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立秋二十余日,且旭日方升,然而建康今年尤为酷热,天子却仍坚持亲迎,又有太常等随行,准备告庙。大典隆重,英奴许久不曾这般全副武装,里里外外,不知叠累多少件衣裳,九彩衮龙袍、白玉革带、明黄锦绶,一样不少,尤其腰间那天子御剑,因甚少佩戴,此刻饰于腰胯处,只觉累赘。他平日里不过喜戴白纱帽,外着一件大袖衫,手中偶尔把玩一柄如意而已,此刻立于城头,迎着朝阳,不多时便浑身湿潮,一侧近侍小心为他擦拭着汗意,而城下则是司隶校尉、左卫将军各着甲胄,高居马背,身后是烟压压的四部禁军。文武百僚虽按例分于两侧相候,然天气难能宜人,其间发出响动来,仍需有司出面提醒,英奴观之,面上多有不悦,但江左群臣,散漫不羁乃常态,今日怕是已克制了许多,遂也未曾言说什么。
好在成去非一行人,得知今日乃天子亲迎,在接了入城旨意后,浩浩荡荡一众人,搅得烟尘乱起,很快便出现在天子的视线之内。但见几张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近,那赫赫的“祁”字军旗亦猎猎作响,迎风而展,映入天子双目之中,不由激起了一阵涟漪。
英奴随之下城,仍乘辂车而出,司隶校尉等人则翻身下马侍立两侧。而此刻金鼓咚锵,彩旗舞于城墙,宛如云霞世界,成去非已离马而来,他战甲在身,虽有无须跪拜殊荣,却仍单膝跪倒深深拜向英奴:
“臣成去非叩见今上,天子亲迎,皇恩如此,臣惶恐。”
听他如此说,后头一众裨将副将纷纷跪倒称颂谢恩,英奴笑着托他起身:“大将军去国半年,听闻一直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战不旋踵,才得今日之胜绩,朕当亲侯将军。”
成去非这边应了几句虚话,已瞧见去之的身影,目光并未停留,只略一示意而已,去之乍见兄长,心底激荡,只觉兄长那本就深刻的轮廓间已明显浸染了边关风霜,露出几分粗粝之感,虽半年光阴,却与记忆中的容面多有不同。兄长的双目更为坚毅,身躯也更为挺拔,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兄长目中那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冷清了。
那边太常走上前来道:“今上,可以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了。”英奴听言朝成去非等人示意,由司隶校尉、左卫将军率四卫在前领路,往内城方向行进。身后百官起身随行,最前方英奴已换乘“八骏革辂”,此刻,金鼓大作,欢闹震天,声闻十里,自这一干人入了内城,两旁京城百姓,早倾巷而出,充塞夹道,越发衬得场面蔚然壮观。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光荣,是属于征北大将军的,在献俘仪式如常进行之际,英奴看着位次仅在天子之座偏下的成去非,听着耳畔的钟罄丝竹,心头忽就掠过一丝难能压制的阴郁: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这句话重重叩在天子心尖,一时间他人如坠云端,人声皆似远去,直到身后有司提醒该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时,他方回过神来,成去非上报的赏罚奏表中所提及的落日铁骑,有一半人却仍滞留并州,说是为严防胡人反扑短期内不能回京,英奴知道这一部众屡建奇功,在并州这半年时间里,从不曾离成去非左右半步,而至于大将军如何劳苦功高,甚至身负重伤坚持作战,皆被虎威将军司其写进了折子,就连荆州邵逵将军对其亦略表赞美之辞,更看得英奴心头百味杂陈,底下受封赏的众将士正在拜谢行礼,如此繁琐的礼节,于他熟悉且陌生。典礼他经历许多,迎王师凯旋却罕有,英奴情不自禁朝群臣放眼望去,他看不见任何人的心,只觉那些表情太过类似,无甚意趣,遂又收回目光,这般纷纭心事一直持续到庆功宴开始,也不见一丝清明。
而有司似乎就没间断过提醒他更衣,更衣,更衣,他向来懒于换来换去,不过此刻卸去那过于隆重正式的礼服,倒能轻松一番。百官亦随礼换了衣裳,几位主要将领,因本就是武官,此刻无须特意更衣,唯独成去非出征前一直为台阁长官,便换了正二品文官官服,肃肃如昔,清贵如昔。尚书台的众人见他如此装扮,默契一笑:这才是往日熟知的尚书令。至于这半年一直追随他的武将,则怔忪不已,目不转瞬地看他入座,方彼此低声笑议:
“大将军脱了战甲,我倒险些没认出来!”
“大将军出将入相,真乃不世出的英才人物!”
“来,我等去敬将军!”有人这便要起身敬酒,却被另一人扯将住,“莫要出这个头,你忘了那三道圣旨……”这人压低了声音,环视一圈,方继续道,“你我敬重将军,将军体恤你我,这些彼此相知便可,无须在这种场合表现。”
本要带头的这一位,似懂非懂看看同伴,便也不再提此话,却仍饶有兴致地边喝酒吃肉,边瞧着那边成去非的动静。一旁人忍不住拿肘捣了他一下,“别跟没见过天似的,吃慢些。”
话虽如此,不过迎郊之典折腾了整日,莫说是这些武将,就是四周那百官,无一不在自顾大啖,不过比他等稍微文雅些罢了。更何况今日盛宴,饮金馔玉,炙凤烹龙,正是饕餮好时机。
而上头英奴正遥遥举起内侍递过来的金盏,笑道:“朕先敬征北大将军一杯。”武将们不禁望向成去非,见他已离席出列,双手端起案几上斟好的酒盏,躬身道:“臣谢今上厚爱。”方一饮而尽,英奴命内侍再斟一盏,扫了一圈几位功高将领,复又笑道:
“朕敬各位将军。”
一众人忙不迭慌慌起身,口中不住谢恩,待饮毕得了天子示意方归位入座。天子既开此头,其余人自大司徒始,中书令、御史中丞、光禄大夫、尚书台众人、侍郎侍中等百官纷纷起身敬酒,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众人兴致渐渐高涨起来,所幸尚书令酒量甚佳,如此应酬了众人,不见半分醉态,仍自如应答着百官有意无意的各样问辞,席间不时爆出啧啧称奇声,朗朗大笑声,从英奴的位子上看过去,场面颇为和睦热闹,倒真容易催生幻觉。
御史中丞沈复却无一点酒量,素日几乎滴酒不沾,但此刻已饮得双颊酡红,眼目迷离,众人笑他平时严谨不拘,这会倒像个寻常醉酒老头,沈复只笑看着尚书令,也不言语,成去非趁着周旋的间隙,低声道:“舅舅既已病酒,还是不要再饮了。”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伯渊,你先,”沈复忽打了个酒嗝,不免尴尬,遂摆手无声笑了笑。成去非冲他点点头,自己正也有话要问堂舅。
月至中天,碧空皎洁,风露微下,等到天子要移驾西堂,众人算着时辰确实也足够晚矣,遂起身见礼准备退席。英奴看着成去非笑道:
“朕本思想着,尔等一蛊接一蛊灌着尚书令,他无论如何也得醉倒不成,朕便顺水做个人情,留他宿在宫中,这么看,是不能了。”
天子仿佛十分高兴,有人亦回笑道:
“倘知有如此恩典,尚书令合该装也要装上一次的。”
君臣一席对答,引得又是一阵欢笑不断,如此才三五成群结伴散去。有心人自会留意今夜功宴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早在言辞间仍称呼成去非旧官职,此次封赏,唯剩成去非而已,给他的赏赐,需天子单下诏书,而更为重要的则因,在征北大将军凯旋之前,东堂之上关于如何加封征北大将军仍无定论。
宫阙巨影,巍巍当前,成去非放缓步子,同御史中丞沈复走在最后,甥舅二人便在阴影与光亮中交替中前行。沈复不同往日常态,饮了许多酒,步履微显不稳,酒气也浮在空中不散,待和前面人隔出一段距离,方道:
“伯渊你回来了就好。”
说着不由引袖拭了一把眼角,兀自笑说:“我今晚失态了,如今眼神本就不好,饮点酒直想流泪,是该找大夫来瞧一瞧。”
成去非借着月光亦能捕捉到御史大人已显的疲老之态,不由想起双亲来,眼眶一酸,轻轻道:“舅舅当保重身体。”
“你外祖母在会稽听闻你出征一事,日夜忧心,老太太已近九十,每日却仍坚持为你诵半个时辰的经书祈福。”沈复亦借着月光反复打量着成去非,良久方叹道。
成去非听得心下难过,黯然道:“我亏欠外祖一家,一年之中,也不过探望两回,她老人家却如此牵挂我,此次回来,今上想必会许我散几日假,我会去会稽一趟。”
一时两人无话,沈复负手朝前走着,等出了司马门,方道:“徐州的事,你做的,实在出乎百官意料,自然,并州的事,你也做的极好,你父亲倘是知道你有今日之功,”沈复心底悲喜交加,缓了口气,并未继续下去,接着道,“不过高树多悲风,你回来之前,朝中有些风言风语,私下怎么说,怕是更甚,你这两年做的事,”沈复满腹话语,一时没个具体话由,遂只说,“你心中明白就好。”
成去非默然,顿了片刻,问道:“中丞大人可曾听闻一些关于此次并州粮草的事?”
沈复目露惊疑看着他:“怎么,粮草有问题?”长途奔袭,粮草迁延些或是短缺些,也在情理范畴内,成去非如此问,定是不寻常,见他点头,凝神想了想,方说:“首当其冲,你该问押粮官,不过,此事由谁在后方负责你清楚,倘真有事,寻个替罪羊是不难的,你既然回来了,这事暗地里查清,心里有数就行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成去非便拱手见礼:“我先回家了,大人也早些归府。”
脑中诸事虽仍繁杂,然而乌衣巷就在前方,途经淮水,水月相映,渔火两三点闪烁作光,仍有贵胄子弟夜游未归,成去非打了帘子,一路相看,直到成府的轮廓渐渐在目中成形,门前灯火通明,一众人影就在府前相候,方把杂事暂且放下,嘴角不觉浮上淡淡的笑意来。
第186章
月像一把银梳子,斜挂在檐角之上, 它本身是渡着一层银的, 此刻透过小窗照到案几上, 灯罩上的兰草也便反射着粼粼的光。轩窗前瓶花未谢尚有余香,琬宁正抱膝案前,把脸贴于手背之上,听着外头风碾过芭蕉,往那片凤尾上漫过去了, 素月流天, 风声成韵,案几上还摆着一具樗蒱, 那是四儿为她解闷所送, 琬宁并不善此道,她懒懒起身正欲把它收拾起来,听外头半卷的绣帘似动了一动,时辰已晚,她早让婢子们去歇息了,于是也不转身, 试探问道:
“是四儿姊姊吗?”
并无人应答, 琬宁只当是夜风调皮, 抿唇浅浅一笑,起身还想倚窗看月,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
“是我。”
琬宁同样静静立在那里,她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梦是真, 直到成去非把那帘子弄出一阵窸窸窣窣,出现在她视野之内,并不上前,只是上下稍稍打量了她几眼,微笑了笑,眉头一挑,似是征询:
“长高了?”
琬宁见他嘴角衔着似是而非的那一缕笑意,尚未及细想,成去非已朝她走来,好整以暇地往案几旁坐了,扫了一眼樗蒱,方抬首看她,目光在她眉眼之间微微游移着,问道:
“琬宁,你不认得我了?难怪不在府前迎我。”
她伫立良久,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无声而下,明白是他回来了,却自有一丝情怯,只紧紧抿着檀口,一字也说不出来。成去非的嘴角终略略向上扬了扬,笑着起身拉她同他坐到一处,伸手抚了抚她蓬松的鬓角,又从她袖管中掏出锦帕,搵去那热泪:
“我不过走了半载,你竟都认不出我了,倘日后过奈何桥,无须那碗孟婆汤,你也定把我忘得彻底干净。”
他像是从未离开般的口吻,仿佛不过是某日下朝归家,顺道来这边看望,闲来也能同她说笑几句。近情情怯,远情则思,琬宁始终不着一语,只缄口沉默着,她本是有许多话该问他的,譬如当初缘何不告而别?又缘何书“卿卿”二字,那株无聊枯草是为何物?他乍然回府,她为何又同样不知?
离开,归来,仿佛同她从无半点关系。
她自然有千样理由来怨来恨,然而他终究再次回到眼前,她的怨同恨便蛰居不肯出,尽管她在想她应这样做。
成去非看她不愿开口,神情恍惚,便俯身随意摆弄起这套樗蒱来。樗蒱为戏,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坑、堑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五木上烟下白,据所投出的烟白数目,方可走马行卒,军中有人常以此为乐,江左子弟亦有精于嬉玩者,成去非虽许久未再上手,但玩法还是熟知的,也不看她,只笑道:
“赌博喝酒,全让小娘子占了,除了我,谁还敢要你呢?”
琬宁脸上绯云顿起,终羞涩笑了一笑,低声道:“我并不太会这个。”她觉得他有几分陌生,许是分开太久的缘故,一时不知该如何亲近,千言万语的,亦不知从何说起。成去非将她的双手牵引过来,自己搭正了袍摆,轻笑道:
“这东西正经的玩法很是繁复,我教你最简单的可好?单以投五木定输赢,分以犊、雉等名目,最高者为卢,仍五木俱烟。”
他少年时在会稽居住,堂舅沈复教会他樗蒱后,便再也没赢过这个外甥,成去非随手掷了一把,便得卢。琬宁诧异地看着他,不禁道:“人都说全烟是最难得的,大公子这次是巧了么?”
成去非手中滚着骰子,一笑而过,扬手再投了一次,仍是一样的结果,琬宁仍不能信,小声道:“大公子把手伸给我看看。”
“这等小事,我还能骗你不成?”他嘴角扯出丝无奈笑意,一面说,一面摊开双掌,那上头因兵器磨出清晰可见的粗茧,以及还未曾好透的被利草所划的伤痕,琬宁神色一黯,很想把那双手置于怀中轻抚,忍了忍,方道:“那请大公子再投一次。”
三次不变的局面,琬宁只能折服,却并不看他,低首含混道:“我听闻大公子千杯不醉,骰子又百发百胜,却一回来就欺负人。”
成去非听她意在反驳,可那红透的耳垂则表明伊人如初,永远娇怯含羞的水莲花一般,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她,笑道:
“我说过,只欺负你,”说着在那腰间过了两把,敛了敛容,“你本就娇弱,这越发清减了,不可大意,”忽又笑了,“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我不是楚王,你用不着如此。”
琬宁反手轻捶他两下,只觉他整个人都如铁铸般硬,自己倒像倚在炉壁上,软软道:“大公子一身犹如金石,不难受么?”
平白无故就冒出一句傻话来,成去非见她娇憨至此,一时竟无从回答,他腰间的玉带钩且又硌到了她,琬宁不由顺势摸了摸,想要为他取下来,成去非一手忽摁止了她,在她耳畔轻轻吐气:
“我的小娘子,再往下乱摸,你可就要把我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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