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境内所辖佛寺七百余所,僧尼二十万余人,奴婢十万余人,占膏田三千余顷。
而这其中并不包括王公贵臣私养沙门之数。
“啪”的一声,文书被掷在几案上,力道稍过了点,哧溜溜顺势滑掉下去。东堂里的英奴已变了脸色,半晌都未曾说话。
成去非弯腰捡起,重新给搁置好,仍垂首立于一侧。英奴则走下阶来,来回踱了几步,恍惚听见外头似有虫鸣,暮秋时节,草木早都枯败摇落,哪来的虫鸣呢?年轻的天子俯首看了看严丝缝合的砖面,光洁如许,忽想起自己陪太后往灵隐寺拜佛时,那佛殿的地面也是光洁至此,照得人心都跟着亮堂几分。
他便幽幽叹气道:“成卿到底是如何看待佛陀的?”
成去非道:“佛陀的眼前虽是崇山峻岭,可佛陀的心里却装着万象众生,有人敬佩那个睿智的佛陀,不执于相,可明心智;而亦有人肯尊被神化的佛陀,执于相,可得心安,而臣,其实更赞同《楞严经》上所言:心能转境,即同如来;心随境转,即是凡夫。”
英奴笑道:“那么成卿是哪一种?”成去非淡淡笑答:“臣哪一种都不是,臣只是臣,臣受圣人教化,愿彰前人之道。”英奴拊掌一笑:“成卿到底是清高,朕就不该如此问,成卿所遵循的道为何?”
“臣遵循的道,正是臣子之道,人臣之道。”
“成卿这话,朕无可挑剔,成卿乃忠臣、智臣、贞臣,朕很是欣慰。”
英奴打量他几眼,心中估摸得清爽:乌衣巷的大公子,从来都贪得无厌,既要做那低眉的菩萨,慈悲六道,亦要做那怒目的金刚,降服四魔。是以这样的豪门王孙,到底是怀有高贵清明的政治理想,还只是贪图那诱惑迷人的权势,年轻的天子同尚要存一份訾议。
“成卿又是如何看待佛法以及那得道的高僧呢?”英奴似起了兴致,继续方才的话题。
“佛法高妙,自含宝藏,有缘人方可得之,”成去非略略一顿,“至于得道高僧,早将生死荣辱置于身外,超越内外,打破四壁,臣同样敬仰。”
君臣相视间,须臾火花,英奴的眉头渐渐舒展:“成卿无一句不在称颂佛,然而还是要罢之毁之,是为何故?”
“不为他故,妨碍王道而已。今上既已看过文书,臣恳请今上挈重量轻,早下决断,佛事之炽,已然干碍国朝大局,愿圣心明鉴。”成去非以手支额,深深叩拜下去,英奴也不去相扶,由着他在那作态,暗道了声:这是做起直臣来了?天子想起韩伊,心头一时黯然,终还是摆手道:“成卿请起吧。”
“容朕再想想,再想想。”英奴坐定,不住抚着额头,良久,方问道:“成卿准备杀人毁经吗?”天子眼底猛将掠过一丝阴郁,突然发难,成去非心底一动,缓缓摇首迎上天子的目光:“今上此话臣惶恐,倘连今上都这样说臣,臣绝无立锥之地,天下会以为臣不过是佞臣、是奸臣,可操控君主,可左右朝局,这不是臣要不要准备,臣无权准备,请今上勿再作此言。臣唯独要说的是,此番谏言,臣上无愧于君,中无愧于心,下无愧于黎庶。”
成去非就跪坐于下端,他的脊梁挺拔如松,他的眼神坚毅如石,这份堪比日月的正气,这份不可夺志的笃定,这份真正国士无双的澎湃,皆让天子一时无话可接,心底百味陈杂,只能拥鼻轻咳两声化解:“朕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问成卿,事情要做的哪一步,成卿是为国朝江山着想,这一点,朕还是能看得清楚的,不过,此事到底要慎重,朕看,成卿还是细上个折子,其他州郡文书估计陆续也快到了,到时再经廷议吧。”
天子到底不肯松口,待成去非退下,乘舆往西堂太后那里去了。
西堂暖阁里太后本同皇后李皋兰闲话,不觉到了午膳时刻,见皇帝进来请安,皋兰则起身见礼,英奴早笑着迎上去轻扶一把:“朕不是说了,你有了身子,这些可免。”说着摸到一样东西,原是皋兰雪白的手腕上套了串星月菩提,英奴一笑:“皇后这是把无上佛道之名都戴身上去了。”皋兰笑道:“今上这是取笑小君。”太后见夫妻两人和睦,心底欢喜,近两年皇帝终疏远了那眉婳婳,收心陪伴皇后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太后遂笑道:“哀家特意请支林大师开光,才给的皇后。”
三人说笑几句,太后道:“想皇帝没用午膳,今日都留哀家这里一起吃罢。”这两人忙谢恩,很快有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设席,英奴只管打量皋兰:皇后因怀娠,神态较往日似多了几分慵懒,这是英奴不曾见到的,皇后向来爽朗,同江南女子迥异,此刻左右顾盼间,竟得许多娇媚,英奴不觉间便就着那雪白的手腕捏了几下,美人发髻上虽只插了朵木芙蓉,笑靥却因即将为人母而倍添柔情,英奴趁太后同宫人指点饭食时,附在皋兰耳畔低声道:
“日后想着怎么补偿朕吧。”
天子的语气幽暗不明,皋兰睨他一眼,目中华彩四溢,余光则往太后那示意,英奴呵呵笑着坐定了。只听太后已道:“皇帝素来爱甜食,今日新备一样马蹄甜酥饼,还有些雕花蜜饯,你且尝一尝。”
几上一盘红烧鲫鱼却是置于皋兰眼前的,英奴道:“皇后喜欢吃这道菜?”皋兰笑而不语,还是太后解释道:“这是有名的洪河鲫,从司州放上冰块保险运来建康的,还有那佐料,是皇后娘家人的心意,皇帝每日也不知忙些什么,如今什么也都不知道了。”英奴一时好奇,问道:“佐料是从幽州运来的?”太后点头:“刺史命人采的幽州千年老山参同鹿茸,膳局熬了几个时辰的高汤。”
英奴撇嘴道:“既是皇后的,朕不敢夺人之美。”说着往那蜜饯上打量了一圈:有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枨子、木瓜方花儿,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母后果真疼儿。”英奴笑道,心底有些疑惑,宫廷一切开支他早下命减半的,今日看此饮食,光是蜜饯,就不下十几种,颇为浪费,却不好说什么,仍同太后说笑。
待英奴刚拈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太后忽道:“皇帝,有一事,哀家本不该问,可哀家想了想,此事牵涉甚广,哀家不能不问,听闻皇帝下旨勘检了寺院?”
那块糕点就此搁在半空片刻,英奴复又递进口中,细嚼慢咽道:“是有此事,不过寻常计赀。”太后抬首看着他,“是成去非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英奴有一瞬的尴尬,却不紧不慢道:“此事经由廷议,母后怎么忽想起问这个。”太后道:“满朝的老臣,大司徒他们都是死人了?一辈子装聋作哑的,就能落着好了?由着一个成去非任意妄为,他是不是还有个幼弟?”英奴一怔,点头称是,太后悠悠道:“不过十几岁的毛孩子,就升迁将军,禁军里要都是十几岁的娃娃当将军,岂不儿戏?皇帝的那些个从兄,堂兄,也该出来历练,几十岁的人,不如一个十几岁的?我朝是无人可用了吗?”太后并无怒意,只是徐徐陈述,手底不碍用饭,英奴不由同皋兰相视一眼,方回话道:
“成去之的升迁,当时不得已为之,至于母后的建议,儿近日恰巧也想到了,西城王王兄,还有舅父,朕本就有意让其掌禁军的。”太后叹道:“哀家并不想插手干涉朝事,只是想让皇帝知道,自己人总比外人好些,皇后说是不是这个理?”一旁皋兰静静倾听许久,听太后问话,笑道:“骨肉至亲,确不是假的。”
“皇帝不能得罪神佛,”太后搁了箸,掏出一精致锦帕轻轻按了按嘴角,“这是底线,有人不怕下地狱,哀家可是怕着的,皇帝不怕吗?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怕的?”英奴暗叹太后洞若观火,虽身处后宫,却对前朝动态掌握得一清二楚,遂先点头应了下来。
因太后有午休之习,用完饭不留帝后二人,英奴便携手皋兰一同出来,皋兰亦喜膳后散步,遂由英奴亲自搀扶,并未乘舆。
“皇后怎么看?”英奴笑问,皋兰不动声色一笑:“今上问的是哪一件?”
“朕哪一件都想听皇后高见。”英奴道,午后日头温暖,皋兰伸手想去抓捧阳光似的,低叹道:“今上让宗室来掌禁军,可听母后的。”
“还请皇后言第二事。”英奴替她又紧了紧那朵颤巍巍的芙蓉,皋兰远眺四方,道:“成去非是不是任意妄为,目无君父,今上许心有疑虑,妾想的却是,他倘真要拿佛寺做文章,不出没收良田、解放奴婢、强制僧人还俗以务农事这几样,今上可曾想过,这些,无论他出于何目的,最终受益的是府库,今上觉得成去非是那种会把钱财奴婢往成府里揽的人么?”
末了的反问,让天子心底泛起淡淡的厌恶,这厌恶不是来自于其他,正是来自于江左皆知的事实:乌衣巷成家,是最为清廉简朴的世家,成去非在此点上更远甚当日太傅,与时俗越是格格不入,天子的不满似乎就越明显,英奴一时颇有些不痛快,面上却笑道:“朕的子童,高瞻远瞩,朕不如也。”皋兰靥上只贴了枚小小的花钿,在这日光之下,幽幽一明,随着脚步的晃动,明明闪闪,英奴忽觉格外动人,遂握紧了她的手,低语道:“朕听皇后的。”
而那触目所及的隐隐青山,万户人家,则是他的江山,不是乌衣巷的,不是成家的,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要时刻铭记于心。年轻的天子在想到此点时,那具躯体凉了热,热了凉,唯有皇后的手,是有依有凭的温度。
第205章
未将日落, 天就变了,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秋霖脉脉,天只存了半刻的昏黄, 便阴地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见凄清。琬宁用过饭,翻了几页《乐府歌辞》,有婢子进来,却不是四儿,而是夕月,夕月比她还要小两岁,平日里天真烂漫, 四儿嫌她不稳重, 夕月便往屋里来的稀。琬宁见她手中拿着些物件,不知是什么东西, 遂抬首笑问:“夕月, 你那拿的是何物?”
“四儿姐姐有事去了后院,奴婢来陪姑娘,”夕月憨憨笑道,“四儿姐姐说姑娘喜欢小玩意, 正好奴婢也喜欢这个, 奴婢这就给姑娘编个小篮。”
琬宁闻言搁下书同她坐到一处, 这才问清她手中是细苇条, 夕月手底边飞针走线似的快,边笑道:“倘是春天,用柳条更好。”琬宁看得入神,方才心头那点愁绪,渐渐消散,待那小篮成型,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真心欢喜,笑道:“你教我可好?”夕月探头看了看琬宁那双手,道:“奴婢不敢教姑娘这个,姑娘这双手是读书写字的,划着碰着奴婢担不起呢。”
“我没那么娇贵,你不知,我原先在家中,也曾爬过阁楼,摔了下来,头都跌破了,母亲她……”琬宁胸口骤然碾过一阵疼痛,再也难以为继,夕月偏着头,瞧她脸上血色渐失,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晚上就着灯做这个,对眼睛终归不好,等白日里得闲,你教我好了。”说着见夕月穿的单薄,又道,“如今天凉得很,怎么不多穿几件衣裳?你是不是没有大氅,我那有几件,你如不嫌弃,拿一件去穿。这个时节,当留心加衣。”夕月忙推辞道:“奴婢天生体热,不畏寒,所以穿的少,习惯了。”琬宁不禁搓了搓手,微笑道:“我不行,我畏冷。”脑中想到成去非来,他才是不畏寒之人,遂低首羞赧一笑,再抬脸时,见夕月在这暖阁里额间已沁出了层细汗,便起身把窗子撑了半边,雨携裹着一股草木衰败之味直冲鼻间,她立在窗前听了会雨声,夕月见状慌慌凑了上来,一摸她衣襟,已潲湿了一片,正要劝,琬宁扭过身问道:“四儿姊姊去做什么了?”
“后院她养了几只兔子,厨娘跟她玩笑两句,要拿去给大公子做麻辣兔头,吓得她赶紧去看了。”夕月嘻嘻直笑,琬宁心中一动,问道:“大公子喜欢吃麻辣兔头?”夕月摇头:“大公子从不挑吃的,真要找出爱吃的,大概就是鱼虾蟹这一类。”
琬宁倏地想起那日吃螃蟹的事来,无声笑了笑,一时心思活络起来,探身往外看了几眼,迟疑道:“我们也去后院看看小兔子?”夕月诧异地望着她,只当她素日里喜静不喜动,忽将提起这,自然惊愕,好似琬宁从不是活泼泼的女孩儿家,体不胜衣,临窗洒泪,那不才是贺姑娘吗?夕月愣了片刻,琬宁却已尴尬笑道:“我随意说说的。”
夕月不忍拂她意:“姑娘真想去?”琬宁一笑,背过身看着窗外低语道:“我以前在家里也养过兔子,抱在怀里,冬天的时候坐在日光底下,它又温暖又柔软,乖巧得很,从不乱动……”
她眼角已有晶莹的泪,不止是兔子,还有秋千荡起裙角勾起的细浪,同族中姊妹一起高高挂起的春幡,烟雨悄悄给她涂抹的胭脂……她不能不怀念,不仅仅因这一切无法重来,而是每每重温所带来的温柔的酸楚,是她最难舍的吉光片羽,却终是和血同葬。
夕月听她语透哀伤,不知如何安慰,当机道:“奴婢马上带姑娘去看。”说罢就去寻油纸伞,琬宁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走到纱橱前,取出一盏玻璃灯,细声道:“有了这个,就不怕了。”脑中却已跳出半句“风雨夜归人”来。
“姑娘怕黑?”夕月笑着接过来,琬宁轻轻点头:“是,我怕黑。”夕月却想贺姑娘你怕的真多哩!两人忙络好,夕月撑伞,琬宁提灯,两人挨挤着出了木叶阁,雨势虽不大,风却劲道,没走几步,便吹得琬宁直打寒颤,夕月感觉到她在发颤,猛将想起忘给琬宁穿氅衣,却听前方一声低喝:
“看着路!”
两人皆听出正是成去非的声音,尤其是夕月,惊得伞险些没撑住。成去非避了避,只道是家中婢子慌张赶路,几欲撞至自己身上,遂提醒一声。
待两人乱中见礼,听那声音像是琬宁,成去非举高了长灯辨认两眼,不由哼笑:“夜雨突袭?琬宁,你要往哪里去?”琬宁嗫嚅不语,想必又是红了脸,成去非想道,遂问夕月,琬宁忙又开口道:
“是我,是我要去后院看四儿姊姊养的兔子。”
成去非朝四下看了看,冷笑道:“亏你想的出。”说着把自己手中的灯给了夕月,“你且下去。”他就势把琬宁牵至怀中,一路揽着护紧,到了屋中,把雨具放好,捧起她两只手放到唇边呵气,不时搓揉:“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话里斥责的意味并不浓,“出门连氅衣也不穿,”他腾出一只手,触了触她脸颊,也是一片冰凉,语气便严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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