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头,沾着忠臣的鲜血。
不仅是老学士,更有那个孤身远赴大周,只为了保护宁才人周全的阿里木巴。
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人,这点宁王丝毫不怀疑。
可他容不得一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破坏自己的计划。
这一双手上的血,已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他还能回头么?
沈风斓道:“那颗树……是你对晋王殿下的敌意吗?你……你恨他?”
“是啊,我恨他。准确地说,我嫉妒他。”
宁王起身走到她跟前,两人在窗前面对面,将彼此眼中的情绪看得分明。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沈风翎么?其实她跟我很像。只不过她把对你的嫉妒,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而我不敢,我连表现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我和他之间,注定不能共存。父皇的宠爱,朝中的地位,这些我统统可以不计较。唯有你,我不能不计较。”
沈风斓是他们兄弟之间,横亘的一道坎。
无论如何也消不去。
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我已经命令元魁,趁夜刺杀轩辕玦。他若不死,那或许,就是我死吧……”
沈风斓惊恐地睁大了眼,下意识朝楼下奔去,想去告诉轩辕玦此事。
宁王早有防备,一掌敲在了她的脑后。
她身子软倒在地,被宁王及时扶住,抱在了怀中。
“来人!送她回宁王府好生安置。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可出府半步。”
第214章 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城郊之外,高大的龙船上。
船楼最顶上,是一处四面透风的所在,轩辕玦又命人把帘子都揭了开来。
他独自坐在北面的窗子边上,朝着京城的方向望去。
这个角度,虽不能直接望见整座城门,却能够看到从城门处归来的必经之路。
——倘若沈风斓回来,他便能第一时间看见。
可他静默地等了许久,未曾看到那条小路上,有沈风斓白衣的身影出现。
也没有那匹乖巧的矮脚马,哒哒哒的马蹄声。
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她还是没有回来。
那一只靠在窗上的胳膊,忽然僵硬了起来,他的指节紧紧地握了起来。
耳边只余风吹芦苇,在黄昏的最后一点亮光陨落之后,暗中飘摇……
“殿下。”
詹世城从船下走了上来,请他下去用晚膳。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斓儿还没回来,看来是她错看了宁王,也是本王错看了宁王了。”
她去劝说宁王放弃造反作乱,而宁王却不肯放她离开了。
詹世城眉头一皱,心知轩辕玦是吃不下饭了。
这要换成是他,他也吃不下饭。
“我去带点人,到城楼底下问一问。我就不信了,他堂堂宁王,做得出这种扣押妇人的事?”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急脾气,这里一说,立刻下楼点兵去了。
只听得木板咚咚咚地响,他的脚步声很快消散。
轩辕玦没有阻止他,明知这不会有什么作用,也好过不做。
他有些后悔,不该让沈风斓去。
可若是时光重来一回,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是沈风斓的决定,他只能尊重,而非用一己之私来干预。
一骑烟尘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詹世城打头阵,领着几十个虎骑营的士兵而去。
这几十个人既不是最骁勇善战的,也不是最威武强壮的,而是嘴上工夫最厉害的。
就算靠骂的,也要骂宁王个狗血喷头,把沈风斓交出来不可。
龙骑营的将士守在城门上,忽然见着一行烟尘而来,才发现是詹世城。
“本官是来接沈侧妃娘娘回去的,城上的人听着,速去通传!”
龙骑营的将士们一直在这里,的确没见到沈风斓出城。
这都小半日了,有什么话,难道还说不完吗?
龙威摆了摆手,让一个士兵快马赶去宁王府传话,顺便打探打探沈风斓的消息。
一时传话的士兵回来了,面色为难地看着龙威,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龙威的面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詹世城一直盯着城上,见那传话的士兵回来,运足了中气大吼一声。
“沈侧妃人呢?!”
人呢?
龙威只能据实回答,他凑近了城墙边缘,俯下身去同詹世城说话。
“娘娘被宁王殿下扣住了,不过她现在在宁王府很好,詹大人不必担心。”
詹世城早有思想准备了,听他这一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宁王殿下还是不是个男人?沈侧妃是为了京城的百姓免遭战火,才亲自入城劝说宁王的。他若不听便罢,也得把人送回来啊!扣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他算什么男人?”
詹世城这话说的,没有丝毫敬意。
而城楼上的人也都听懵了。
在座都是龙骑营的将士,又不是宁王府的侍卫。
怎么听詹世城骂人这劲,已经把他们当成宁王府的走狗了?
“就是!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是一个弱女子!宁王竟连沈侧妃这样的忠义女子都不放过,当真叫人不齿!”
詹世城带领的一众士兵,开起了连珠炮。
要说男子骂起人来,那水平丝毫不低于泼妇骂街。
尤其是军中的男子,样样糙话都来得,听得人面红耳热。
老黑是头一个站不住的,恨不得朝城楼底下大喊一声,我们跟宁王没关系!
龙威却及时拉住了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沈侧妃还在宁王府,切不可轻举妄动!”
他低声凑到老黑耳边说道。
老黑不懂什么大道理,龙威是差点让他们宰了的人物,就看在这份上,他也给龙威三分薄面。
于是拼命忍住了气,挨着詹世城等人的辱骂。
骂了半日,城楼上还是没有动静。
詹世城哑着嗓子道:“我说,还不去把宁王叫来?他行这等卑鄙无耻之事,是不是无颜见人了?”
城楼之上,忽然响起男子稳健的声音。
“宁王不会来了,这里没有宁王的人。在这城楼上头的,都是我龙骑营的大好男儿。”
龙骏步伐沉稳地走上了城墙,此时换岗,城楼附近没有宁王的人,他才敢露面。
龙威见到他便舒了一口气。
若说从前,他还有不服气自己这位大哥的地方,眼下是半点也没有了。
看到了龙骏,不知怎的,他心里都安定了下来。
今日若非龙骏及时出现,他怕是要死在老黑等人的手下了,哪还有工夫解释?
而龙骑营的士兵,见着龙骏完好无损地出现,个个既惊又喜。
“将军?!不是说你被大火浓烟熏晕了吗?你竟然醒来了,太好了!”
若非有岗位的限定,那些士兵们早就围上去了。
眼下也只敢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朝龙骏投去注目礼。
老黑等人倒是很淡定,他们在此之前,已经见过龙骏了。
“本将军不是醒来了,是根本就没有晕。”
龙骏淡淡地一解释,再联想到他方才那句话,众士兵若有所思。
宁王早与龙威商量好了,在深夜寂静之时,他会让宁王府的死士潜入龙府,放火烧了龙骏的院子。
而龙威要做的,就是尽力买通府中的下人,阻止他们过快地救火。
一旦龙骏倒下,龙骑营便是龙威的了。
龙威假意被收买,实则早就把情况都告诉了龙骏,兄弟二人合谋演了这一场戏。
事实上,戏演的最好的,还是龙老太爷。
听说他一边在屋里嗑瓜子,把嗓子磕到哑了,再哭嚎着大骂龙威为不肖子孙。
哭了有大半日,附近的邻里邻居都听见了动静。
有龙老太爷的演技,宁王对龙威的忠心,就更加不存怀疑了。
可怜龙威,一边要在宁王面前做戏,一边要挨自己亲爹的骂,还要被自己的部将和士兵误会。
这下好了,龙骏站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詹世城在城楼下看见龙骏,虽然早知道他和龙威之间的事,还是不由一喜。
不过……
“你说什么?宁王的人不在这?那我岂不是白骂了半天,唉!”
原想着宁王这样的人物,听见他这一通骂,至少要做出些反应来。
没想到宁王的人并不在。
一个是虎骑营首官,一个是龙骑营首官。
两个隔着城门,一上一下,互相对望。
彼此之间似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龙骑营的士兵们疑惑地看着他们两,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为何詹世城对龙骏好言好语的,而龙骏对龙威代了自己的首官位置,也丝毫不恼怒?
且龙威的面色,还隐隐有喜色……
众人茅塞顿开,只觉得这风起云涌的一日之间,许多复杂的头绪都想明白了。
其中细节还有写不清楚,不过只看如今的情状,他们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老詹!”
龙骏朝底下喊了一声,“快回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这话若不细听,还以为他是在讽刺詹世城,讽刺虎骑营打不过龙骑营。
詹世城却领会了其中深意。
“好啊,回家吃饭去!找个人告诉宁王,他若是敢伤了沈侧妃一根头发,我们虎骑营饶不了他!”
这狠话掷地有声,詹世城调转马头,一行人飞快地离开。
城楼之上,风声猎猎。
龙骏抿了抿唇,似有什么话要说。
众人屏息以待,等着他开口。
良久。
龙骏道:“派个人去宁王府,帮詹大人传话。别让任何外人知道,我回来的消息,还有……”
众人目露期待地看着他。
“还有,吃饭吧。”
……
詹世城一干人,在城楼下骂的那些话,都有一个小士兵一字不漏地重复给了他。
也亏那小士兵记性好,什么难听的粗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元魁站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偏生那小士兵没有眼力见。
不论旁人怎么暗示他,他还是老老实实把话说完了,不晓得半点委婉。
宁王但是面色镇定,沉默着听完了那些骂他的话。
听完之后,还点了点头,“这小士兵口齿伶俐,在军中做小兵可惜了。倘若日后年纪再长一些,可以做个文书小吏什么的。”
等他年纪再长一些?
元魁心中暗自想着,这么不怕死的一个少年,能不能长大还难说。
若非宁王今日和沈风斓久别重逢,他心情极好,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小士兵?
门外的侍卫把那小士兵带了出去,宁王难得地主动提起了晚膳。
“该传晚膳了,今日厨房可有做一些,沈侧妃喜欢的吃食?”
他一向对吃食并不在意,只要能吃饱便是,倒想着要做些沈风斓爱吃的。
元魁点了点头,“沈侧妃一到府上,属下就命人吩咐下去了。”
那些吃食的单子,还是从一品居的掌柜那里拿的,另有一些安胎养生的菜品,例如乌鸡汤之类的。
宁王听了微微欢喜起来,元魁趁势道:“殿下,不如属下这就去请沈侧妃?”
沈风斓在一品居被宁王打晕,这会子应该也醒了。
宁王一心都在沈风斓身上,对元魁也没了平日的冷言冷语。
“不必了,本王亲自去。把饭菜送到她房中吧,省得她还要走动,对胎儿不好。”
他本来是不想打晕沈风斓的。
可她一听见宁王要派刺客刺杀轩辕玦,就紧张了起来。
倘若不把她打晕,强制把她送到宁王府,只怕她挣扎之间更加伤到自己。
他脚步轻快,从正房往外走不远,便到了一处安静的小院之中。
沈风斓就被安顿在这里,另派了七八个可靠得力的丫鬟,妥善伺候着。
他走进院子,却发现那几个丫鬟都在廊下待着。
“让你们伺候沈侧妃,你们就这么伺候的么?”
宁王冷声质问,七八个丫鬟齐齐跪倒。
“殿下恕罪。不是奴婢们不肯好好伺候,是娘娘她不要我们在跟前,说看着头晕眼花。”
几个丫鬟也很委屈,进退都不是。
宁王越过了她们,直接朝着屋里走去。
一开门,只见沈风斓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正往掌心里倒着。
倒出来一颗龙眼核大的乌黑药丸,她便朝嘴里送去,一面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盏来送药。
宁王心头一紧,大步迈向前去,一下子把她手上的药丸打掉到了地上。
“你在做什么?!”
他忙把那小小的瓷瓶拿来,瓶中装满了这种乌黑的药丸,气味有些刺鼻。
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我不肯放你离开,你就用这药自尽是不是?我就如此惹你讨厌,让你片刻都待不下去吗?”
沈风斓愣了愣,看见那颗被打落在地的药丸,乌溜溜地滚到了墙角。
她生怕宁王把整个瓷瓶都打了,伸手便要夺回。
宁王却把手一举,高高地把瓷瓶举了起来,让她够不到。
“殿下误会了,这不是毒药。是我怕殿下要扣下我当人质,所以提早让萧太医准备了药丸,这是保胎的药。”
宁王一愣,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相信沈风斓。
沈风斓眼见够不着那小瓷瓶,反倒把自己累得不轻,丧气地坐了下来。
“殿下小心些,别把我的药瓶子打了。这是萧太医辛辛苦苦配出来的,若没了这药,只怕我的孩儿有危险了。”
宁王这才把手放了下来。
是他太过紧张,见着沈风斓独自在屋里吃药,便以为那是自尽的毒药。
可她一向惜命,怎么会因为些须小事,就要服药自尽呢?
便是为了和轩辕玦的这个孩子,她也不可能这样做。
安全起见,他还是命门外的丫鬟去请了太医,来检查一番这药。
沈风斓这才松了口气,幸好他没把药瓶子直接打烂。
“想来你也饿了,让他们传晚膳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沈风斓却没有多少怒意,反而颇为高兴。
“好啊,正好我饿了。”
待晚膳传了上来,太医也验过那个小瓶中的药了,宁王便把药瓶还给了她。
两人对坐一处用晚膳,这还是头一遭。
又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不免有些尴尬。
沈风斓却丝毫不觉似的,只挑对腹中孩儿有益的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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