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经边关忧患的长者,语重心长地道出肺腑之言,其下隐藏的真实含义,再明显不过,成去非默然良久,抬眸一笑道:“大人多虑了,我既无卫霍之能,自然不会思卫霍之功。”
他言辞中并无伤怀之意,十分平常,刘谦喟叹一声暗道:到底是何人辜负了眼前的骄子?
“报!西河郡太守请大将军入城!”帐外亲兵送来一封书函,正盖着西河郡太守之印,并州沦陷四郡,西河郡在这边可谓守着孤城,如今终盼到王师支援,太守唐济得知上党郡大捷后,很快修书一封送出城来。成去非虽同唐济未曾谋面,亦无任何交情,但仍对太守能在四面楚歌之境中坚持这份不拔之志而大为赞赏,刘谦在一侧道:
“唐大人不易,年过花甲之人还有这份韧劲。”
“大人认识唐太守?”成去非把书函看完递给了刘谦,刘谦大致浏览一遍方道,“曾共事过,他这些年,辗转调度,就没出过并州,治理边关也算经验丰富了,倘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守得住西河郡?”
成去非便坐下细细听刘谦讲述西河郡太守唐济治边功绩,大约对此人有了那么几分了解。翌日行军至西河郡城外附近扎营,之后带一众心腹去见了唐济。
府衙看上去年久失修,成去非一众人在离有数丈远时,就有人私下议论太守大人在此种地方办公,是否有坍塌之忧。等再近些,见阶下为首立着个留了一撮可笑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眉眼弯弯地笑迎来宾。
众将不由会心一笑,这哪里像一方太守,说是田间老翁正合宜。
成去非戎装在身,佩剑挂侧,自是十分好认,唐济笑着上前冲他拱手行礼:“西河郡太守见过大将军。”
“大人客气,”成去非虚扶还礼,托他起身,一众人跟在两人后头陆续入院,里头还算整齐,不过器物陈设倒是和外头一样不知用了多少年一般。唐济如常,命人奉了茶,说是茶,不过是飘着几片颜色枯淡的叶子,喝起来索然无味,众将这些日子在外糙习惯了,只拿它当解渴之物,并无他念。
唐济拈须打量了几眼成去非,笑道:“听闻大将军这一路打得还算顺畅,是国家幸事,边关之地无珍馐菜肴可招待的,不过城内市集如常,我已命人开放城门,将士们可自由出入。”
这其中的犒劳之意,众将听了出来,临近者相互对视一眼,皆带了几分笑意,可不免暗自纳罕,这不起眼的老头是如何能在敌寇环绕情况下还能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
成去非已起身道谢,唐济也忙起身道:“王师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还望大将军能乘胜将残寇彻底驱逐出境,还并州百姓安宁。”
胡人虽攻陷几郡,然而主要兵力分于两处,上党和太原,如今上党拿下,又收拾了几处胡人小股散兵,收复并州大地指日可待,成去非回道:“成某自当奋力而为,太守经营边关不易,也望太守保重身体,多为百姓造福。”
成去非又问起西河郡风土人情,垦荒稼穑诸事,唐济犹如闲话家常般娓娓道来,语调不疾不徐,不觉间众将听得茶水饮尽,肚子乱叫,唐济眯了眯眼,笑道:
“人老了,就爱唠叨,让将军们见笑,后院摆了筵席,比建康怕是要差许多,还望将军们见谅。”
众将腹中饥饿,这一连几日,虽也用餐,却和兵士们一样,有个六七分饱就得打住,大将军尚一日两饭,所食无多,其他人自然不好逾越过去,倘敞开了怀吃,怕是早已断粮不继。
太守既设下饭局,众将连假意推辞都省去,一行人兴高采烈往后院去了。滋滋烤肉的声音伴着难以形容的香气顺风而至,众人心下欢喜,一时间撕肉饮酒,畅谈欢笑,仔细算来,自离了帝都,这竟是头一回如此尽兴开怀。
倒是大将军,虽也围坐其间,两手只是搁于膝头,扯了块鹿腿,却咬得慢条斯理,众人猜他忧心粮草,正不知该如何劝,那边有婢子送来一沓卷饼,众人便依照唐济所言,把那肉裹了进去,没想到一口下去,那饼似是比肉还要硬,很快就牵带着两腮酸麻,众人鼓囊着嘴,笑问唐济这饼来由,此间气氛十分活跃,大笑声不断,那唐济官话虽说得带着浓重的并州口音,不过并不妨碍双方交流,众将一面吃,一面说笑,十分快活。
不过饭可吃得饱,酒却适可而止,太守所备诸食,皆被众将一扫而空,一旁侍候的婢子们似是见惯男人们狼吞虎咽,并无任何惊奇之色,只在其间上前询问是否要添食。
待起身告辞之际,一行人可谓心满意足,恨不能明日便杀进太原郡,早早凯旋。成去非见众人心情大好,算着也打扰有时,便不再久留,推说要去巡营,辞了出去。
送到门口,唐济同刘谦两人在阶下逗留片刻,两人本就是旧相识,此次再见,亦甚愉快。刘谦笑问:“益之兄看征北大将军比当初的镇军大将军如何?”他口中的镇军大将军正是当年成若敖领兵西北时的封号,唐济抚须点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着回想前事,仿佛成若敖都督并、雍、凉几州军事就在昨日,不由一番唏嘘感慨,“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未必能建他父亲那般功业。”
“益之兄何出此言?”刘谦叹气问,唐济努努嘴,冲着成去非的身影:“他在江左的事情,我亦有耳闻,刘老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粮草是不是早都不够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刘谦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兄台这双毒眼,他这一路,是真让我刮目相看,如今困在粮草之上,犹如蛟龙搁于浅水,我也是无能为力。”
“刘老弟,要我看,这仗不见得能打完,你们就得回去,去年一年,我给建康断续上了几道折子,都石沉大海,你可知并州这回怎么乱起来的?”唐济长吟片刻,“刺史大人倒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不过到底脱不了那点子风雅嗜好,这地方岂能容得下老庄?岂能容得下诗赋丝竹?刺史大人十分偏爱他手下一个文士,此人文章音律丹青无所不精,却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经常跳出来动辄指画军政大事,令狐将军多有规劝,刺史大人并未听进去,一回起了口角,竟昏头杀了令狐将军,将军的几个弟弟转脸就投奔了匈奴人,后来又引来羯人,这才星火燎原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你方才为何不跟大将军说此事呢?他怕是到如今也不知内情。”刘谦频频摇首,说不出是悲是无奈,唐济仰天叹道,“刺史有功有过,还是刘老弟你来说吧,我去年上折子也为此事,希望中枢把那人赶紧寻个名头弄走,不过这事,也印证的是老生常谈罢了,并州这地方人心浮动,胡汉杂处,极易生乱,不知哪里出了些岔子,就引得一场场恶战,何时能把那些死都不会臣服的异族人往北往西打得远远的,打得他彻底怕了,边关才能消停了。但中枢又是个什么态度,我不好揣摩。”
两位老友话至此,徒剩沉默,刘谦无声打了个揖举步去了。
这边成去非巡营结束,便回到帐内在沙土上摆阵,他在等蒋北溟的音讯,并州几郡皆有他蒋家的商号,他既能替成家……一念未尽,帐外一阵骚乱,一名亲兵掀帐而入报道:
“大将军,外头要找大将军主持公道!”
成去非随手丢了手中小旗,大步踏了出来,环视一圈,却是韦少连部下的一众人,正欲寻韦少连,听得一阵铠甲摩擦声,原是韦少连正一路小跑而来,见部下竟找到成去非这了,顿时恼得面上大怒:“成何体统?找死吗?”
“小韦将军,那糟老头子无故就杀了我十七人,兄弟们的脑袋可都挂在长矛上,还立在那市门外呢!”有一中校愤然不已,其他人等立即陷入一片哗然,皆恨恨不平的模样,成去非见众人满身铠甲,手持武器,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缘由,那边忽传来一阵呵呵笑声:
“杀个老头子,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
竟是唐济边笑边走了过来,众兵士见他一身常服,身后并无守卫,只跟着个又老又跛的随从牵马,心下大惊,纷纷按剑就要动作,成去非冷斥一声:“不得放肆!”
众人这才不甘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却盯住了唐济不放。唐济一径走到成去非面前,却面对着在场诸人道:
“你们的大将军对不起你们吗?”
大家一怔,不知这老头子卖什么关子,无人应话,唐济接道:“我听闻你们的大将军风餐露宿,且常一马当先,陷阵杀敌,你们也十分尊崇他,那为何还要做出暴行,来败坏他的名声呢?”
韦少连心下吃惊,他也并不知这里内情,忙问道:“此话怎讲?”
唐济此时才看向成去非,先见了礼:“大将军前脚刚走,您的一队人,冲进街市拿酒,这本是我应允的,可这些人却刺杀了卖酒的老者,又砸坏了酒器,百姓辛苦攒的一点杂粮所酿的酒尽数都流到沟里去了,有人上前理论,亦被打伤,这样肆意扰乱天子的边关,”说着忽又转向众人,“罪归于何人?罪不过还是要连累到大将军身上,百姓只会说朝廷派来杀贼的不过另一群贼罢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满面羞愧,垂头不语,他们亦不知这其中竟发生这事,光听有人来报同袍被杀,首级都被割下挂市门,恼恨异常,直奔成去非大帐想要讨说法,被这老太守一说,竟再无话可讲。
“全部卸去武装,解散回各自营里去,谁再敢闹事,军法处置!”韦少连莫名被牵连丢了颜面,随即冲手下跺脚怒斥道。
“晚辈惭愧,多谢大人替我惩治不法之徒。”成去非已躬身朝唐济施礼,唐济回笑道:“还望大将军不要觉得下官僭越严苛,只是以往类似事由,皆如此处理,百姓才能信任府衙,百姓信任府衙,才不至于生乱。”
成去非深吸一口气,再拜道:“晚辈受教,日后定会严加约束部下。”
唐济摆手道:“大将军这么说,折煞下官,想必也只是个例,下官这里囤有些余粮,大将军且先拿去用,虽不多,但也聊胜于无,”说着就要告辞,似是想起什么,郑重道,“还有一事,下官想跟大将军禀明,朝廷派遣的一些边关守将,唯有通商聚敛之意,皆无防寇御贼之心,甚至一度劫掠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大将军既来了这一趟,倘有得闲时,还请多多查访此事以报中枢。”
“大人心系社稷,晚辈自当查明情况,上报天子。”成去非言罢,回眸看了一眼韦少连,“你去送太守大人。”
“不必了,大将军。”唐济一笑,拱手折身,成去非只得目送这老人同那一瘸一拐的随从远去了,而西河郡为何治理有方,百姓井然有序,几未生过动乱,似乎也有了答案,唐济末了奏明的一事,亦让他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多还有三章大公子可以回建康。
第181章
晋阳遥遥在目,倘是秋日, 或许更能领略边塞苍茫之美, 眼下, 山峦如翠,犹如一幅跌宕起伏的壁画,亘于天际,山河壮丽无比。数千帐篷,杆杆旌旗, 皆立于风中, 成去非等来粮草消息时,众将们正围坐一团议事。
回来的探马连忙滚落下马, 把马鞭往帐外亲卫手中一塞, 便疾步掀帘而入单膝跪地道:“大将军,属下打听清楚了,豫州的粮草走得太慢,所以迟迟到不了,属下已经传达了大将军命令;至于徐州北,属下顺着粮道, 没见粮也没见人, 后来属下百般辗转打听, 还是一无所得。不过关中补给的粮草已到,粮秣官正准备清点分发。”
将领们不禁问道:“没去彭城刺史府问问何故?天子既下了旨意,刺史该协理此事才对。”
这探马面露难色低首不语,众人当他办事不力, 未曾跑刺史府,亦或者没能见到刺史,便忙着回来报信也未可知,倒也不深究,转而同成去非七嘴八舌议起下一步是否要再等粮草,倘被敌寇知晓他们粮草不过可拖延三五日而已,乍然反攻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吵了半日,双方各执一词,要持重静等的,要闪电结束速战速决的,皆不能很好地说服对方。成去非始终一言不发,等众人吵完,才道:
“三日后,我军攻打晋阳。”离开西河郡的当夜,成去非已收到蒋北溟的书函,乐平郡因有一队青州铁骑驻扎,始终未落敌手,蒋北溟重价买来粮草器械,再加上可借青州铁骑之力,祁军大可一战。成去非且又遣刘野彘阿大两人亲去勘查蒋北溟所言是否属实,心中大略有数,此刻轻描淡写解释了一番,“建康有个巨贾,蒋北溟,诸位想必有所听闻,他在边关同胡人同官府皆有往来,听说王师要来,早有劳军之意。”
众将虽有知道那蒋北溟的,但这个时候此人忽要劳军,多少有些突兀,况且他一介商旅消息怎会如此灵通,这个中曲折也让人不能解。成去非看出众人的疑虑,起身道:
“敌寇只剩这一处重要据点,主力已被我军歼灭大半,余下的撑不太久,雁门郡不足为患,除却粮草,我军并无其他不利因素,至于蒋北溟,他倘是此次建功,我已答应他事后替他向朝廷讨个一官半职,自古以来商者梦寐以求的也不过如此,他会尽心的。”
“原那蒋北溟打的是这主意。”众将笑道,心头疑云消散,又议上半日,才各自准备去了。
待人散尽,那探马走上前来小声道:“属下去了徐州刺史府,并未见到刺史大人,这本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属下问了几人,说法却不一,前后矛盾,有说刺史大人偶染小疾在家中歇息的,有说大人去劝课农桑的,属下要等,那些人却不让属下耗费时间,只道会把大将军您的意思转呈给大人,好像恨不能立即把属下赶走,很是蹊跷。”
成去非按剑沉思了片刻,探马方又道:“还有,这些人,有的对属下很客气,有的则十分藐视,两方态度差别不小,属下看那些人,似乎相处间也不是很融洽。”
就在成去非思想着徐州到底是否有事将生,还是业已发生了什么,徐州刺史蔡豹正静静躺在棺木里,四周堆满了冒着丝丝冷烟的巨大冰块。棺木之外,是汹涌的暗流激荡。几位幕僚在刺史大人病故之后,并没有公开举丧,而是选择了先行隐瞒消息。
众人聚集在蔡豹灵前,就到底要不要即刻往建康发丧而争论不休。自建康去年数次从徐州官仓调粮一事起,众人对中枢已渐生不满,三吴之地,膏腴之壤,建康却要费时费力从徐州运粮救灾,不能不让人怀疑中枢不过想借此试探徐州而已,钟山事变的阴影终究未退,天子或者江左诸人想必对当时态度不明的几大都督是心怀间隙的,即便没有钟山一事,江左世家亦觊觎徐州刺史的位置,却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更加上凤凰五年元日朝会后,使者回来所述见闻,不免让人窝火,那些个每日轻裘肥马的世家子弟,到底有何资格笑他徐州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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