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中,卫星跟着一阵笑。
虽然是日头大盛的时间,但田间路头已有零星的人。他们用手拨着金黄的麦子,盘算着接下来的收割计划。
一个村里,全都认识。
中年男人哐当哐当地开着车,一路打招呼而过。
卫星的家在村东边,中年男人家在村西边,所以他在村口停了车。卫星抱着书包爬下来,又一次道了谢。
中年男人指了指坑坑洼洼的一路,笑着道,“小星,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把我们村里的路修一修,颠死个人了。”
卫星不敢轻易应,抿嘴又是一阵笑。
中年男人开着车哐当哐当地向西,卫星背上书包向东。
夏日,天热。
家家都开着门通风。
门外,坐着许多闲唠嗑的村里女人,一边用扇子赶着蚊蝇,一边时不时扇两下风。有嘴快的人说一段外庄上的趣事,引得周围人一阵笑。
因为卫星从小就成绩好,又长得极漂亮,所以村里无论男女大都认得她。见她走过来,她们纷纷笑着打趣,“大学生回来了。你舅舅又要到小卖部买鸡蛋了,煮好偷塞给你。”
从上高中住校起,每一次回家,舅舅都会在她临离家的那个早晨偷偷塞给她一包煮好的鸡蛋。一次两次尚能瞒得过去,次数多了便不免被邻居们瞧见,成了村里人取乐子的谈资。
卫星也不好说什么,摸着脑袋笑了笑,从路中间走过去。
她的出现引出了女人们的新话题。
压低了的议论声挨着她的背嗡嗡传来,让人堵耳朵都堵不及。
“这小妮子跟她死去的妈长得真是越来越像了,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听说城里的那位何先生上次来我们村资助,一眼就看中了她,要她到城里读书,不仅不收钱还每月给一千块。前不久,又给了他们家几万块。啧啧,卫亮可把这外甥女养对了,就是一棵摇钱树。”
“想当年卫亮他媳妇还哭闹着不让养,前几天得了钱,出门时又夸‘我家小星可有本事,门门考第一,何先生很看重她,发了几万块的奖金呢。’这真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想一想哪个学校考试有这么多的奖金,不知道这小妮子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模样长得好,还真羡慕不来。想一想她妈妈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出去打工半年不到就被大官家的儿子看上了。当时是坐着军绿色的越野汽车穿着绸缎裙子回来的,可风光了呢。”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扔了,揣着一个多月的肚子回家,听说天天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生生作践死了自己。”
“这丫头可比她不长命的妈有本事。你瞧瞧那眉眼,带着电跟狐媚子一样,又很会读书,勾搭城里的公子哥儿还不是顺手就来?”
“呸,当人家城里的有钱人真稀罕她?不过是像对她妈妈一样,玩过就扔了。”
……
卫星擦一把湿了的眼睛,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她不想逃,也懒得逃。
这种流言蜚语自她懂事起就听了不下千遍,早就麻木了。
☆、一场风波
卫星还没走到家门口, 旁边邻居正踩着梯子搭棚, 从高处一眼望见,向里面的院子喊道, “卫亮, 你家小星从学校里回来了。”
院子里,卫亮擦一把沾着肥皂沫的手,顾不得解围裙, 迎了出去,“小星……”
看见舅舅的那一刻, 卫星忍了许久的泪“哗”地涌出来,跑快两步, 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舅舅——”
这个世界上,舅舅是她最亲的人, 也是最肯疼她的人。
卫家人丁萧条,传到卫亮这一代, 就只他和妹妹卫宁两人。父母去世早,他这个当哥哥的一手把妹妹带大, 当兄长又当爹妈。
谁料刚带大妹妹,妹妹便出了事, 扔给他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撒手去了。卫亮只得再拉扯卫星长大。
卫家基因好,男的帅气女的漂亮。
卫亮当年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帅哥, 也是依着这幅好相貌才娶到媳妇。
不然以卫家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的境况怎么可能有姑娘愿意嫁过来?
因为家里太穷,娶亲时连一样彩礼都没抬, 反而让人家姑娘陪了不少嫁妆,卫亮对媳妇心中有愧,所以处处让着她,不多计较一些事情,对卫星好也藏在私下里,尽量不让媳妇看见。
何钧来卫家那天,卫亮在地里干活,所以送卫星到六中读书一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虽然卫亮舍不得,怕卫星到外面受欺负,但媳妇已经答应了人家,而且到市里读书的确比在乡下读有前途,长吁短叹一整晚便也允了这事。
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买不起车票送卫星,只能让她一个女孩儿自己去市里报道,心中着实挂念,不知可否一路平安。
不久后收到卫星的一封信,说她已经到了六中,一切都好。
卫亮这才将悬着的心落入肚中,回了一封信说“小星好好读书不要想家,舅舅等农闲了就去看你”。
卫星回来了,他有点出乎意料。
毕竟她拿的钱只够生活费,不够回家的路费。
卫亮等她哭得泪收了,将外甥女引到旁边,压着声音质问,“小星,你从哪里来的钱?”
她嗫嗫嚅嚅说不出来。
卫亮瞪起眼,严厉道,“坦白说,不然家法伺候。”
她只得将帮同学写作业赚到回家路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卫亮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写作业得来的。”他又教训道,“代人写作业不好,以后别再这样了。”
卫星忙点头应下。
卫亮正要转回家中,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上次何先生给的五万块真是期中考试奖金?”
卫星早知道舅舅会问到这个,有心理准备,所以倒没表现出异常,点了点头,按着编好的话回答,“真的是期中考试的奖金。六中是有钱人读的学校,同学们家境大都很好,所以奖金设得也高。”
卫亮狐疑地看她两眼。这个外甥女一向不擅长撒谎,只要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与下意识的小动作便能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不过这次卫星做足了准备,所以没露出破绽。
卫亮没看出有假,终于放了心。他擦着她脸上的泪,轻轻地叹,“丫头,有些句话舅舅要你必须明白。别人有钱,那时他们祖辈父辈辛苦赚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不要羡慕他们,更不要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小星,穷人有穷人的骨气,要自己努力,一步步去变成真正的凤凰,而不是依赖别人的施舍。这样无论将来那个人对你是否真心,你都能踏踏实实地过下去,懂吗?”
她听得不太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卫亮也看出她没真正听懂,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懂也没关系,简单地说就一句话,‘要自己努力,不要攀附任何人’。”
她这一次听懂了,忙点头,“舅舅,我知道的。”
“小星,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卫宁的。”
两人说话间,舅妈王氏已从院子里出来,面上挂了一丝罕见的笑,“小星回来了,怎么还背着书包?快放到屋里去。”
毕竟,那五万块的“奖金”对卫家而言可不是小数目,以后可能还会有,她当然要对卫星好一点儿。
卫星挤出笑,低着头喊了一声,“舅妈。”
王氏笑道,“回来得正好。明天你表姐定亲办酒席,一家人热闹热闹。”
表姐卫珍从堂屋里出来,面颊染着两朵红云,大眼睛扑闪,羞涩而兴奋。她也一改常态,亲亲热热地接过卫星的书包,“小星的房间还没收拾,今晚就跟我一起睡吧。”
卫星不过住一夜就走,王氏正不想收拾,当即道,“也行。你们姐妹俩晚上多说说话。”
卫亮因为家穷娶妻晚,差点让妹妹抢了先,两儿两女中只卫珍比卫星大半岁,才刚成年,其余三个孩子比卫星还要小。
卫珍遗传了部分父亲的好基因,身材高挑,明眉大眼,长得也算漂亮。只是跟卫星比就差了许多火候。
对于这位寄养在自己家的表妹,卫珍一向不喜欢,因为妈妈每次说到这位表妹时都要夹着许多坏话,把卫星和卫宁一起贬得一文不值,说卫宁贱说卫星白白吃喝他们家的。
卫珍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自然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慢慢长大,卫珍懂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对妈妈诋毁卫星的话有了怀疑,对卫星倒没之前那么刻薄了。
何况她今天高兴,愈发看这位同龄的表妹顺眼。
卫亮夫妇在收拾院子。
明天的定亲酒席就摆在这大院子里,亲戚邻居以及男方的家长等都过来,所以要提前拾掇干净。
卫星本来要帮忙,但卫珍把她强扯入屋中,眼底发着光,从枕头旁的小盒子里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向她展示与炫耀,“小星,那个人送我的,漂不漂亮?”
那个人,自然就是将成为她未婚夫的男人。
卫珍按亮屏幕,输入解锁密码,翻到图库一栏,兴冲冲地点开里面的图片,“小星,这个就是他。你看着帅不帅?”
卫星挨过头仔细打量。
这是一张在雪地里的照片,上面的男生穿一袭黑风衣,个子也高,倒是有几分帅气。
她点了点头。
卫珍两颊又红了,眼中泛出层层的秋波,将那张照片按在心口,咬唇笑两下又道,“不仅长得帅,家里还很有钱呢。县城买了两套房子,开着一家大饭店,连媒人都说我是走了运才摊上他。”
“他叫朱沛望,沛公的沛,名望的望。”她抚开卫星的手,在掌心划着,“是这么写的……”
卫珍跟朱沛望是相亲认识的。
对方家境比卫家好太多,媒人来说时,卫亮夫妇本没放在心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两人见了一见。
谁知竟然成了,可不是乐坏王氏和卫珍?
卫亮因为妹妹的前例,对这门贫富悬殊的亲事倒没多热心,不过见女儿喜欢,也就没说什么。
卫珍挽着卫星坐在床沿,晃着修长的腿,乐得合不拢嘴,一对大眼睛里全是对未来的期待,“小星,我结婚时你就给我当伴娘吧。”
表姐如此温柔如此看重她,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卫星受宠若惊地忙点头。
卫珍扭头看她,咬唇又是一阵笑,“小星,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迟疑一下,卫星忙摇头,“没有。学校里不许谈恋爱。”
卫珍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世界中,又乐着道,“小星,喜欢一个人真是件好神奇的事。你没有谈过恋爱,绝对想不到的。见到他时,哪怕只对上一眼,心也会砰砰直跳,每天早晨一想到他,就高兴得睡不着……”
卫星有点走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挺的身影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卫珍说喜欢一个人,哪怕只对上一眼,心也会砰砰直跳……
卫星心上猛跳,忙摇头将他的形象甩出去,不敢再往下想。
当天晚上,卫珍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说朱沛望,说朱沛望家里的人,说跟朱沛望的聊天与相处,说朱沛望当初被多少女孩子看上……
若不是朱沛望发来微信聊天,卫珍怕是要扯着她说上一整夜的朱沛望。
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吗?能不厌其烦地谈一个人谈上一夜而不停顿不重复。
卫星想,如果跟人说陆一宸,她好像也能……
算了,拉被子蒙头睡觉吧。
她是学生,最该想的是学习。
想陆一宸做什么。
翌日,天还未亮。
卫珍早早起来,摆开一溜儿的化妆品,对着镜子有模有样地梳妆打扮,中间还推醒卫星,让她帮忙看眉画得好不好看,口红涂得是不是艳了以及妆够不够贴合。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么狂热而盲目。
卫星眉眼饧涩,一边打瞌睡一边偶尔给出一两点建议。宿舍时,她常见白璐化妆,倒也懂得一点这方面的审美。
上午十点。
朱家载着活鸡、活鱼、活羊、半头猪肉、糕点、烟酒、瓜子水果等满满一车的定亲礼,开着四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到卫家。
卫家的亲戚邻居纷纷前来喝酒帮衬。
来的人很多,满满一院子,喧喧嚷嚷。
朱家开饭店,又考虑到卫家经济不宽裕,所以酒菜也是他们自己带过来的,卫家只租借了要用到的十几张圆桌子。
双方亲戚全至,对两位将订婚的新人品头论足,议论着男方多帅多富以及女方多漂亮之类的。
卫星则一直窝在厨房中,忙着烧开水、泡茶叶等,一会儿还要拎着茶壶给各桌子的客人倒茶水。
定亲仪式很简单。
在媒人的主持下,男方给女方聘金,女方给男方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和腰带,意味着此次仪式之后男女双方将牢牢地系在一起。
朱家有些家产且出手大方,给卫家的是当时小村庄里最高的礼金规格——八万元。八百张红钞装在一个贴着喜字的红袋子中,鼓鼓的,煞是显眼。
当着一院子亲戚朋友的面,媒人说了数句祝福的话。
接下来该是双方交换礼物。
交换了礼物,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然后双方亲戚朋友落座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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