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里有大半人家如今都在操持丧事,早在城破前半月皇帝就强制抓走了每家的男丁去守城。
如今,那皇帝逃了,这些人家的男丁却大多都惨死了城楼上。
有那侥幸活下来的,也逃不出来,都被俘虏了去。
但也总算有个指望不是?
而死了人的人家却是连哭都不敢痛痛快快地哭,生怕招了祸事上门。
入夜后,隐隐约约有谣言传来,说是那武信侯要屠城。
一时间人心惶惶,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天亮。
忽听得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心都被高高揪起。
于是立时披了外衣,蹑手蹑脚地跑到大门处开了点小缝偷偷往外瞄。
却见不过只是三五骑而已,便松了口气,重又回了榻上睡下。
刘秀一行刚到城东,便听得人声嘈杂,哭喊声不绝于耳。
文成易果真在烧杀劫掠!
他细长温柔的双眼迸射出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握紧了缰绳,狠狠夹了一下马腹。
文成易本只是想捞点钱花花,毕竟他刚纳了三房如花似玉的美人。
那么一大家子,花销太重。
美人们个个又都是打着跟他吃香喝辣的念头才跟的他,吃用穿戴处处都要顶好的。
时日久了,自然捉襟见肘。
可他能说不行吗?
那以后他在家里还抬得起头来吗?
进城前,那武信侯有严令不许抢劫祸害平民。
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想意思一下便作罢,但等他听说尚书令为了儿媳的病情跪求于武信侯跟前,仍叫那武信侯给拒了,他立时就改了主意。
这武信侯委实欺人太甚!
他要替尚书令出出这口恶气!
武信侯当初被王昌追杀的如个丧家之犬,如今倒还抖落起威风来了,也不看看他还有几天活头。
陛下遣尚书令来,真是为了助他镇抚河北的吗?
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那刀都悬在他脖子上了都不自知。
入夜后,他领了帐下儿郎们来一家家地搜刮财物。
碰着那不肯配合的,便一刀砍了堆在院子里点一把火烧了。
如此几次后,再没有人敢逆着他的意思了。
动静闹得这般大,尚书令那边也始终没出来说话,显见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文成易眯起眼睛来,眸中闪过一抹冷光。
他倒那武信侯敢不敢露面。
若是不敢,那他从此后就失了威严。
若是敢,真好让他来教训教训他。
不过就那个文弱白净到胜过女人的武信侯,他料想他也是不敢的。
想来他即便知道了,也只能缩在营帐中发脾气。
文成易笑了笑,踱步出了院门。
却听得有刀锋划破空气,笔直落到他跟前。
身后跟着的士兵们倒抽了口凉气,全愣在原地。
文成易抬眼望去,是那个从武信侯孤身北上便跟着他的邓禹。
邓禹身后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的刘秀,正冷冷地看着他。
文成易笑,用手拨开刀尖:“这大半夜的,武信侯怎么还不歇息?”
刘秀灿若繁星的双眸成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文成易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倒真不知道,您有话就请直说。”
说话间,他就要从刀锋间走开去。
邓禹手腕用力,把刀往前逼近了两寸。
那尖锐冰冷的刀锋立时划破了文成易的肌肤,阵阵刺痛中淌下血来。
文成易蹙眉,“您这就过了吧?”
刘秀笔直望向他,只是那目光却不像落在他身上,而是穿透了他落在极远的地方。
文成易被他看得心下发毛起来,正要再说句话时,刘秀开口了。
他嗓音清冷,语气坚决。
“杀!”
文成易被镇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刘秀。
“进城前,我曾下过严令。
你既不从军令,便要为三军祭旗,以明正法规。”
他说罢这话,便转过身去上了马。
邓晨趁着人不注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压低声音低声说道:“你这便是彻底和谢躬撕破了脸,于大局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等等吧。”
刘秀偏过头来看邓晨,双眸幽邃宛如宁静的大海。
邓晨便由着他瞧,他知道他这个妻弟已经听够了叫他忍耐的话。
但想成大事,便要能屈能伸。
哪能事事都由着性子来呢?
文成易见刘秀怔住,被他那句“杀”惊得扑通乱跳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忍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这个刘秀说的掷地有声荡气回肠的,真叫他做又瞻前顾后起来。
但想想,若不是能忍能让,只怕他也早去地下和他那大哥团聚了。
他抬起脸来,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刀尖往旁边挪。
他轻笑着问邓禹道:“没看出来你家主子不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铮然一声脆响。
刘秀霍然拔刀,银白色的刀贯穿了他的身体,嫣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刘秀笑笑,收刀回鞘中,血溅了他一身,他也毫不在乎。
事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成易轰然倒地。
文成易在阵阵剧痛中,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
眼前站着的人嘴里一张一合地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猛然想起他嘴弱不堪的刘秀是在昆阳之战中以万人破百万的刘秀!
只是他实在生的太好,脾气也好。
时日一长,文成易竟忘了刘秀是浴血奋战杀出来的。
等到谢躬听了回禀,匆匆赶来之时,文成易的尸体已经冷透了。
他积压了许久的怒气砰然就爆发了,他嘱咐人好生收殓文成易后便翻身上马去了刘秀那兴师问罪。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读读?
可刘秀见都不肯见他,只叫人送出话来。
“文成易明知军令严苛,却还犯禁。
若不加以惩处,三军上下如何看我?如何看尚书令?又如何看陛下?”
谢躬被他这“三看”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秀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你既然纵容部下抢劫,那就不要怪我替你清理门户。
这样的事,即便告到朝中,即便陛下有心偏袒他,但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个不慎,正好给了刘秀反叛的理由。
他不能叫陛下背上昏君的名声。
谢躬在刘秀帐前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恨恨离去。
而大帐内,邓禹和邓晨分坐在刘秀下首,望着他欲言又止。
刘秀笑笑,肃杀之气已然从他身上褪去,他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要说我不够理智。
是,为大局计,我是该忍下。
我不止这次要忍,以后还要再忍,一直忍到谢躬对我放下心防来,再寻机将他诛杀。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原则面前是不能退让的。
否则,首先便不能使三军服气,继而还要失民心。
邳彤曾说,天下之民思汉久矣。
他们思的是什么?
思的真是刘姓天下吗?
并不见得。
倘若那王莽英武圣明远胜过文景二帝,他们还会思汉吗?
民心不可失啊。
你今日不庇佑他,他明日也不会拥戴你。”
邓禹和邓晨细细品味了这番话后,忙站起躬身道:“主公深思远虑,吾等不如。”
刘秀摇头,“二位过谦了——”
他取过一副棋盘来,“既来了,便陪我下两盘棋吧。”
邓禹和邓晨心下都明白,刘秀这是在等王霸的消息。
只有王昌被杀,这邯郸城才算是真正夺下了。
二人也不说破,邓晨轻笑着看向邓禹:“我是个臭棋篓子,你来吧,多赢几盘。”
邓禹也不推让,便坐在了刘秀跟前,执起棋子老。
等着将近子时时,终于听得外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主公——”
“嗯——”刘秀轻轻落下一子,目光紧紧黏在棋盘上,似是被牵制住了全部心神。
来人撩帐而进,却不是来给王霸报信的。
他拱手跪下,望着帐中的邓禹和邓晨有些犹犹豫豫地不想开口。
邓禹见状便要起身和邓晨告辞,一只满布着老茧的手伸出来敲了敲棋盘:“下不过就要跑?”
邓禹只得笑着坐下,“主公似乎说反了。”
刘秀摇头,“未到最后一刻,怎知胜负呢?话不要说的太满。”
他看向呼吸急促的兵士,“起来,喝口热茶歇会吧。”
兵士依言起身,规规矩矩地去了角落中捧了碗热茶慢慢地喝着。
主公既不着急,他便更不急。
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倒也不必急在这一会。
刘秀这盘棋足足又下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以邓禹胜利告终。
他笑着收拢棋子,“这可丢脸了,下回得挑没人的时候说大话。”
邓禹笑,邓晨笑,便是恭恭敬敬站在角落中的兵士也忍不住莞尔。
“呈上来吧——”刘秀望着兵士,有些漫不经心地道。
兵士浑身一振,而后从怀中取过一封书信放到案上。
刘秀取过拆开来看,神色始终平平,见不出什么喜怒来。
他看罢后,递给邓禹。
邓禹看完后,再递给邓晨。
那是偏将军祭遵麾下部属刘勤写给王昌的投靠信,信中极尽阿谀奉承。
可以想见,倘若今日胜利的是王昌,那这便是刘勤的投名状了。
祭遵乃是军中出了名的军纪严明、执法严苛,便是刘秀舍中儿犯法,都照杀不误。
他麾下都出了这样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想必这投诚的书信不在少数。
邓禹和邓晨强忍着怒气望向刘秀,等待着他说话。
“看完了?”刘秀却也不知是不是气得狠了,唇边竟还有笑,“看完了便回去吧,明日一早让诸将都来我帐中议事。”
二人见他这般沉静,知他心中已有应对之策,便也不多言,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而去。
他们走后,刘秀问那兵士:“这样的信还有多少?”
兵士答道:“校尉还在抄捡,这是发现的第一封,特先来送给主公看过。”
刘秀唔了一声,语气极其平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校尉,汇总完了一齐送到我帐中来。”
兵士领命而去,待见到自家校尉后到底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么大的事,主公怎么不生气呢?”
校尉笑骂了句蠢货,“人气极了反而冷静,何况主公是干大事的,有点什么事便大发脾气不知所措,他还能建下这般功业来吗?快滚去干活。”
兵士经他一说,立时茅塞顿开。
将近凌晨时,校尉在王昌府邸里总共抄出了两千三百五十四封投敌书信。
他整理清楚了,遣人一口气送到了刘秀帐中。
等着巳时诸将走进大帐中议事时,便见得帐内放着五六口红木大箱子。
大家心中不免都好奇起来,那是什么?
总不能是金银财宝吧?
听说那更始帝刘玄入主长安城汉宫时,宫女黄门数千人齐侯在长乐宫前,听凭发落。
刘玄向来怯懦,见了这么多人,头都不敢抬。
诸将中有那被战事拖住脚迟到的,刘玄竟直言不讳地问他们在汉宫中洗劫到了多少宝物?
垂首立在殿下的宫女黄门听了此言,面面相觑,引为奇事。
诸将正议论纷纷间,刘秀从外间大踏步而进。
他环顾四周,笑道:“都到了吧?”
诸将纷纷道诺,有那胆子大点的趁此问道:“主公,那箱子打开与我们看看呗。”
刘秀颔首,“放在这就是让你们看的,你去打开吧。”
那将领便果真上前开箱去看,却见得是一封封叠得整齐的书信。
他刚想失笑,问主公好端端放这些书信在这做什么?
忽听得身后诸将中有人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退了回去。
刘秀笑望着他问道:“怎么?不想看了?”
他忙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刘秀面色一沉,“这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场的许多人心中有数。”
刘秀从箱子中信手捡起一封来拆开,望向众人:“谁来读读?”
没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偌大的帅帐。
刘秀又笑,“怎么?都不愿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 烧了
时至初夏,一年花事已到荼蘼。帅帐内诸人却始终顾不上欣赏花开花落,而是终日忙于攻城掠地。
昨日攻下邯郸城后,好多人都松了口气,有那念家思亲的已经写了长信回家,有那素喜饮酒的夜里也痛痛快快地饮了一回,有那急色的甚至叫亲信偷偷在城里寻了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回来。
诸将都明白,攻破邯郸城并不意味着这河北之地就变成了他们的囊中物,还有大大小小统共十一个势力流散在四处,等待着他们去一一征服。
之后数月,还有得忙呢。
但料想近来数日,还是能舒服惬意的。
却不想这才过了一夜,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来。
那些信谁敢念?
做贼心虚的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哪还有胆子敢上去念?
问心无愧的也不愿意做这出头之鸟,谁知道会牵连出多少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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