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心头一软,摆了摆手。
“罢了,你下去吧,有空多教教福昀说话才是正经。”
——
沈风斓闷头在府里学琴棋书画,一开始有些无趣,而后她很快找到了乐子。
她每每抚琴,虽没有百鸟朝凤,却有两个黄口小儿咿呀伴奏。
浣葛玩心大起,教云旗他们说好字,竟然教成功了。
于是外人便可看见,沈风斓每每抚琴之时,两个奶娃娃就从榻上翻腾起来,拍着手脚叫好。
晋王殿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面色有些尴尬。
没想到继“娘”之后,云旗兄妹先学会的是“好”。
这叫他这个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是如此,看到云旗和龙婉手舞足蹈的模样,他笑得心情大好。
“殿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晋王殿下在桌旁坐下,先饮了一口茶,而后方道:“后日是佛诞,京中会有浴佛会,想出去逛逛吗?”
“浴佛会?好啊。”
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京中都有浴佛会,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趁此机会出门游玩。
她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后日就是四月八佛诞了。
要不是晋王殿下一提醒,她险些都忘了。
便转头对浣纱道:“让丫鬟们给法源大师做的衣裳和鞋袜,可都做得了?”
“做得了,按照娘娘的吩咐,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
晋王殿下放下茶盏,“这个法源大师,就是你上回说的,极有意思的一个胖和尚?”
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来,她提了一嘴,顺道也说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
独独忽略了宁王没提。
“是啊。我瞧他生活朴素,性情古怪,想是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还是粗布就好。”
晋王殿下眉梢一抬。
“那为何是墨色的?”
“啊?殿下不知道吗?”
沈风斓煞有介事,“墨色显瘦。”
晋王殿下:“……”
“一个偶然认识的胖和尚,你都想着给他做衣裳,为何没有本王的份?”
沈风斓惊讶道:“殿下还缺衣裳吗?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自然府中是有专人操心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想。”
“哼。”
他轻哼一声,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恣意而慵懒。
沈风斓忽然想到了浣纱和浣葛他们的话,便缓了神色。
“不过殿下束发带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不如下次我亲手替殿下做一条?”
他的眼中总算露出了笑意。
“这还差不多。”
转眼到了佛诞这一日,晋王府的大门外,也挂上了莲花型的佛灯。
白底粉瓣,莲心微黄的烛火跳跃,投影在府门前,甚是好看。
府门大开,晋王殿下穿着与莲花同色的直裰,白底粉纹煞是清俊。
他长发绾起,仅以一根素白的发带松松地束着,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沈风斓才走至门前,一见他的背影,不觉吃了一惊。
晋王殿下果然身后长眼,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了。
她打扮得素雅简洁,不同于平日爱穿的广袖宫装,而是一袭窄袖的莲纹襦裙。
两人站在一处,似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格外般配。
沈风斓的眼不自觉朝他身上看去,“殿下这身衣裳……”
“怎么?”
他眉梢一挑,唇角噙笑,似乎心情不错。
“一会儿可别经过什么青楼花苑的,只怕那些花魁娘子,拉着殿下不让走。”
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配上素日里少穿的粉色,气质柔和了许多。
这要在旁人看来,必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而在沈风斓眼里,就是两个字——
风骚。
晋王殿下对她这话,似乎很是满意。
“沈侧妃要是担心本王被拉走,那本王的手,就暂时交给你好了。”
他说着,姿态款款地伸出手来。
掌心宽厚,指节有力,自然地蜷曲着,仿佛在邀请她共舞一曲。
沈风斓神思一晃,而后稍稍提起裙摆,兀自步下了门前的台阶。
“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她的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唯恐一不小心,就把手伸给了他。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手提莲灯,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意。
在灯火的辉映下,那些笑面分外好看。
她走向一处挂满了花灯的小摊贩,晋王殿下跟随其后,打量起那些花灯。
其中莲花型的是最多的,旁的像是锦鸡和兔子等形态,也有许多。
沈风斓却没拿那花灯,她伸出手来,拿起了一个面具。
“好看吗?”
她拿的是一个猪八戒面具,竟然大大方方地问他好不好看。
晋王殿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不好看,不过极衬你。”
她干脆直接戴在了脸上,朝小贩道:“后面这位公子付钱。”
后面这位公子抬脚就走,小贩正想喊住,尾随其后的侍从便丢下了一块银子。
那小贩犹如在梦中,捡起那块碎银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着实咯牙。
他就觉得,生得这般天人之姿的一对小夫妻,怎会是寻常人家出身?
果然是非富即贵之流。
再往后走,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越发多了起来。
反倒是晋王殿下露着脸,一双桃花眼颠倒众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风斓再经过一处小摊的时候,便顺手给他面上,也戳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个玉兔的面具,两只长耳朵竖起,衬着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
她笑得哈哈地,晋王殿下隔着面具,给了他一个白眼。
沈风斓没有忽视他的眼神。
“殿下不喜欢吗?”
他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要是让别的女子戴一个猪面具,只怕她们是宁死不从。大概也只有你,高兴成这样。”
“佛云,万法皆空,万相皆空。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又有何可在意?”
这具臭皮囊并不是她,真正的她,是皮囊深处的灵魂。
晋王殿下笑道:“孕育了云旗和龙婉的,便是这具臭皮囊,岂能不在意?”
沈风斓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是呵,和他有肌肤之亲的,是这具皮囊。
云旗和龙婉的娘亲,也是这具皮囊。
她呢?
她到底是沈风斓,还是谁……巷口幽暗之处,她伸出手来,一个转身。
两人的身形,落在灯影照不见的幽僻之处。
她纤手抬起,揭去了面上可笑的面具,朝着他走近了两步。
一双幽深如谭的眼眸直直地盯住他,雪肤花貌,红唇如雨后蔷薇。
让他不自觉地一惊。
她的脸慢慢凑近,脚尖踮起,呼吸带着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
身形微晃,他迅速地伸出手来,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落进他怀抱中,叫他一时神思遐迩。
曾经一夜旖旎的景象,不自觉浮现在他脑中。
他欢喜于这一刻手中触感的柔软,又惊愕与沈风斓,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
那张倾城美貌的脸靠近他,他微微俯下身去。
只听得一个清丽低柔的声音,“旁人都说,殿下待风斓有情,只是从未听殿下提起过,实在是想不明白。”
此情此景,口是心非如晋王殿下,也变了口吻。
“要待你如何,你才明白?”
女子樱唇凑近,几乎是划过他的唇瓣,落在他的耳边。
“只要殿下一句心里话,心悦与否。”
她吐气如兰,声音几不可闻。
一丝热气,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那一团火,瞬间喷薄。
他一手扶在她腰际,另一手抵在她脑后,身子一转,将她压在墙上。
一个热烈的吻落在她唇畔,满是他的隐忍与期待,和心花怒放的喜悦。
随着那一吻落下的,是轻浅的心悦二字。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沈风斓的主动示好。
当初她一句非我所爱,让他一直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
骄傲如他,承受不了她的拒绝。
他只能一直待她好,取悦她,撩拨她,讨好她……
让她心甘情愿。
彼此唇舌交缠,这一刻甜美,叫人欲罢不能。
寂静之中,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身侧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街市,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乐声隐隐。
忽然——
他吃痛地放开了她,口中一片腥甜涌进喉中。
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你这是做什么?”
沈风斓一笑,眸中闪着幽暗的光芒。
“没做什么,不过是勾引殿下。而后发觉,殿下的心悦过于廉价,我并不想要。”
廉价?
他轩辕玦至今唯一心悦的女子,说他的心悦过于廉价?
真是荒唐。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猩红的血格外刺目,让他眼眸冷然。
“因为这具皮囊,所以廉价么?”
她反唇相讥,“难道殿下的心悦,不与这具皮囊有关系吗?”
是为了那份身不由己的夫妻之实,所以心悦。
是为了云旗和龙婉的诞生,所以心悦。
而这一切,若非当初那一场阴谋诡计,本不该发生。
这种不纯粹的心悦,她不要。
轩辕玦的嗓音压着怒火,用力地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有没有关系又如何?皮囊是你,灵魂也是你,又有何不同?”
他觉得沈风斓简直是不可理喻,竟然为了这种并无意义的问题,而对他的用情视而不见。
不管是因为一场意外的肌肤之亲,还是因为她诞育了云旗和龙婉。
他用情不假,她还有何好执着?
沈风斓摇了摇头。
不是她,这幅皮囊不是她。
她不能明说,但心中那股别扭的感觉,仍然在作祟。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去心悦于我。当初殿下耿耿于怀的事情,也许殿下忘了,但我丝毫没忘。你会找到一个你真心悦纳的女子,而非被迫迎娶的女子。”
这话让他火气上涌。
“你又怎知本王是被迫迎娶你,被迫与你发生肌肤之亲,又有了云旗和龙婉,才强迫自己心悦于你?”
当然有这些原因。
但,不单纯是这些原因。
他欣赏沈风斓的智慧和勇气,处变不惊的气度,和不输于寻常男子的见识。
这些和旁的女子都不同。
就算那夜不是沈风斓,如果他还有机会与她相识,一样会被她所吸引。
说到底,他心悦的,是她这个人。
而在沈风斓眼中,那些附加的,都会使这份感情不纯粹。
他忽然不知如何解释。
她要的感情太过纯粹,而他们两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粹过。
这种感觉,真令人恼火。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沈风斓道:“不过殿下不必懊恼。殿下可以在别人的设计下还能心悦于我,而我只要想到那些肮脏的计谋,就无法心悦于殿下。”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可笑,冷声道:“沈风斓,你赢了。”
先动了心的人,永远是输家。
他输得心甘情愿,却被嘲笑为一文不值。
沈风斓走出了那道巷子,复又戴上了可笑的猪面具。
过往的行人时不时看她一眼,好奇有这样身姿气度的女子,为何戴着一个最丑陋的猪面具。
只有沈风斓自己知道,她面具下的面容,早已是冰冷一片。
萧贵妃的话,在她脑海中时不时涌现。
浣纱和浣葛,是她最亲密的贴身丫鬟。
她们都说,晋王殿下待她有情。
于是她也有些许期待,些许忐忑。
而后她失望地发现,那份所谓的情,并不能给她安心。
这副皮囊不是她的,肌肤之亲不是她自愿的,生下云旗和龙婉——
也不是她自愿的。
这份情处处充满她的被逼无奈,也是她的一次次被逼无奈,让晋王殿下对她生情。
何其讽刺。
她有些迷茫,不知该往何处走,再一抬头,是处处相仿的灯火辉煌。
再看向身后,从晋王府跟随出来的侍从,不知到哪儿去了,浣纱和浣葛也不见了踪影。
想来今夜人多,她又戴着面具,他们一时不防就跟丢了。
她索性走到河边,在河堤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上游一盏盏莲花灯漂流而下。莲花灯有大有小,大的足有面盆大,小的又只有拳头那么小。
里头放着纸笺,写着人们对神佛的心愿,放在莲灯里面漂流而下,希望神佛能够收到他们的愿望。
倘若愿望真的这么好实现,她沈风斓愿意买下一摊子的莲花灯,来许愿太子不得好死!
她忽然笑了起来。
就算太子不得好死,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了。
她与晋王殿下之间的隔阂,又真的能弥补吗?
正盯着莲花灯发呆的沈风斓,不经意朝一旁望去,看到河堤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锦衣华服,生得白白胖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小少年,也有忧愁到独自坐着发呆的时候。
此情此景,灯火摇曳,欢声笑语,怕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枯坐了。
沈风斓不觉引以为知己。
她仗着自己脸上还戴着猪面具,毫无形象地挪了挪屁股,凑近那少年。
少年下意识朝她看来,一眼看见一张笑得满嘴都是牙的猪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可笑的猪面具下,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
少年恢复了一张木然的脸,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继续看着河面。
想来他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烦心事。
沈风斓也不恼,和他并排坐在河堤上,双腿垂下一晃一晃的。
“没关系,我也有不能说出口的烦恼,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引得少年又朝她看了一眼。
仍是木然的神情,一句话也不说。
沈风斓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少年……该不是个哑巴吧?
他的眼光落在河面上,只有偶尔莲花灯密集的时候,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光芒。
那不是眼睛的喜悦,只是被莲花灯映照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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