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锁的声音再度传来时,顾曙已听到微不可闻的莲步,就在他耳畔次第绽放,他整了整衣裳,在抬眼同琬宁对视的刹那,像寻常那般对她露出了一缕温柔含蓄的笑意——
犹如从未砥砺风霜。
他轻轻启口:“贺姑娘,你来了。”
琬宁怔怔望着他肖似兄长般柔和的神情,一时竟只觉心碎,缓缓委了委身子:“顾公子,我,我来看看您。”
一豆昏黄灯火,忽曳了两下,他那映于墙壁的身影便也随之飘忽不定,扭曲了一阵,犹如皮影戏中的鬼魂剪形。琬宁不由仰面看了看后面高墙上那扇狭小的窗,一枝半绿的榆树条子斜斜插进少许来,正随风轻晃,顾曙顺着的目光也望了过去,一笑道:
“时令至秋,想必鸡笼山上,草木已慢慢凋败,”他略作回想,是了,再兼这风风雨雨,定是吹得一副凛凛冽冽光景。面上潲过随风入窗的几点雨意,他方回神,“过去这些年,这样的秋雨,我不知经了多少,风冷蒹葭,雨洗清秋,做什么都觉甚好,那时全然不见苦楚,如今不过零星落面,倒觉得寒冷得紧。”
二十几载光阴往来,可将河变路,将桥化崖,将芙蓉花变断肠草,最后一次风雨,足以将此生余韵浸没,此刻便已是暮年。顾曙面上并无悲戚,眉头且都是舒展的,嘴角噙的丝缕笑容,无比纯粹,他的站姿也依然端正优雅,这一切,并不负他身为四姓子弟的贵重身份,亦不负当年那端庄清丽女子的谆谆教诲。琬宁却听得只觉心底某处被摧折了一下,低声问道:
“顾公子,您为何要如此?我本以为,你们之间都是很好很好的……”
顾曙微微一笑,语气还是那样温柔:“贺姑娘,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没什么可说的,窃国者诸侯,偷盗者孤囚,这也是极公正的事情,这件事的对与错,不再重要,请姑娘不必多念。”
琬宁默默点了点头,静静望着他,努力莞尔:“顾公子,我很早前便看过您注释的《老子》,很喜欢,有些句子尚都记在心里的。”她的泪水再忍不住压眶而出,扑簌簌直落,以致于视线朦胧间,她未看到他两颗春夜般的眼眸中掠过的一线惊诧欣喜,他也许会明白,他曾施与于她而言可贵无价的温暖,她无以为报,也断然再无机会回报。
他很想伸出手为她拭去那滚烫的泪水,却深知自己这双手并无资格来如此唐突佳人,他只是略显彷徨地问了句:“贺姑娘,你为何要流泪?”
琬宁徐徐摇首:“顾公子,我欠您许多,我还能再为您做些什么吗?”
“不,”顾曙轻声否定了,“贺姑娘,我险些害死了你,也险些害死了你的夫君,你从不欠我什么,到头来是我欠着姑娘。”
琬宁垂下眼帘,无言半晌,方轻声道:“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顾曙点了点头:“有的,我有一事想问姑娘,有一物求之于姑娘。”
琬宁掏出帕子,拭去清泪,她的睫羽上还有晶莹余光:“公子请说。”顾曙望着她头上那灿烂金钗,恰似一段被裁来的骄阳,照亮了这晦暗囹圄,他的面庞便生出如月般柔润的晕辉来,心却退避了一刻,良久方道:“敢问姑娘何处人氏?”
琬宁眼中那点晶然始终未去,此刻凄凄一笑:“我怕要让公子失望了,我本是一名弃婴,被人抱养了去,几经辗转,再无从得本源的,我到底从何处而来,公子,我自己竟也不知的……”
她的声音变得迷惘,寥寥几句蓦地便在他的心头划出几滴鲜血来,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和她的缘分注定今生就此写尽,来世不必期待,他以为他尚可回答那阴司一句的:
故人建康贺琬宁。
然而然而,他了无机会,一如她这一生的命不由己。
顾曙郑重伸出双手,这双文士一般的修长十指,同样可泼墨丹青,同样可作笔文章,同样可挥洒意气,唯独不能怀抱心爱之人的柔软身躯。
这是他的悲哀,他这一生,却不单这一样悲哀。
“贺姑娘,请将金钗赠与我罢。”他凝望于她,在她略显惊异的刹那之后却终将金钗于髻中取下递过来时,双手捧接过来,极其珍视地置于掌间轻轻握住,仿佛把这只属于他一人的情愫彻底遮盖了,他微笑道:
“谢姑娘成全,请姑娘再给大公子代句话,我也多谢他的成全,”他稍稍侧过脸去,“我没有什么要同姑娘说的了。”
他清朗明净的面容便定格在此刻,琬宁看他慢慢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留给她一袭隐在昏暗光线中的寂寂背影,琬宁也再度流下因他而起的酸楚泪水,无声福身亦转过身来,终于离开他所在的这黑暗囹圄。
她不知的是,那年轻的罪臣在听到牢锁落下的一霎,垂首望着手中金钗,眼角慢慢湿润起来,温柔道出一句唯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言语:
愿在发而为钗,常依鬓而照玉容。
她不知的还有,在她得以伏于良人怀中久久不能平息心境时,那年轻的罪臣已于囹圄,用她所赠,他所求的潋潋金钗,挑断一手血脉,任由那鲜血在他脚下蜿蜒而出,像极了他素来最爱用的狼毫,蘸饱的不是墨,而是朱砂,意犹未尽且又穷尽地将此生的最后一笔勾勒得绵长渺远……
第250章
凤凰六年八月初九日, 常朝,百官就位。此时,自七月上旬东堂所引发的种种事端,因仆射顾曙的畏罪自裁、主薄姜弘、皮子休伏法而暂且告一段落。
具体结案的卷宗已由三司携手出具, 这其间却是半点阻碍也无, 盖因东堂一事事发突然,众人又是骇惧又是懵懂,最终的结局也和众人只在自家府邸的私议相差无几,是故天子于朝堂之上仍是匆匆命有司向百官宣布结果时,众臣除却对光禄勋大夫报之以无尚同情之心,所余不过是一面嗟叹同样木秀于林的仆射竟就此殒命于四姓的同室操戈,一面不忘揣度那已大获全胜的骠骑将军所得所失间将权势只加于己之一身,朝中中书令病体卧榻, 大司徒年事已高精力不济, 庙堂之巅,已难逢敌手,加官进爵自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 并州征北将军刘野彘不再避讳身份, 带头上表进言:骠骑将军素来坦荡忠诚,公私可察, 今因奸佞险蒙不白之冤,然终力挽狂澜, 除君侧之恶, 当大力嘉奖。
奏呈虽只粗略一提, 却已然开局。百官暂撇去此案仍存的部分疑点不提,案件已了,乱臣伏诛,同凤凰五年并州战事消弭后所临局势如出一辙——
独剩建功者的褒奖需天子坐落。
然事情又非凤凰五年不可比拟者,骠骑将军于东堂事件中已然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枭雄人物,凤凰五年留于并州的一部将士,业已羽翼丰满,真正经过边陲风雪锻造的军队,足胜于江左所控王师。
即便如此,在天子召集群臣共议,赏赐将定未定之际,关于骠骑将军于此事的人情震惊、议论纷纷却从未停止,是以天子诏书明令骠骑将军以本号开府仪同三司后,群臣一片讶然之中回神,不免暗叹骠骑将军劳而无功,圣意竟是如此清晰:乱局之中,天子所寄予者实则不过是凤凰五年当就所寄予者,况且开府仪同三司于国朝不过虚衔,所加封者众矣,并无稀奇之处。
既是如此,骠骑将军当堂再三婉拒的姿态,也只是加剧群臣的臆测:如此奖赏,只要不痴不傻者,自当拒之不受。
大尚书此刻则同样不避身份,道出其间不合理处:
“臣以为今上宜尊旧制,我朝三公、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等位同公皆可开幕府治事,不存有仪同三司之说,今上既以圣明之德,谦恭任贤,且此次荆州趁势勾结叛首,顺江而下,公然挟制京畿,今虽不得不回,然于江左终是虎狼在侧,不得安寝,今上欲将大任托付于将军,当迁将军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振天子之威,压四方之势。”
“大尚书此言,臣不敢苟同!”一列班末的御史忽高声反驳道:“天子何须借他人之手来压四方之势?今上万不可做此,以现当日大将军之祸!”
言者又乃中丞属官,百官诧异之余颇带深意望了望着年轻御史,中丞终忍无可忍出列道:“国朝武官最高职位者都督中外诸军事,乃惯例,天子统率百官,各司其职,德信布于远方,再者,骠骑将军一不是来自异邦的客卿,二来世代蒙受国恩,服侍三朝,太傅当初同样都督中外诸军事,汝可见太傅有称王裂土之心?汝何来这些搬弄是非罗织罪名之辞?古者乐毅竭诚事燕,却只能垂涕出奔,谄言诋毁高行,奸邪败坏美德,这才正是关涉社稷存亡的祸患!”
中丞的回护之意不惧于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至此,一时引得遍地狼烟,台阁中诸位曹郎同御史台诸位御史间就此挑牙料唇,相争不下,而真正的主角骠骑将军却是一脸的剔透淡漠,肃肃静默,全然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暗箭角逐、风水轮流,事关门户利益的一场场攻讦也好、非难也好,得胜的方显才具,失意的不过愚拙,有余的自备繁华,不足的徒见萧索,亦有那不声不响,权作旁观者的,盖因陆沉于俗,避世于金马门,宫殿中大可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直到退朝,事情仍无尘埃落定之势,天子低眉一振袖口,淡淡道:“诸卿既各执一词,且先回去具本,下次朝会再议。”
天子拂袖而去,有司提醒一声“退朝”,群臣方三五结伴而出,这一路不断的依然是方才话题。
成去非因尚书郎李涛枉死于此次事件之中,今日目之所及触到原本属于李涛的站位,心底似也空出一处来。往者不可谏,来者是否犹可追?他在迈下台阶的那一刻,不禁微微仰首,看这已一碧如洗的高空之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盘焉,囷囷焉,他和他的尚书郎同样步履匆忙于此,那人亦曾追随他亲下山河湖海,风尘间布满一脸的霜色……成去非忽记起他的鼾声来,如今即便想要再听上一回,也是不能够了。
这又到底是何人之错?
“录公!”有人自身后叫住他,原是度支部郎李祜,李祜上前来微微见了礼,面有难色道:“请录公留步,属下有一事欲报之录公。”成去非见他有事要奏,回首望了望宫门,果见路上朝臣已朝他二人张望,并不理会,只往道边走了走,他知道吴冷西还急等着相见,以为李祜要说方才朝堂一事,遂敷衍道:“说罢。”
李祜却吞吐道:“这个时候,属下也知不该拿此事叨扰录公,也许只是属下的杞人忧天,录公姑妄听之。”成去非回眸哼笑一声:“你何时也学会了满嘴废话?”
李祜脸上一热,清清嗓音忙道:“这一阵,我几人将仆射之前一手所管计薄等事务清点交接,有些地方颇为可疑,三吴的赋税是单独征收的,较之他处,尤显吃重,且早征发到了凤凰九年,可府库里钱数却对不上,数目出入很大,我几人不敢隐瞒,所以前来告知录公。”
成去非想了片刻,吩咐道:“将台阁里所存档的账簿都再重新查看一遍,有存疑处,你一一记下来,具文呈给我。”李祜这边应下,又提及另一事:“属下还听闻一事,祠部宋永前一阵回会稽老家丁忧,竟路遇一小撮流民起事,所幸官府及时赶到,才未酿祸,属下在想,这两事之间不知是否有关联。”
凤凰六年夏洪涝连兼疫情,一时有流民四窜,倒不足为奇,但倘是形成义军,便不能再疏忽大意,成去非皱了皱眉,思忖道:“中枢早于灾情之初不就布置了相关赈灾事宜?事后也下了旨免除灾区徭役赋税,官府只管出兵镇压是不够的,要查清原委,是当初赈灾不力,还是中枢的政令出了建康便是废纸一张,你着人去办,告诫底下府衙,万不可掉以轻心,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这件事你提醒的好,我记下了,先去罢。”
待李祜领命而去,成去非不由冷笑两声,阿灰果真便是死也要给他戳个天大窟窿,等着他来费心费力补救,顾武库,顾武库,成去非忽觉无比讽刺,这名衔正是自己所赠,江左的顾武库将他这一身本事,且都用作祸国殃民来了。
吴冷西已在成府外恭候多时,见得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忙奔了过去,见成去非打帘要下车,阻拦道:
“师哥莫要下来了,请随我去一个地方。”
成去非闻言心中已有数,朝赵器点了点头,赵器便伸手将吴冷西一把扶上,吴冷西坐定方对赵器道:
“往建康县方向去便是,那底下有个叫里圩的地方你可知?”
赵器点点头:“倒还真去过一回。”随即扬鞭呵斥两声,又驾车驶出了乌衣巷。
“师哥,您让我查的那事,已有了着落,大司徒私下铸造兵器的处所正在里圩这个地方。”
“人都控制住了没?”成去非问道。
“郑重带人早控制住了,师哥,大司徒当真谨慎,建康东西两处冶所隶属扬州,他虽是扬州刺史,却寻出这么一所僻静处来,确是隐秘。”吴冷西叹道,江左世家私下冶铁煮盐,早将触角伸至帝国的政权的各个角落,既可以权谋利,获利最丰者,盐铁也,自当染指不提。大司徒可谓一举两得,不能不让人嗟叹姜果真还是老的辣。
“师哥,我说句僭越的话,国之巨蠹,怕说的正是大司徒这一类人,此处他经营几载,其间不知获利多少,且又私造如许兵器,包藏祸心,”吴冷西忽咬了咬牙,嗓音暗了下来,“师哥,倘这次证据确凿,师哥可有把握将他一举拿下?”他抬眸望了望成去非,眼中闪烁着些许意味,成去非看他一眼,道:“子炽,你未忘记的,我同样铭记于心,”他掀开了帘子一角,目光停在远处隐隐青山,蔼蔼流云之上,“这江山社稷,我也不会放由他们这些人作践糟蹋。”
吴冷西只听得心中激荡,不由落下两颗泪来,泣血道:“老师在天之魂,倘听到师哥这般言语,定也欣慰。”
说罢一抹清泪,静了静心绪:“师哥方才那话不假,世家与国争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如听之任之,国将不国,我再说几句僭越的话,师哥,”他语气不觉间有些轻颤,“我如今倒是想清楚一事,从前我本以为,他们这些人,即便是改朝换代,也是不怕的,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他们只需重新站队,依旧可做他的高门大族,可他们为何还愿一团和气尊崇今上,不过因今上并非一个铁血君王,大可糊弄。当初为何在钟山一事里愿同师哥并肩而战,原因就在于此了。因那大将军一旦得以主持神器,自不能放过这些豪门世家,同样的道理,他们之所以忌惮师哥,怕的也是这一层,所以即便日后变天,他们要选的,也绝不会是师哥,不过是另一个今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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