫁了。
只是阿母还没给你挑好婚事,从前总觉得不急,来。
及笄之后,阿母可得着急了。”
郭圣通有些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母亲还不知道她很有可能要面对一桩政治婚姻。
哪怕对象是母亲颇为欣赏的刘秀,只怕母亲也是会不快的。
母亲的愿望从来都很简单,就是盼望着她这一生顺顺利利,无风无浪。
可这个愿望,现在看来真是奢侈。
郭圣通怕再母亲跟前露了马脚,敷衍应付了两句便推说累了回去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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