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番话,将局面点的不可谓不透,成去非默默听着,继而问道:“子炽,你想说什么?”吴冷西泪痕未干,垂头无语,不知车马颠簸了多久,方直言道:“我是想说,事已至此,师哥乃逆水行舟,别无他途,唯化家为国耳。”
他文弱书生的面容上此刻微澜不止,成去非无言半晌,避而不谈,吴冷西深深望他良久,从他那漠然如常的神情中辨不出一丝一毫的暗示来,一时还欲再说,成去非已道:“子炽,不必多说,这样的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东堂一事,你以为就没有耗损?去岁并州一役,就没有耗损?外侮内斗,无一不在消耗着国家根基,从先帝末年伊始,国家的元气就未曾真正复原过,要如何做,我自有打算,这件事,”他轻吁一口气,漠漠地看着帘外风光:
“暂且放一放罢。”
话已至此,吴冷西无从再劝,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这片江南佳丽之地:
虽已至秋,然青山依稀如黛,河水照旧东流,不必感怀秋风萧瑟天气凉,不必感怀草木摇落露为霜,因一旦春日再来,那满目定然是古道远芳,杨花满路。
第251章
大和尚法秀自虞府出来时, 恰巧碰上从听涛小筑回家的虞归尘,法秀忙拉低风帽欲疾步而去,不意虞归尘见他身形鬼鬼祟祟,轻呵一声“什么人?”已错身拦住法秀去向。
法秀知无从掩饰, 只得低声见礼:“公子, 是老奴。”
庄园中的事,虞归尘虽甚少留意,却还是辨出他的声音来,迟疑问道:“留白叔?”法秀勉强一笑,见虞归尘不住打量自己,知他定要起疑心,遂往四下里看了两眼,道:“公子有话还是问大人罢, 老奴不便久留, 告辞了。”说着竟真的匆匆让礼,就此去了。
等进了父亲的园子,虞归尘先行拦下一名婢子:“方才大人会客了?”那婢子道:“是, 客人刚走片刻。”他挥挥手, 接过婢子手中的托盘,立在阁前轻叩了两下门, 唤道:
“父亲。”
“是冬郎回来了?”大司徒略带慵倦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虞归尘应声而入, 将药毕恭毕敬端呈过去, 方慢慢退身立于一侧道:
“父亲今日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大司徒未参与八月初九的朝会, 因前两日秋雨忽降,天气转凉,一时着了风寒,此刻鼻音仍是沉重,却笑道:“小疾而已,冬郎不要挂心了。”
虞归尘一面将漱口的青盐水取来,一面轻声道:“方才我见着留白叔了。”他微微动了动眼帘,听得父亲喘息声似又粗重两分,父子二人沉默有时,大司徒却问道:
“静斋,我一直未问你,你和璨儿,是不是一早皆知成伯渊的事?”虞归尘默认不语,自成伯渊染病以来的这颗心,从未真正落下来过,此刻终经由父亲打破,反倒让他没来由地一阵轻松。
“你和璨儿,根本不知他要做什么,是不是?只不过他嘱咐你们什么,你们就照做了,是不是?”大司徒眼中细细碎碎晃着的一些情绪,虞归尘抬眸拾尽,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的意思,大司徒眯起眼睛细细看着爱子,半晌眼神中透出光来,“时人都说你和阿灰是如玉公子,那些众人如漆,尔独如玉的场面话倒也不错,阿灰那块玉,这些年已磨得那样狠,早就开了机锋,你呢静斋?”
无锐温润亦刚烈,沉静不言非无才。
虞归尘摇了摇头,低沉应道:“阿灰的事情,我心底也难过,他本不必如此,其实有些事,”他艰难地将目光略微一转,“我也早想问父亲,当日东堂之上,父亲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来?西州城的将士为何被小周将军压了下去?还有方才,留白叔为何通身是那样的打扮?”
这其间的疑点密布,他只要肯沉下心来将此事前前后后细致梳理一番,便自有所悟,自有所得,然每每于此,他断然不肯要这份所悟所得,以至于此刻将这话和盘托出,竟无疑又像是一场释放。
大司徒喉间滚涌出一阵长吟,默了良久,缓缓起身,将手轻轻置于虞归尘肩头,似有若无地点了两下头,声音里已满是苍老疲惫之态:“静斋,是我让你为难了。”
轻飘的声音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心口,又好似雪花般无尽的锋锐薄刃,一刀刀片在他肺腑各处,虞归尘双膝一软,不由跪倒,一丝惧意倏地地从脊背窜起直打得脑仁巨痛难忍,他语调踟蹰,目光且都不知往何处投放才好:
“父亲为何……定要如此?”
大司徒低首望着爱子失神而无助的模样,竟是头一回见到,爱怜地近身将手放于他头顶,一面抚着那冰凉青丝,一面仰首喟叹:
“早于嘉平末年,我便让留白去了东林寺经营,所应付者,不过大将军,这一事,太傅也是知道的,至于后来缘何至此,你同他共事几年,焉能不知?我说过,倘他父亲在世,也绝不许他如此行事,唯有废掉他,方是维持平衡之道,一旦成伯渊时乘六龙以御天下,事情便无可再控,他出身世家,却容不得世家,他到底是糊涂,他倘不是姓成,何来今日之赫赫权势?他自己要众叛亲离,谁人都没办法的。”
虞归尘无言以对,额头已布满冷汗,静默半晌,方轻声问道:“父亲日后要打算如何做?”大司徒一笑道:“这一回,倘不是你和璨儿,他这戏也不能做的如此真,静斋,你可知他今日下了朝会,去了什么地方?”
虞归尘微微一愣缓缓起了身,大司徒却已向门口走去,猎袖背手,冷道:“他马上就查到这上头来了,东堂一事,在明者,在暗者,成伯渊都要以绝后患的,”他徒留一袭背影给爱子,“静斋,如易地而处,你会给他的父亲一条生路,你可曾想过,他是否会给你的父亲一条生路?”
腰侧的玉佩忽无端断掉坠地,那上头玲珑的一颗玉珠清脆作响,跳跃着不知滚向了何处,虞归尘心底大惊,俯首一看,那美玉竟跌作了两半,他一时怔住,唯余哑然。
这玉佩他戴的年份久了,仔细一想,正是十六岁初识成伯渊那一年,家中拿所得上好的羊脂玉请江左最好的雕玉师傅打磨所出,十余载岁月竟失得毫无声息,就这样一点点泅渡过光阴大潮来了。
他口中苦涩至极,不再言语,默默朝父亲施了礼,无声行至自己的阁中,也不盥洗,也不除服,就此卧于榻边,一宿无眠。
一连两日并无朝会,是时风凉拂面,成去非因琬宁的缘故特地嘱咐赵器将烟雨赶紧接来,不料赵器很快回来禀道:
“这几日抄家混乱,小人没找到那烟雨姑娘,问了其他人,也无人留意其去向。”
成去非一时犯难,倘是寻不到那烟雨,琬宁又不知如何伤怀哭泣,只得交待道:“务必找到她,带到家里来。”他忽想起一事,思想片刻,遂道:“你去鸡笼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得到那女孩子。”赵器很是不解,却也连忙去了,甫一出门,竟见福伯正言笑晏晏招呼着虞归尘,他因知些内情,此刻见着了虞归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不自在起来,却还是忙上前躬身见礼,待虞归尘跨进府中,赵器凝神望了望他那一袭十分类似顾曙的清雅背影,略一恍惚,才拔脚牵马去了。
无人通报,成去非正于窗前执琬宁手耐心教她作画,无意抬眸间见虞归尘的身影闪进园中,便松开琬宁,道:“你先练着,我有客来了。”琬宁此刻也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点头道:“我明白,大公子快些去罢。”
成去非一面放下袖管,一面走出门来,迎上他,略略一笑,方要开口,虞归尘已笑道:“你我许久不曾去落日马场,今日天气还算宜人,不如出去走一走。”
既如此相邀,成去非不能不应,换了身衣裳,命家仆挑了两匹马来,两人便骑着往落日马场去了。
落日马场四处倚着一片枫林,天高水清之下,已呈半边飘红之势。这一路驷马风尘,到了马场,纵横几圈下来,方才的那一番八表快意骤然化作一腔的虚渺怅然,虞归尘望向天际,目与云齐,两人一时无话,便都只是跨坐马背,看着这方圆佳景。
“伯渊,我二人许久也不曾比试了,不如今日试一试?”虞归尘忽翻身下马,于射台处随意挑来两样兵器,将那长矛掷给成去非,自己留了枪,成去非扬手接住,看了看他,点头道:“也好。”
两人重新一跃上马,几乎同时出手,成去非本是熟极而流,此刻却只是使出了三分力气,却不料耳畔风声呼啸,身躯不由朝侧方倾了一倾,错开虞归尘这一击,枪影再度扑上面来,成去非用力一挡便截断长枪去势,两样兵器连连撞击不止,直到光影一闪,爆出一声巨响,那枪与矛已牢牢架在了一处,彼此相持,一时间两人较量起臂力,竟是不相上下,成去非到底经历沙场锻炼,时间稍久些,虞归尘明显体力不够,松动刹那,那长枪猛地被成去非挑去半边,两人再度错开,虞归尘驭马连连向后退了数步,竟从马上跌落下来,成去非见状忙下马奔来,将他扶起,才见他脸颊处已擦出一块青紫,不由眼光一镇,愧疚道:“静斋,我出手太重了,伤到你了。”
虞归尘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技不如人而已,倘真在战场,你再上前一步,便可置我于死地了。”
成去非看他嘴角那一缕殷红被他擦抹斜飞至面颊,很是不忍,只得勉强掩饰笑道:“随我去西北打一仗便自可突飞猛进。”
两人从未这般尴尬过,将兵器还至原处,方牵马走了出来,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红叶此起彼伏,虞归尘拈起不知何时飘至成去非肩头的一枚叶子,笑了一笑:
“伯渊你看,它这纹理,跟人的掌心倒相合,”他掂在手中仔细瞧上两眼,继而轻叹,“这纹理就好似人的命数,看似杂乱,实则规矩,皆折逆不得。”成去非无话可应,遂无声颔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伤可要紧,我怕震着你肺腑内里,回去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虞归尘摇头一笑:“成伯渊这是小瞧了我。”
两人回来途中,经城郊一小寺庙,因前罢佛之事,虽得以存留,然里头僧徒人数骤减,香火渐稀,不免有几分破落之相。虞归尘跌得满身泥土,两人于是进寺欲讨些水来净手净面。时节正值秋忙,香客更是寥落,一小僧问清他二人来意,很是用心地为虞归尘烧来温水,又取出寺中备的伤药,替虞归尘清理半日,方道:
“檀越二人请自便。”
两人道了谢,自大殿经过时,只见那一尊佛像脱落半边的金饰油彩,竟显得斑驳可笑,只是佛的高大空悬的指掌仍微微扣着,好似捏住了这人世的玄机,却又由不经意间放走了这人世的玄机,倒让人实在笑不出来。
虞归尘看得一怔,再看那旁边立有一阿罗汉,端详片刻,对成去非道:“伯渊,你说这阿罗汉的神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
果真,成去非顺势望去,竟是第一回发觉阿罗汉的神情如此莫测,那似悲还喜,似哀还乐的模样,当真让人恍惚分不清楚,而那两旁木板书写的偈语随之映入眼帘: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这世上的事许真无缘由,真无结果,不过只有个结局罢了。而众生的这一世,是茧,是蝶,不到最后一刻谁人又能知晓?
两人侍立一处,静观片刻,再也无话,直到踩着那一地落叶出来时,虞归尘仰面看了看这萧萧秋色,背对着成去非,突兀地道了一句:
“他已经老了,伯渊。”
时空仿佛都就此凝滞,成去非闻言那执鞭的手底一慢,还是抚上了骏马的两边鬃毛:“静斋,你都知晓了是么?”
虞归尘转身失力一笑,未置可否,静静跨上马背,道:“伯渊,你说,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成去非尚未上马,仰首看着他面上那处青紫,淡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却又南辕北辙的一句言辞,听得虞归尘一下愣住做不得声,定定看成去非半晌,终释然地露出一抹真正的、纯粹的、如玉无锋的温润笑意。
第252章
就在群臣以为东堂一事主谋者身死, 该抄家,该流放,该裁撤,一一皆已按司法程序走至尽头, 此役也该真正结束之际时, 天子忽正式下诏书:
迁骠骑将军为大司马,进封郑国公,领扬州牧,加封侍中、葆鼓吹,加班剑十人,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
另于大司马府单设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
至此,国朝纵少设丞相一职, 当下乌衣巷成去非已俨然丞相身份, 强将权臣是为一身,功名业已不在其父之下,功名业已不在开国以来所有人臣之下。
何以天子在短短几日之内, 便圣心已决, 如此鲜明赐下封赏,自引得私议沸腾, 然这一切并不难猜测,建康北面门户徐州府兵之权渐落由成去非亲自提拔任命的几位流民帅之手, 建康西南门户豫州治所姑孰, 则由同为武将出身立名, 可算昔日太傅同袍的周氏一族人出镇经营,在此次事件中所起暧昧不明功效,足以让人联翩浮想;至于西北局势,更不在话下,放眼四海,几大名州大郡,独剩上游荆州,不过以乌衣巷大公子之魄力之手段,荆州已全然不可惧,日后落入其一手掌控之中,仿佛也只剩时日问题而已。
乌衣巷大公子的权势,在天下人眼中,显然已达巅峰,文录尚书事,武开府治事,文武大权皆集于一身,势必要打破国朝百年来政出多门局势,这般震主之威,时人不能不满腹忧虑,仿佛移天换日就在下一刻,庙堂之上,合该有谔谔之臣,来一阻乌衣巷大公子或显或隐的等夷之志。
而寄予厚望者,无非同为录尚书事的两大重臣——大司徒中书令耳。
就在时人慨叹中书令尚多病不济,唯大司徒可期之际,二十一日朝会,成去非在没有任何预兆之下,忽以雷霆之势连上三疏复劾大司徒虞仲素。
如此严峻情态,于国朝尚属首例,即便是已白发萧然德隆望尊的大司徒,于此刻,也只能去冠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百官只道仆射之死当足显四姓内讧之惨烈,一切当再无波澜可起时,不想突然又冒出这等一样震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错愕到无可再说的田地。虞氏同成氏素来亲厚,且大尚书同大公子自少年初相识便倾盖如故,乃当是时江左人人共知佳话,更有今日姻亲之由,成去非却在眼下风渐平浪渐稳的当口,重新掀起惊天的风浪来,众人实在无从猜测一二。
成去非持笏冷冷道:“臣参劾大司徒虞仲素私铸兵器、私匿僧侣暗通罪人顾曙共图窃国之罪,貌似忠良,实包祸心,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臣伏乞圣天子敕三司严讯,以正国法,用消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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