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头低的更深了,显是没料到她会出声关切。
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句谢主母,而后倒退了老远方才起身而去。
郭圣通回身望向林氏,见她黯然失神的双眸重新绽放出了光彩,便笑着问她道:“怎么样?你家夫君是不是没事?”
林氏捂着胸口点头,脸上的笑止不住。
她把军报递给郭圣通,“君候大获全胜,甄姊姊和易姊姊的夫君都立了大功。”
郭圣通接过,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在王昌遣将驰援后,刘秀一面严令诸将围困攻打钜鹿城,一面亲率铫期和景丹二将前去迎击邯郸方面的援军。
刘秀令景丹率骑兵伏击于钜鹿城外的南奱,又令铫期为先锋率兵迎战。
王昌援军优势明显,气势如虹。
眼看即将冲破铫期所部时,景丹亲率突骑从林中出其不意地驰出,大破敌军侧翼。
骑兵威势本就非凡,更何况是用来对抗匈奴的精锐骑兵——突骑。
一经杀出,敌军立时阵脚大乱,慌不择路被马蹄践踏而死的便不知其数,全军由此溃不成军,各自逃命。
景丹趁胜追击,足足杀敌千余人方才回军。
郭圣通带着笑看完后,情不自禁地赞曰:“突骑突骑,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知道刘秀亦有一样的感慨:“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知道夫君安好后,林氏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去了。
她郑重谢过郭圣通后,便告辞家去。
郭圣通也上了马车回了家。
她把军报给母亲看过后,便叫常夏和羽年赶快抄了送去给诸将家眷好叫她们安心。
母亲等着她吩咐完后,便唤过她来问道:“今次信使走,你可得给刘秀写封信了。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郭圣通听的头大,“我写什么啊?我哪有话和他说?知道他没事,一切顺利不就行了吗?”
她又把敷衍了母亲一个多月的理由推了出来,“前方战事繁忙,他定然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看我的信啊?”
母亲瞪她,“你就是写两行字也是你的心意,哪有夫君在前线打仗,为妻的问都不问的?”
郭圣通知道若不答应,母亲定然是和她没完的。
即为夫妻,便是三世修来的缘分,该好生珍惜才是。
这是母亲时常说的话,她希望郭圣通能和刘秀琴瑟合鸣。
郭圣通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这个闹心的苦差事接了下来。
她只给亲人写过信,那样的信有说不完的话。
写给刘秀的话?
说什么呢?
他想必不会愿意看她这些家长里短的磨叽话,可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写啊。
而且,谁知道她不给他写信是不是如了他的意。
毕竟,他也没有给她写信啊!
说不定等那信到了,他就会烦躁地丢在一旁。
那样的话,多伤她的脸面啊。
郭圣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现在想起刘秀曾对她说的心慕于她都有种不真实感。
他们年纪相差的太大,她喜欢的他不懂,他追逐的正是她厌恶的。
他们之间隐隐存在的隔阂其实很多,他们的疏远是迟早的。
而她和刘秀还决计没有和离的可能,她想到这便很郁闷。
赶在刘秀称帝前和离?
那等他称帝后,他即便不动手,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了讨好他来落井下石。
若想和离,只有被废。
还不如做个早就失宠的皇后呢。
郭圣通烦躁的不行,没心情再和母亲说闲话,推说累了便回了漆里舍。
谁知还没换完衣裳,常夏便来回禀说贾复夫人陈氏来了。
她来干什么?
自那日郭圣通冷冷地训斥过她后,两人间便没有来往了。
如今突然来访,所欲为何?
她更衣完毕后,便叫让陈氏进来。
陈氏低着脸,草草行了个礼后也不等郭圣通叫起便跪坐在了苇席上。
郭圣通心道,倒还是从前作风。
她也不和刘氏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她:“来干什么?”
陈氏似是极难开口,咬唇半天后方才道:“我……我想问……问问贾复……”
郭圣通见她在这时间来,也不是没想过她会和林氏是一样的来意。
只是听她承认后,还是会有些意外。
这是想通了?
郭圣通欣慰之下忍不住逗她:“问的是你自己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陈氏霍然扬起脸来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没有……”
郭圣通点头,“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说完这话后,她也不待刘氏再说话便又道:“贾复没事,你放心吧。”
她叫常夏取来军报递给她看,“我刚打发人送去,你再略等等应该就看到了。”
刘氏看完后不觉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后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她忽地转过身来,似是临时起意般邀请郭圣通道:“我听人说你爱看书,正好我那有些孤本来,你得空了去挑挑吧。”
她那语气有些生硬,像是要把什么破烂强塞给郭圣通一样。
但郭圣通明白,为了这些孤本,刘氏定是费心了的。
只是她自小便从生身父母那受到了最深的恶意,一直活得像个浑身是刺的刺团一样。
猛地要向人示好,自然是这般别别扭扭。
郭圣通莞尔,受了这份好意,“我后天去。”
刘氏的嘴角微弯,却还装得毫不在意:“随你。我走了。”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氏走后,郭圣通便读书至黄昏,刚要起身去锦棠院中用膳,常夏进来回说谢府遣人来求见她。
自上回不欢而散后,郭圣通足足等了半月始终不见谢府人上门,便也绝了拉拢的心思。
她想出手相助,人家都尚且不肯领这个好意。
那她若是为刘秀说好话,那等着她的绝对是鄙夷的冷脸。
她何苦去自讨其辱?
等刘秀回来了,让他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左右成与不成,他都是要和刘玄决裂的。
她抱着这样的心思,便把谢府抛在了脑后。
没成想,他们如今竟上门来了?
是为了范氏的病吧?
想必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她来。
可是啊——
她说的清清楚楚,半月之内她尚且有办法。
如今已有月余,范氏又不是刘秀,她不会有勇气背水一战。
所以郭圣通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她那不时冒出的,还不确定会不会奏效的先知上。
她冷下脸来,“不见,叫他们回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要挟
花繁四月,春夜和暖。
漆里舍的迎客厅中,菱形雕花方枰上坐了个碧玉年华名唤流云来自谢府的侍女。
她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身着豆绿色的曲裾深衣,梳双平髻,戴一对簪花珠钗。
听着推门而入的声音,她忙搁下手中已经握凉却还没有喝的茶水站起身来,望向郭圣通身边那个叫羽年的侍女。
她没有说话,神色淡然。
她牢记着出门前夫人的叮嘱,“你是去请,不是去求,万不能堕了我们谢氏的尊严,失了底气叫人要挟了去。”
她知道武信侯夫人想用治好少夫人来换得主人对武信侯的支持,可夫人怎么会叫她如愿?
那武信侯有本事说服主人也就罢了,但万不能因为主人受制于人而不得不屈服。
倘若那般,依着夫人的性子,还不如杀了她呢。
只是,没想到少夫人的病自武信侯夫人来看后日渐严重。
不到十天的功夫,少夫人的腹痛便陡然加剧,手脚疼的已经伸展不开。
夫人喃喃道:“半月之期,还真叫她说中了。”
夫人当即打发人四处去求医,吩咐但凡是治好过症瘕的都请来。
可这是重症,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治?
因此费尽了功夫,也只请来七位名医。
这七位名医中,有四位只看了少夫人一眼便提着医箱起身告辞,剩下的三位仔细把过脉后有两位也是连连摇头。
如此这般,就只剩下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姓刘的老医者了。
满屋人都禁不住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迎着瞩目缓缓起身,示意夫人去外间说。
到得外间后,他第一句话便是“可治,只是需冒极大风险”。
夫人神色镇定,“到了这光景,还有什么风险不能冒?”
说完这话,便举手至额欲行大礼。
老医者慌忙示意流云阻止,“待老朽治好少夫人后,再受夫人这礼不迟。”
他告诉夫人,“少夫人体内凝结不散的血块已约莫有小儿拳头大小,为今之计,唯有剖腹取之。”
剖腹?
在肚子上用刀划开个大口?
那肠子混着血流出来,人还能活吗?
流云的脸立时吓白了,她望向夫人。
夫人也蹙起眉来,“先生还是疡医?”
所谓疡医,起于周朝,以治疗外伤而闻名。
她还未出嫁时,小叔不幸患了脱疽,双脚赤黑,剧痛无比。
不仅没法正常走路,而且时日长了还会丢了性命。
王父请了最好的疡医来治小叔,疡医到后以刀斩之。
小叔高烧了半个月后,终于捡回了条性命。
刘老医者提出的办法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正如刘老医者来说风险委实太大。
夫人低吟了半天,蓦然抬头问道:“母子皆安的话,先生有多大把握?”
老医者摇头,平静地道:“最多一成。”
他捋了下胡子,“老朽少时曾观先师开肚取血块,但未曾亲自动手过。
何况,少夫人还是孕妇,难度便更上了几层。”
他望向夫人,双眸中写满了慈悲怜悯,叫人忍不住就起了敬畏之心。
“老朽今年七十有五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了。
似这种没有把握的病症,看一眼就走对老朽来说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总不能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
但也不知怎地,人老了血倒更热了。
老朽方才蓦然回顾从医这四十三年,愕然发现老朽竟未有一次为病家而搏过命。
医家救死扶伤,只要病家有一线生机便不该放弃。
是以老朽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处遗憾。
至于,成不成全老朽的遗憾,还看夫人——”
流云气的咬牙,原来走的那六个都是为了爱惜自身羽毛。
夫人却无动于衷,人生而利己,她没立场指责他们。
她默然垂首,思量着老医者说的话。
她知道老医者会拼尽全力去治范氏,但她真要把两条性命交给天意吗?
这个决心很难下。
她心下没来由地滚起郭圣通半月前信心满满的那句“不是什么大病,吃些药就好了”。
她知道,郭圣通肯定能治。
但她不能,不能——
她霍然扬起头,“那便交给先生了。”
王氏临大事时实在魄力非凡,便是男人只怕也多有不如她。
一旦下了决断,她便吩咐人准备起来,明日便请刘老医者动手。
却不料到了翌日,少夫人听说要剖腹,立时便哭闹不休,如何都不肯让老医者近身。
任凭夫人如何劝说,她都抱着肚子不肯。
她的嗓子哑了许久,只能努力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夫人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夫人说的是,“求您了,我死了便死了,可这孩子不行。”
夫人也是母亲,少夫人肚子里怀的又是她的亲孙子,论起舔犊之情,她半点都不输少夫人,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撑着才能狠下心来一搏。
少夫人这一句哀求说的她心下一酸,那口气便泄了。
夫人长叹许久,终于含泪道:“阿母再想想办法。”
可还不等她想来办法,刘老医者却不辞而别了。
兴许是他和夫人一样,都被少夫人这一哭,哭得好容易鼓起的热血豪情跌落下去了。
也兴许是他委实没有把握,又爱惜起了名望来。
总而言之,人是没了,阖府上下这么多守卫竟没看住一个老医者。
可夫人已经顾不上为这个生气了,因为就这么两天的功夫少夫人的病又重了。
夫人以重金悬赏求医,却始终没有人上门。
天下很大,可医家的天下很小。
自谢府出去的那些医者徒子徒孙不知多少,一传十十传百地,还有谁人不知尚书令谢躬的儿媳患了绝症。
没有十成把握,谁敢上门?
如此这般又拖了半月后,少夫人已被折磨的没人形了。
府医把脉说,胎儿胎心渐弱,恐有死胎之虞。
少夫人吓慌了神,躺在榻上那泪断线般地往下掉。
她死死地攥住夫人的手,眼中满是哀求。
夫人红了眼,她明白少夫人这是求她一定要保住这孩子。
她点头不止,语带哽咽:“阿母再……再去给你请名医……一定能把你和孩子都医好……”
少夫人听了之后,拼命摇头,咬牙忍痛用手在夫人掌心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
夫人仔细感受了半晌后,眉眼冷冽起来,她甩开少夫人的手断然起身而去。
☆、第一百九十章 写信
流云估摸着那个字应该是“郭”,因为夫人回去流了一夜的泪又枯坐了一整日后,终于唤过她来吩咐她去郭府请武信侯夫人过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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