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不禁解颜一笑,随他一道来了园子里。
水已鼎沸,咕嘟咕嘟直往上冒,那河蟹个头颇大,盘子似的,琬宁看它在里头翻滚,旁侧上下漂浮的则只认出了姜片,遂问道:“除了鲜姜,那是何物?”成去非坐下道:“是紫苏叶,这两样可解蟹毒,你果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一阵微风过,琬宁抚了抚鬓角碎发,含混道:“我在家时,这些都不太懂的。”
“我懂就够了。”成去非笑言,指着一旁佐蟹的菜肴道,“这是腊鸭,醉蚶,鸭汤煮的白菜,果品认得么?”他手指换了方向,“一碟风栗,一碟乌菱,还有梨花春,你最爱的。”末了捎带打趣她,琬宁脸又是一热,“这些我认得,不烦大公子。”
“很好,会吃吗?”成去非问,琬宁发愁地看着那一双紫鳌拳头似的,她确是不会摆弄,以往在家中吃蟹,都是家仆给挑出蟹黄,她是无从下手的。成去非道:“怎么不言语了?”口中虽在笑她,却早捡了一只出来,他这双手执过笔,拿过剑,剥起螃蟹来,竟也娴熟无比。
不多时,琬宁只见眼前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成去非见她发呆,甚是可爱的模样,笑道:“还不够?需我亲自喂你?”
琬宁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拿起银匙,送入口中,如此鲜肥甘美,只觉更无一物可以比之,竟一气吃掉六只,仍不住嘴,成去非给她少斟一点梨花春递了过去:“河蟹性寒,你饮点酒。”少顷,琬宁满面绯红,不禁叹道:
“难怪前人会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成去非不以为然,摇首道:“你好歹是经学世家出身,就这点出息,看来以往是高看你了。”琬宁因酒上脸,微醺间有些难能把持,忽把他跟前的也抢了去:
“那大公子不要吃了,都是我的。”
许是酒的缘故,她明眸流转间,染了几分媚眼如丝的情态,倒是第一回得见,可语气却又分明憨纯,成去非含笑看着她撒泼耍起无赖,又给她挑出半盘醉蚶的肉来,夹了两块腊鸭,几片白菜,佐之余杭的白新米,待她吃的满嘴泛光,且醉意更甚,便从她袖管中取出帕子,替她擦拭了,才将茶水递过去让她漱口。
却见她忽双手托腮,偏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成去非问道:“还没吃饱?”琬宁冲他呵呵直笑:“我想吃甜的。”成去非只得命人再送来一碟蜜橘,琬宁刚塞了两瓣,只觉双眼发饧,软软往成去非怀中倒去,口齿不清道:“我不要你走……”
她犹如一头眷恋母亲的小兽,蜷在他怀中,时不时蹭他几下,说不出的亲密。成去非一手摩挲着那凉绸一般的浓密青丝,一手持盏饮着酒,明月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就挂在梧桐梢头,草丛中虫声稀疏,待一场霜下来,便会彻底销声匿迹,他一人对月,沉思良久,风露稍凉,怕冻着她,正要横腰抱起,琬宁嘤咛着,似是不耐,忿忿将他手往外一扔,成去非拍了拍她热透的脸颊:“让你驱寒的,倒发起酒疯。”
他还是抱起她,放到床榻上,拿热棉巾替她简单擦拭了一番,自己方去沐浴,等回来时,琬宁也渐渐醒过,澄澄的一双眼朝窗子那望去,一小束月光已打了进来,凉汪汪的水波似的,还有凉凉的清香,几乎要拂到面上来,琬宁侧眸的刹那,成去非已立在她眼前,是了,那是他的味道,琬宁默默看他开始解衣,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在他投射下来的阴影里不由颤了一下,赶忙闭紧了眼。
“既醒了,就不要装了。”成去非丢过一件衣裳,砸她面上,琬宁被呛了几声,头是有几分晕眩的,悄悄拿开他的衣裳,为难道:“我还没洗漱,不能侍奉大公子……”成去非冷嗤一声,“我说让你侍奉了?哪一回不是我侍奉你?”说得琬宁更是无颜,低声问道:“那大公子为何不回橘园?”
“这话听着哀怨,我事情多,体谅不了么?”成去非说着同她躺到了一处,男子的身体都这般热?琬宁待他靠近的刹那,没头没脑地想了这么一句,任由他揽自己入怀,好不易褪去些的红潮又漫上脸来。
“你倘真是有事,大可去橘园找我,又不是没在那里宿过,总害羞什么?”他低低问她,琬宁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有些不耐痒,两手抵在他肩头,口中说的却已经是另一事了:
“昨日芳寒姊姊来跟我闲说半日话,大公子同殿下,”她垂下目光,不太敢看他,成去非本已阖目养神,听她陡然把话锋引到这上头,淡淡道:“接着说。”
琬宁怕他作色,忍着羞,把脸主动贴到他裸露的胸膛之上,轻轻抚摸着:“大公子同殿下不是寻常夫妻,相合相离皆为天下所瞩目,如有差池,天下人不敢妄议殿下,可会有人拿此攻讦大公子,所以请大公子千万慎重行事。”她软语温言着,成去非一把捉定她的手,抬起她瓷胎一般的小脸,打量片刻,不凉不酸道:
“情见于色,你是真这么想?我本以为你多日没见着我,总该说上些私言切语,却是大度至此,你怎么就知道我爱听这样的话呢?”
他不无讥讽,女子懂事到这等田地,他是不喜的,她倘是真的爱恋自己,便应盼着独占才好,长夜尚未开始温存,她几句话便把他那点兴致赶得一点不剩。
“我险些忘了,你是读圣贤书的。”成去非道,琬宁已听出他的不满,却不肯松口,仍道:“大公子许是觉得我拿捏作态,大公子大可不必管我,便只是为自己想,也不肯么?”她眼中酸泪上来,“我是该拈酸吃醋,可我更……”她极力忍着泪,“大公子该爱惜自己。”
成去非沉默不语,久久凝视着她不动,他本不必细辨真伪,也知真伪,一颗心终是悸动起来,忽就捧了她的脸吻了下去,他的一夕温柔难能可贵,亦不难觉察,琬宁眼眶湿润得厉害,听他低喃一句:
“琬宁,给我生个孩子……”
琬宁身子一僵,说不出是喜是悲,竟不由推开了他,红润的脸颊上已经布满了泪,她羞怯,更是难过:“倘我不能呢?”两人情事虽不多,前后时间却不算短,琬宁早被此事缠累于心,他从未跟她提及,蓦地点出,她这才确定他对她是有这层期盼的,心中欢喜得紧,忧愁得紧,直想痛哭。
“你尚青春,来日方长,会有孩子的。”成去非吻她滑落的泪水,苦涩冰凉,琬宁哀哀望着他:“倘我真是一直不能呢?大公子会对我很失望是么?”假设的事实,已犹如巨石碾过心肠,她亦是在倾诉着衷肠。
成去非看着她眼中的那层春雾,道:“不能就不能,没有孩子,不是还有你么?”
他的吻再度落下来,似是想堵住她一叶知秋的忧愁,百年怀千岁的忧愁,衣香染麝,枕腻残红,然而忧能伤人,愁可伤人,她依然身处幽絷……
第202章
弹劾台阁的折子风头渐明, 言辞也跟着愤慨几分,众口一词地皆以天灾起势,自然是人君不能不畏。这向来也是国朝弹章的惯例, 天灾总是个好名目。而天子金口玉言, 虽不能随意更改,然天降警示, 人君亦不能不察。众人一副居之无倦, 行之以忠的姿态确是感人,更有甚者云:
夫忠臣忧主,犯主严颜, 讥讽贵臣,至以杀身灭家而犹为之者,何邪?君臣义重, 有不得已也。
倒逼之意显而易见, 沈复无奈, 正欲请旨,忽又飞来一道,据证实,此次雹灾, 建康几大寺却丝毫未受损伤,安然无恙,就连外宫朱雀门东牌都被摧毁, 百姓房屋更是毁坏无数, 缘何佛寺独全?盖因神佛之佑耳。天子闻说后虽觉稀奇, 却也只是留意弹章具名,这其中有为品第不高者所出,有为一等世家所出,遂一切奏章皆留中不发。待沈复折返御史台,时人一窝蜂拥上相问,沈复道圣心不明,诸卿倘是等不及,来日朝会大可面折廷诤。中丞大人面无表情,态度甚是淡漠,众人心底自然腹诽中丞大人到底是存渭阳之情,彼此假痴假呆地私议半日,就此不提,后续的弹章只管跟上。
真正到了朝会,果真是惊涛骇浪。成去非早有准备,却也谈不上准备,百官这是未雨绸缪,抓住了勘检一事大做文章,本正愁无从发难,乌衣巷大公子的脑子要歪成何样,妄自去动寺庙,无人不清,这是大公子蠢蠢欲动之前兆,风雨将来,先行布云。府库再匮乏,去和神佛抢钱么?天下无这般道理。
“圣人且敬鬼神,臣不觉得在座诸位有能逾越圣人的!”
“灾为小惩,异为大戒,臣以为这并非上天在残害百姓,而只为警示,倘人不知悔,小惩终变大戒也。”
“法门清净之地,俗世之人确不该妄自行扰,如今天降灾害,当是为警戒。且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为大患,臣今日一言,恳请今上收回成命。”
如此种种,不过是将弹章里的话再拎出聒噪一遍,亦有几位世家老臣跟着不咸不淡附议几声,英奴端坐如常,中间道了两句自责的虚话,很快被人抹去避开,善归于君,恶归于臣。众人一派望之堂堂,折而不挠的气势看得英奴颇有兴味,年轻的天子不免要猜测,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格局下,御史台一干人等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撑亦或者授意?台阁中四姓子弟皆在,御史台弹劾地分外高明,并未指名道姓具体个人,连带着整个台阁一起弹劾。勘检的折子虽是台阁长官所呈,却是台阁众人合力商议之果,哪一道签署不牵涉到个人?是故广撒网,才是上策。至于那些老臣,则是后生不知轻重的意思,太过狂妄,自当收敛,以免惑于天子。
吵闹半日,眼见连“邪佞乃王化蟊贼”这种话都已出口,依旧被视为台阁长官的成去非也依旧不为所动,而坐上的天子不置可否许久,半晌却问向了顾曙:
“顾卿如今总知台阁,今日皆在弹劾台阁,你是怎么想的?”英奴避开成去非,问话尚书仆射也合情合理,众人虽有些微惊,却还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内。
顾曙应声出列,郑重道:“勘检寺院一事,当日也是经由廷议而过,此时圣意早已下达四方,廷议时是说清楚了的,勘检为归档所用,国朝事事皆明,皆有底可查,臣至今不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只是勘检,清算数目而已,并无其他动作,臣实在不知诸位同僚为何要早早定了调子,弄出些阴阳怪调,臣还是那句,当初的意思,只为归档。”
“顾大人的意思臣听懂了,台阁仅仅是记个数字而已,倘是来日,再起风波,顾大人可能为今日此话负责?”下首的一个御史敛色问道,顾曙道:“诸位皆善未卜先知,某是不能,某只为当下负责,日后之事,无论何事,自然由天子定夺,卿问某,实在是刁难。”他为人素来谦和,无论高门寒庶,皆一样的假以辞色,是故这御史言辞颇为无礼处,顾曙面上并不计较。
话说到这份上,反倒不好叫人上蹿下跳,尤其顾曙言辞间已牵涉天子,英奴顿了一顿,也不评价两人之间的对词,只道:“总归朕德行有亏是为一面,另一面,”他忽放缓了节奏,“朕是否当免斥三公以避灾呢?”
如此耳熟的腔调,百官在稍感迷茫回忆中不多时寻出了蛛丝马迹,凤凰元年,前大将军曾借日食发挥,免斥太尉温济之。两幕何其相像,然事情却难能同日而语。有机巧者,已出列道:“此事皆因台阁佐君不明而致,今上向来虚心纳谏,胸怀如山似海,一分尘土可增山之高,一滴水露可增海之深,今上只需继续广开言路,天灾便可自行消退,今上无须自责,亦无须让三公无辜受累。”
既牵涉到三公,虞仲素自不能再坐住,持笏跪倒缓声道:“臣有失责之处,愿领罚。”成去非在一旁冷眼望了许久,既无天子问话,他是断然不会轻易开口。
中书令张蕴紧跟道:“诸位这哪里是在弹劾台阁?分明是在怪今上不明不察,方才顾大人的话已经很清楚,诸位是否太过敏感了?今九州山原,京都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法门虽不同于俗世,但也保不齐有个别败坏之徒,老臣昨日方向今上进言,此次勘检不该仅仅止于清点人数财产,如发现有犯罪者违戒者,当命其还俗,抄没赀财,没入赋税徭役,这难道不有益于整顿风气?神佛非俗人,可寺庙里并非都是神佛,诸位如连这一点都看不清,那就尽管继续弹劾台阁好了。”
殿上一时默了下来,百官未曾想到中书令素来司马称好的作风,此时却强出一头为台阁说话,至于那更进一层的上谏,则也更引人遐思,正都思想着,闻天子道:
“天灾是否因此事而起,诸卿担忧地不无道理,中书令顾仆射所言朕也不能不察,人主之言,不可不慎,这件事,朕看不如这样,朕一人担着,写份罪己诏,至于勘检,该怎么查还怎么查,等过段时日,倘还招祸事,我等君臣之间,再商议定夺,诸卿觉得如何?”
百官纷纷伏拜在地,不成想天子说出这番话来,或云今上体恤入微,或有大司徒反复请罪,天子的话已是入情入理,无可指摘,御史们无言可辨,再折腾,便是置君臣之礼于不顾,遂默默归位不语。
待散朝路上,张蕴有意放缓了步子,略略等候成去非赶上来,方道:“成大人如今也是录尚书事重臣,方才就那么看着廷臣们吵,自始至终,都不肯出来替台阁说上一句,是否沉默太过了?”张蕴从未如此直白过,成去非略笑了笑:“大人关键处挺身而出,一点也不含糊,哪里还需要晚辈出头?”张蕴长叹一声,“成伯渊……”话未说完,只是频频摇首。成去非道:“大人前日跟今上的进言,就是晚辈且都不曾想到。”张蕴却道:“成伯渊就莫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假意了,我只奉劝一句,当张弛有道,不可刻薄过甚。”
成去非微微垂首:“晚辈还是要谢大人今日仗义执言。”
张蕴皱眉笑道:“我是为天子,是为社稷,何来要你说谢字?”说罢拍了拍成去非肩膀,振袖而去。
前面虞仲素也正缓步而行,成去非想了想,大步追了上去。
“今日险些连累大人。”成去非道,虞仲素呵呵笑道:“圣主英明,我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倒是阿灰今日言辞犀利,后生可畏,我们是都老了,陪你们几个小子折腾不起多少时日,日后行事要想的再周全些。”大司徒同中书令一样,语重心长过后,是几下颇带意味的拍肩动作。
台阁一众曹郎则负起手背,时走时停,偶有几句入耳,无非还是愤慨:
“哼,□□夜哭,这个时候想起来弹劾了!”
“真也是奇怪,御史台那些人,除了中丞大人喜好直言不讳,其他人何时这般能耐过?何人给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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