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北徐州刺史蔡豹暴毙,其幕僚等人秘不发丧,意欲谋反,命征北大将军成去非立即班师南下,以解京畿之危!以卫建康门户!钦此!”
略带颤意的声音听得众人一时都愣怔住,成去非缓缓阖了双目,复又睁开,还不等他思想,马蹄声再次传来,众人不禁循声引颈望去,中枢使者的装扮再度把局势搅得越发莫测,却见那使者亦翻身下马,掏出令牌,直朝成去非奔来,而圣旨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不过是措辞更为紧迫,众人终听得忍无可忍,一阵稀里哗啦霍然起身,目光如炬般燃向那两个使者,却见成去非伸出双手道:
“臣领旨。”
“大将军!”为首几个将领忍不住疾呼,成去非回首断喝一声:“跪下!尔等意欲何为?!”最后几个字他以提气喝出,清晰有力,在骤然又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回荡,众人目中的不甘疑惑愤怒几欲喷薄而出,却也只能硬生生摁下来,复又跪倒一片,待成去非接旨起身,才跟着咬牙立起。
成去非的眼神像是凝固一般,静静看了两位使者一眼,只淡淡问:“后面是否还有上谕未曾送到?”
这两人早察觉出氛围不对,刀子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刺来,然而四周除了成去非的声音之外,仿佛突然陷入冰天雪地,那些将士只是僵死般动也不动,但蔚为壮观的三军又似乎在下一刻便能蜂拥而至一般,这样的幻听幻觉,让两人一时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瑟瑟看着成去非,好在哒哒的马蹄声真的再送来一道旨意,终和前面两道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都督并州军事,持节的唤作了一名叫朱预的人。
将士们中唯独虎威将军几人知晓这朱预正是江左隐居多年不出的大名士,听到这样的旨意,就连司其等人也彻底懵然,却又很快醒悟过来。成去非照例接了旨,已换上十分平静的神情:
“不知新都督何时抵达并州?”
这最后来的使者,见前头那两人面色有异,小心道:“朱大人已在路上。”
成去非略一颔首,转身吩咐:“来人,先带使者去歇息。”
“大……”身后人方吐出一字,便被成去非逼视的目光打断,这三人见成去非顺利接旨,稍稍放下心来,彼此相视一眼,方拱手上前致礼。
一番寒暄过后,众将眼睁睁看着那三人被好生带去伺候,一中军将领悲愤莫名,仿佛是在质问成去非:
“功败垂成,大将军为何要接旨?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大将军为何不愿机变?”
“大将军!那朱预又是何人?末将听闻是个隐士?这岂不荒唐?大将军,三军交由这样的人来统帅,何以服众?中枢就不怕引起兵变么?!”
众人自先开始的震骇中回神,全然化作一股股怒火,彼此间仔细交流琢磨,那怒火愈炽,成去非避开众人目光,低首重新挂好佩剑,打了个手势,面无表情道:
“搭云梯,攻城!”
第183章
众将领会,心下似是想明白了, 圣旨大将军接, 可何时动身, 那还是大将军说了算,不过一想到那姓朱的名士居然要来都督并州军事,捡现成的便宜,将士们自是义愤填膺。眼下,尚不是置气的时候, 祁军上下只希望那朱预最好永远到不了并州才好。
那边军令既下, 从三军中挑出善于攀爬的部众已备好刀器,前头以皮盾护首的先锋部队, 也已集合完毕, 领头者有邵逵将军选出的几名悍将,以及青州铁骑的一部。成去非先行遣出一小股佯装攻城,果然引得头上箭如烟雨,这一股人皮盾紧挨,绝不让盾阵出现缺口,冷箭如风贯来, 这些人到底是训练有素, 擦面而过的凶险之下, 并无人闪避,无人畏惧,行进速度虽慢却稳。
直到后头将领们觉得眼前一清,终等到敌寇箭枝稀疏, 明显不够射杀的时候,方果断推进速度,众人抬着云梯,直冲过去,纷纷搭上城头,此刻,换上的是善攀一部,皆口中衔刀,双足稳稳落在梯上,犹如猿猱,从成去非这个角度看过去,竟好似扶摇直上,女墙上的守兵随即拉弓放箭,那本衔在口中的刀也立刻转到祁军手间,上下翻卷挡箭,一众人身手极佳,乱箭从其两侧零落坠地,后头经验稍欠火候的兵士们趁此紧随其后,不过敌寇占据城头,居高临下,眼见着最为敏捷的几人就要跃上墙头,不想一阵密集箭雨忽又落下,几人手忙脚乱中只顾挡箭,云梯被敌寇合几人之力趁势拿叉竿一掀,摇摇欲仰间,成去非这边几位将领看得心头一晃,不由低呼两声,城墙底下扶梯的祁军死命压住,那几人才算略略躲过这一险情,等那几人再度攀杀上去,终接近堞上敌寇,奋力一跳,便在城墙上和人交起手来,一时长枪如舞龙蛇,刀光卷雪溅冰,纵横间鲜血如花。云梯后续跟上的却没这般好运,敌寇箭矢殆尽,很快换上大小不一的石块,狠狠砸向意欲登顶的祁军,乱叫哀嚎声顿起,不多时便倒下几架云梯。
先行厮杀上来的这几人寡不敌众,虽勇于拼杀,却终难以真正立足,瞅准时机,复又折回云梯,小心退下,一气奔向阵外观战指挥的成去非眼前,喘着粗气望着他:
“大将军,收兵吗?”
成去非点点头,一面打了个手势吩咐:“鸣鼓收兵,拣点损伤。”一面打量着这些人,问道:“你等可曾受伤?伤势如何?”这些人上摸下摸一阵,好在都是些轻伤,并无大碍。
“就照着今日这节奏来攻城,”成去非执鞭遥指城墙,长史参军虎威将军一众人围在他身边认真聆听着,“攻个两三日,那边壕沟也挖的差不多了,势必把那城墙往塌里挖,除此之外,床弩这两日就能用上,今日损耗敌寇不少箭矢,对了,你几人上了城墙,可留意到什么没有?”
其中一人回话道:“那倒不曾留意,不过方才大将军提及挖壕沟,属下以为还应提防着敌寇‘地听’。”
成去非不由赞他一句:“你这提醒得好,司将军,你要留心他方才所说,我军粮草够耗他几日,”说着看向了刘谦,“你趁这两日,寻出一队会卷叶吹胡笳的兵士,青州铁骑里应该有人会,待三日后入夜,敌寇也被折腾得疲乏劳累之际,这边军中便可齐吹《胡笳五曲》,怎么凄凉怎么来。”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大将军这是作何,唯有刘谦思忖有时,笑道:“大将军欲效‘四面楚歌’,人心都是肉长的。”
“姑且一试。”成去非抬首朝远处看了看,遂先回中军大帐,同邵逵等众将又细细部署了接下来几日事宜,安排妥当后,遣散众人,方让刘野彘几人进来,嘱咐道:
“我马上启程赶回徐州,落日铁骑我带走少半,其余人,刘野彘你带好他们,听邵将军的调度,勿要擅自乱来。”
众人先是一怔,不由心头发寒,刘野彘上前问道:“大将军还是要回徐州?末将听那诏书,说的并不清楚,何为意欲谋反?可见徐州尚未乱,不过是朝廷的猜测罢了,末将说句僭越的话,朝廷这是想……”
“你住口!”成去非当即打断了他,“中枢的事,还轮不到你们妄议,你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其他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刘野彘低头不再做声,成去非缓了缓口气方道:“徐州离诸位家乡,也是我的家乡,近在眉睫,倘真生二心,扬州必要罹祸,乡亲父老还在等着你们凯旋,不管此时那边是何情势,我都义不容辞该去查探,我先带一队人过去,司其将军率部随后跟上。你们在前线舍生忘死,江东如出了事,将士们也自会无心恋战,想必诸位都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你们所担忧的,我明白,也多谢你们,我走后,并州就劳烦诸位了。”说罢成去非朝众人抱拳示意,众人眼眶一热,动情齐唤道:“大将军!”
成去非摆摆手,叹气道:“先各自回营吧!”说完丢个刘野彘一个眼神,刘野彘便多留片刻,目光闪烁,望着成去非:“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等战事一完,清点虏获,打扫战场你留心下即可,真正需要你做的是,把那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以及伤亡名单,协同刘参军拟出来,不要有遗漏了。”
刘野彘点头:“那战俘怎么办?”
成去非略一思忖,道:“你看着办吧,另外还有一事,待新都督一到,面子上要过得去,千万不可轻视,至于,他倘是插手胡乱指挥,一意孤行,”成去非调转了目光,“你也看着办吧!”
刘野彘眼波一动,拱手道:“末将明白!末将谨遵大将军钧令!也请大将军放心!”
等成去非把这善后诸事也一并交待清楚,已是日头西斜,刘野彘则给他点好五百亲兵,又挑出几名功高副将随行,高立阿大等人皆在列,这些人是心腹中的心腹,武艺高强,历练丰富。老六等则仍留并州,见成去非歇息一夜,不等再观战攻城便要出发,几人前往送行,不禁挽留:
“大将军,不如再等个三五日,攻了城,与敌寇最后决战时,您再走。”
成去非扫视一眼列阵整齐的三军,道:“圣人说,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知道是何意吗?”言罢却并不解释,只是骑马原地又踏步几圈,往来岁月深,初到此地,春意尚浅,如今七月流火,眼前虽草木葱茏,然盛极始伏衰矣,霜威出塞早,他知道不足数月之后,此地便可见秋像。鹤唳华亭月,马嘶榆塞风,他看来是等不到边塞雁飞,落日胡天了。
“临行前,我有些话,想问诸位,倘得胜后,就此把诸位留在并州,为天子守国门,诸位可愿意?”成去非移目到眼前几人身上,众人颇为茫然地回望着他,似是一时还不能解他话中意味,刘野彘已朗声应道:“末将只听大将军差遣!倘是为大将军守国门,末将们义不容辞!”
成去非面色一沉,无复多言,只道:“这话你也有胆子说?给我烂在肚子里,我去后,见机行事,机灵些,但也不要太过妄为,务必尽心尽力,我在建康等着为诸位接风洗尘!”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叱喝一声燕山雪,就此绝尘而去。
待成去非这队人马驶出并州地界时,他终再一次勒停了燕山雪,回眸相望时,表里河山,残阳如血,而绝岭耸翠,仰之弥高,他忽生一缕不舍,川容如画,弓刀似水,他却并无亲眼目睹牛羊日暖山田美的机会,王业实艰,几时能到承平了?如此思想,脚下便不能不踯躅,余晖渐消,朝朝暮暮,塞北风沙,他是到告别的时刻了。
众人无法知晓他们的主帅,平日里甚少感慨多情的乌衣巷大公子,在领略了如此壮丽山河之后,胸臆是何等开阔而又掺杂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深怅悲凉。他爱惜这江山,寸土不忍不能弃。他爱惜那百姓,望翁媪稚子皆有依傍,然而青山独不语,日月独不语,几度兴亡,几度离合,他的同袍依然留在这片土地,为如画江山而战,为百姓黎民而战,既如此,那么他就不该如此感慨,他应记起她的话,华夏教化终会如春风一般,渡得了边塞,虽晚一些,然而终究会至。
大公子不相信么?她的声音温柔而笃定。
春风来不远,他脑中第一回掠过如此念头:倘有那一日,他定要带她穿过杏花江南,烟雨江南,借着哒哒的马蹄,来看这雁飞汾水,来看这鸟道长空,江北江南,风嘹月唳,他不信这世间的一切只能并付一丘土,这万里的河山,还在等着他与她并肩相至的那一刻。
他亦第一次察觉到,即便是万里离乡,即便是兵戈马上,只要想到她,便能牵动柔情如许,让人并不觉得寂寞,这是她赋予他的安慰,这亦是女子赋予男子的安慰,尽管在过往种种光阴里,他从未察觉此点。
带长剑携弯弓的将士们簇拥着他们的大将军,在新一轮落日将坠欲坠之际,终策马飞驰到了北徐州大地。
夜色下来,紧闭的城门似乎已经在昭示着什么,成去非立于马上,仰面看了看城头那些高举火把的兵士,全都严装以待,这边探马已得信而回,近身报道:“大将军,蔡大人之子蔡元,被底下人推选为新刺史,一众人都在刺史府里头,不知什么情况,属下没能进去。”
“大将军,末将怀疑这里头怕正是起着内讧,还没拿定主意,要不然,您看徐州,并无动静。”一旁副将若有所思道。
成去非四下观望有时,明白不见得就真能乱起来,不过中枢的旨意一下,说不定反倒刺激了人心,中枢看似愚蠢的选择,不过是针对他而已,令他齿冷的是,倘真的逼反了徐州,只为削他战功,却让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三军将士白白陷入新的战事,命贱如草芥。百姓黎庶横遭战乱,一样的命贱如草芥。东堂之上的肉食者们,在国朝边境未平,在热血尚未干涸之时,便迫不及待要烹犬藏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并不尽然,肉食者,总是在为自己筹谋的,至于国祚,至于黎民,不在肉食者的谋中,成去非冷冷望着那团团火焰,虽铠甲之下,汗已湿透,然而心却和眼目是一样的冷。
徐州刺史府内的人心,同样是难以平静,激荡起伏的。
“长史教唆公子,换来这种死局,可还满意?”原蔡豹大人的裨将率先发难,蔡元此刻却勇于承担道:
“不是长史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
裨将冷笑不止:“那公子这会可曾看清了中枢的意图?公子是太年轻,书生意气,长史你一把岁数了,何至于如此糊涂?!”
“因为我不想死,不想诸位同僚死,更不想徐州百姓死。”长史平静地看着他,长史的家眷,一切不愿与中枢抗衡官员的家眷,皆已被羁押在刺史宅邸的后院之中。而长史本人以及一众官员,身后亦抵着把把利刃。
“事情不在于徐州会不会反,而在于建康觉得徐州会不会反,如今,旨意已下,我等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公子到底还在等什么?等成去非从西北回来绞杀徐州吗?”裨将突然怒吼一声,便引得一阵骚动,那利刃似乎又欺近两步,蔡元只觉后颈处寒意顿起,肌肤之上起了无数颗粒。
“公子下令吧,我等立即起兵渡江,中枢兵力大都调往西北,城内空虚,荆州军亦散做两团,指不定见我等起兵,荆州趁此顺江而下……”裨将一语未了,长史不变声气,打断了他,“将军有几成胜算?又怎会知荆州许侃心思?即使打赢了建康,将军是打算做皇帝?”
这一席话说得后头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众人混沌,并不是很清楚最后计划为何,只知眼下似该起兵,可起兵到底为了什么,得胜之后又要如何,是谁也未曾深想过的。
长史叹了口气:“此时回头,不为晚,历来欲起兵谋逆者,倘想获胜,定要快刀斩乱麻,如今,人心不定,思虑惶惶,连将军你都对将来之事毫无筹划,此举不过自投死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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