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有的州郡,把赋税都已征到了凤凰七年?这是打算寅吃卯粮?还有,这里有几个大郡,我记得因天灾之故,是免了今年赋税的,为何又加上?”他的目光扫将一圈,最终是落到度支尚书顾曙,右丞温炎的身上,除却度支尚书主财政,右丞亦掌台内库藏庐舍之事,乃辅佐令、仆之职。只因温炎向来多病,许多事力不从心,多由底下诸曹郎协助把控,此刻无从回话,这本也超出他职责所在,此事素来由顾曙一人主持大局,其余人不过鞍前马后奔波琐事而已。
“大人,容下官解释,”顾曙每每议事时,气度虽一贯清雅从容,但嗓音总要清亮几分,“雍凉几州边防军费,每一年都可算一项大头,再加上今岁用兵并州,王师长途远袭,耗费惊人,而据西北最新的军报,只怕胡人入秋后还将有不时的进犯骚扰,兵员要增,损坏的部分长城也要修葺,再加上前不久战事善后,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故仅军国方面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数亿钱以上。如今,国朝的财政正是采用‘量出为入’之法,这项军政开支无从节省,下官也是不得已为之。”
无懈可击的解释并不能遮掩国朝无钱可用的尴尬局面,成去非皱了皱眉,还是问道:“赋税征到凤凰七年,是因早已提前透支,只能一年年往后推加?”顾曙点了点头,“正是,西北的军饷、补给、以及伤亡的抚恤,无从节流,日后,唯有开源方可解财政之困窘。”
“上一回录公所提与东南诸国海上贸易一事,下官以为大有利可图,国朝的蜀锦、青瓷、漆器、铁器、纸张文具乃至茶叶药材,颇受东南诸国欢迎,而诸国的犀角、象牙、翡翠、玳瑁等物,又受国朝子民喜爱,何不尽快拓展此块?亦或者,国朝大可去更远的地方,与之往来获利?”座下一尚书郎朗朗而言,众人皆以为然,以广州为首的岭南各港口,贸易往来一直较为繁荣,再加以开辟新航线,也未尝不可,只是在造船及航海等诸事上需专门人才,一时众人又就举荐之事议论开来。不知谁忽想起王靖之,遂言及此人,可遣去广州理事,王靖之乃顾曙一手赏识提拔,其人颇有才干,亦有人否决,以王靖之负责京畿漕运周转更为紧要为由,还是另选他人更为妥当。
“京畿既离不开王靖之,他手底下就无人可用了吗?”成去非启口道,“跟着他历练的也不在少数,选出一二人才不该是难事,方才的提议好,此事的确应尽快定下来,有司着手去办。”
不过话题似是牵涉远了,成去非便道:“眼下要紧之事,不过两样,一为赈灾,二是勘检寺院,如今看来,这两件未必就没瓜葛,听说御史台那里已有了弹劾台阁的奏章,诸位如何看?”
一时四下寂寂,虞归尘在内几人于灾害发生的翌日已风闻御史台的弹章汇总到了中丞大人那里,而所弹事宜,无非在于想要阻止勘检寺院一事,弹章语气之相仿,措辞之相近,不过同指台阁不当轻易干涉佛门重地,言外之意更在暗示,此次雹灾正是因人妄行而致神佛降下异景,是为告诫,应及时收手。这些空言虚语并不会停止,台阁中人亦能想到,再过上一两日,到了朝会,那些弹章未必就不会铺天盖地,纷沓至来,矛头所指,时人清楚异常,虽于表面上弹劾的是整个台阁,然魁首不过是年轻的成去非而已。
“不知太常署一众人是如何跟今上解释的?”尚书郎李涛接言,心中想的却是,以往天象紊乱,天子总要罪己一番,归于失德,而再早些,前大将军在时,曾欲把日食之罪加于太尉,两下一想,又念及前一段天子迎佛骨盛况,竟有些恍然,难道此事是要往录公身上推?一时只叹这场冰雹,竟也能无端生出这些。
“这便奇了,不过是要查寺院的基本财产,跟国朝每几年丈量土地,清查人口,有何区别?再者,就是普通黎庶,也有计赀薄登记,不过是摸清状况而已,何来这些妖言妖语的?”有人心直口快道,其余人自有多想一层的,听他天真,不免觉得可笑,口中却跟着附议两句。众人声音渐大,总归还是一致的看法:勘检一事断无撤回的道理,天子的诏令也已下,纵然那弹劾的奏章雪花乱飞,
虞归尘自然清楚勘检寺院这样的前奏,是为其后铺垫之意,而这样的心内明镜般的清楚,不独大尚书有,其间不乏事佛者,此刻便缄口不语,只听他人高谈阔论。
“不过无稽之谈,大人毋需放在心间,”虞归尘轻叹,“每有天灾,总有人作言造语,无识而已,凤凰五年的元会,太史曾担心日蚀,大司徒当日的解释再好不过,圣人垂制,既不应以天象有变而废礼,也不该以此废事。国朝地域辽阔,各样灾害,时有发生,倘每一回都这般穿凿附会,那朝廷什么事也不要做了。”
众人失笑道:“大尚书此番妙言,来日朝会自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一旁顾曙只是微笑,待人声稀疏,座下忽又传来一句:
“下官有话要说,”说话的正是一平日里罕言稍显木讷的尚书郎杨守仁,众人以为他要接着此事再议,饶有兴味齐齐看向他,不知这有名的闷葫芦是突发了什么奇想。
“下官以为,仆射大人的量出为入虽大胆新奇,却就此摒弃了量入为出之优势,不是可取之道,哪有为了另一样好处,就不要原先好处的呢?”杨守仁一席话说完,脸便红了,众人一愣,原不知他这半日竟还在思想前面话头,可话一出口,不免替顾曙惊愕,不由把目光投向了顾曙。
顾曙却看向他,露出了笑:“守仁不妨直言。”成去非也道:“勇气可嘉,卿欲夺武库之称?”说的众人呵呵笑将起来,倒去了方才所提之事带来的阴霾。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杨守仁一紧张便有些口吃,是故平日里尽量少开口的,此刻只觉满脑子想法不得不倾泻,胸膛一热,便说了出来,此刻被众人笑的,越急越窘迫,成去非只得命人把笔墨移来,杨守仁涨红着脸,写下两行字,由人递给了成去非。
成去非却交由了顾曙,道:“仆射大人来念吧。”
“权一岁入,量入为出;权一岁出,量出为入,多取非盈,寡取非绌,上下流通,无壅无积,是在筹国计。”顾曙徐徐念道,不由笑赞,“某受教了。”其他人亦跟着称赞这是集两者之长,避两者之短,虞归尘听罢忖度半日却道:
“确是两全,然计策倘是不能连贯稳定,再加之人为判定多有出入,反倒易召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说着笑望杨守仁,“不过守仁所言,倒还是可参考一二,仍不失为良言良策。”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自台阁出来时,天色倒还早,彼此告别时,虞归尘本欲再同成去非说上几句,却又思想方才话意已尽,遂也只是见礼上车离去。
众臣的口风还有待于朝会可得,成去非并不为此番情势烦恼,只打定主意,听凭百官吵闹去,再回想虞静斋那几句,不禁微微一笑。等回到乌衣巷,却见一熟悉身影忽闪了出来,原是桑榆提着一篮子螃蟹截住了他:
“恩公!”
成去非知道怕是难拒绝,遂上前道:“自己下河打的?”桑榆眉开眼笑,“恩公怎么知道的?”成去非看了一眼,都用苇叶包着系以麻绳,那条条腿却露在外头张牙舞爪的,桑榆见东西送的容易,跑得也快,远远丢下一句“草民要回去给大人做饭啦!”,转眼便没了影。
他两手各提一串,上台阶时,自然想起有一回同琬宁说螃蟹的事,无肠公子既送上门来,也算好事,成去非便径直往木叶阁去了。
第201章
秋侵人影瘦。
南牖开着, 八窗通明,琬宁那屋子里仍无多少玩器,有的是笔砚楚楚, 字画叠床。可此刻, 他的小娘子却也仍只是少女爱慕美丽的大好年华,成去非立在不远处, 无声看着窗前的一幕, 并不急于上前打断。
琬宁微颦着眉,双目却是闭合的,睫羽轻颤, 蝴蝶的须一样,那声音也是格外地娇糯清甜:“四儿姊姊,好了没有呀?”四儿正对着手中花钿直呵气, 忙安抚道:“好了, 好了, 再等片刻,这就好!”说着手中猛一温热,呵胶化开,四儿便给粘贴到琬宁双眉额间, 随之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清楚,又把铜镜递给琬宁, 笑道:“姑娘自己看看。”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琬宁嫣然一笑, 连带着那花钿的光泽亦跟着闪烁不止, 那是飞鸟的形状,盈盈停在她额间,仿佛下一刻,便可振翅而去,无端让人想起《逍遥游》来,倘真是大鹏可就糟了,琬宁失笑。
“姑娘,再换一种看看?”四儿正要用热水替她卸下,却听琬宁似是娇斥:“四儿姊姊,你给我换五六样了,我的脸都被你弄花了……”原是计较这个,四儿笑得直不起腰,浑身发软:“哪里有弄花?不过红了几分,不多试几样,如何能知哪个最好看?”琬宁微微撇了撇嘴,仍是翘起的小菱角模样,“方才烟雨姐姐,把我头发都扯断了,你又来折腾我的脸面,可怜我的脚都坐麻了。”
“那烟雨姐姐爱给姑娘弄头发,我给姑娘弄脸面,正好弄出个绝世美人来!”四儿还是笑,听她罕有地撒娇,真是惹人怜爱。半日前,烟雨自顾府得闲来看琬宁,送了一种带香的墨,两人叙了许久的私密话,临走了,烟雨想起来要给琬宁梳发,不料半途木篦竟断作两半,夹扯了琬宁几根青丝,此时还捏在琬宁手间,四儿还想打趣她几句,蓦然瞧见窗外成去非就站在那,也不知来了多久了,手底忍不住轻轻推了琬宁一把,低声道:“大公子来了。”
琬宁微微一愣,本欲起身,脚却用不上力,脸倏地便红透,心底算着他已逾半月不来此间,不知这一回是怎么想起来的,这样思想间,眼眶不觉酸涩,而成去非业已走到她跟前,先吩咐四儿:
“园子里摆张小几,再弄具叙炉来,上头煮些清水,”说着把螃蟹递给了四儿,“绳子不要解,洗干净了。”
琬宁早听得好奇,抬了个眼角,觑上几眼,成去非按着她肩道:“做不得无肠公子,便吃了它,小娘子说可好?”琬宁更是奇怪他这人,无论同她多久未见,总是一见面就好似从未分开似的,起头便是极为相熟的语气。
四儿见两人如此,正要抬脚离开,成去非又喊住她,似在思忖,少顷才道:“我写个单子你让杳娘去准备。”他顺势俯首捏了捏琬宁的脸颊,不禁仔细望了望她:美人眉目如画,这花钿正是点睛之笔,绿云低映花如刻。琬宁见他目光十分异样,道不出的热辣,便扭头想避开,成去非笑着松手:“纵的你见了夫君就这么坐着不动,起开研墨去。”
“我脚麻……”琬宁小声嘀咕一句,成去非无奈,刮她鼻翼两下,自己挽了衣袖正要动手,琬宁已凑到跟前,无声研起墨来。成去非见她带着惯有的不胜之态,余光瞥了一眼,那四儿早跑外头相候去了,便贴上琬宁后背,两手在那纤腰处顺着,低声问:“不是让你好好吃饭么?也没见长几两肉。”琬宁因他离得太近,那双手且又在腰间四处游弋,臊得没办法再动,努力按下心跳僵僵道:“大公子,容我研好墨。”
“嗯”他口中虽应着,少女清淡的体香却萦绕上来,他一时有些不舍,还是放开了纠缠,等笔墨俱备,成去非抽出一张便笺,在上头写了两行字,琬宁忍不住看了,尽是吃食,不解道:
“大公子要做什么?”
成去非头也不抬,写好方道:“饿了想吃饭,这都看不懂?你也是读书读痴傻了,”抬目见她羞红了脸,更得几分意趣,便存心附在她耳畔道:“古人说饱暖思淫欲,不吃饭哪来力气?”琬宁一双妙目睁大了回望他,对上他正深看自己的目光,旋即垂下脸:“大公子不害臊……”
虽是低语,已被成去非听去,遂扳正她肩胛,含笑问道:“我倒要请教,我同我的娘子说些闺房私话,用得着害臊?”琬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螃蟹,忍俊不禁回了句:“大公子怕是属螃蟹的,横竖都是理。”
成去非一愣,立刻伸手向她探去要罚她,琬宁扭着往后避,这一阵还没乱起,后头的墨却被打翻在地,两人皆是一怔,成去非反应灵敏远甚过她,一把捞少女入怀,一只手早灵蛇一样滑进了她小衣,将将攀上那一团挺翘,琬宁羞得直推他:“四儿姊姊还在外头等着呢……”他本也不过是要吓她,此刻一丢手,拿起单子往外走去,四儿正一脸疑惑辨着屋内声响,见他出来,毕恭毕敬接了过来,成去非且又嘱咐:
“喊两个丫头过来清扫下屋里。”
说罢转身进来,引琬宁到内室榻上,两人坐了下来。琬宁留意到他官服未换,知道他是回府便朝自己这来了,一时稀奇又惆怅,遂道:“大公子不换衣裳么?”
“你不提,我倒忘了,你这里不是有我的衣裳?拿一套来替我换上。”成去非就势卧下,琬宁只得去给他寻出几件来,挑了青色那套,为他换上,成去非只见一双素白小手皎月似的在眼底晃,而双唇却红艳湿润,绯梦一般,就在绮思将起未起,他忽发觉空气中那点味道不对,问道:
“这是家里的墨?”
琬宁半跪着给他扎束腰带,答道:“今日烟雨姐姐来看我了,顺便送我一盒墨,她说是跟顾公子讨的,里面加了荷叶芸草,所以才得这股清香,大公子可是察觉到了?”
这种巧思,正是阿灰的风雅,而这种巧合,也正是阿灰的风格。成去非一笑,抬起琬宁下颚,居高临下望着她,半日听外头似是有了动静,方玩味笑道:“日后多这般打扮,我爱看。”
琬宁心中却忽掠过一阵嫌闷,她不喜他这样评估的眼神,别过脸去,一言不发仍坐在榻上。他的目光缺乏善意,她并不像他所说那样读书读痴傻了,想了想,轻声道:
“我不是为了大公子才这样装扮,即便无人相看,我装扮得好看些,自己也舒心。”
她偶尔的锐利,就在于此,成去非笑道:“我哪里得罪你了?不过是想着多日不来看你,怕你寂寞。”
相思同寂寞,本就无可区分,人是因寂寞而相思,还是因相思而寂寞,也并不重要,琬宁习惯他这样的性情,听他又道:
“你如此装扮,确是妍丽,我是男人,爱看你这样的小娘子,不是人之常情?多打量你几眼,你也不乐意,难道要我说你丑不能看,才觉得受尊重?这样的话要得要不得?”
琬宁驳无可驳,咬唇不语,四儿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大公子,皆已准备好了。”成去非便去拉她的手,“你不饿么?也是,你整日清闲,定不似我这般易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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