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不待青鸾在说什么。陶金海要了匹马,丢掉寿山拐,老当益壮自己翻身上去,伸手拉青鸾上马。一路下山,青鸾在马背上,跌撞的心慌意乱。背后是外公坚实有力的倚靠,好像心又不那么慌了。
谢睿狼狈的被困在郑乾的包围圈里,范颐鸣在安阳所剩的人本来就不多,撞上的还是郑乾。突兀的马蹄声响起,谢睿一抬头,看见马背上的章青鸾。她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居高临下,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仿佛曾经任他□□的小姑娘,不曾在他身下求饶过一般。
狐假虎威。
谢睿脑海闪过这个词,正想说什么,那边动了。
陶金海道:“青鸾。”递给她一把弓箭。章青鸾手有些抖,感觉弓箭重如千斤,细弱的胳膊抬不起来。陶金海将一切看在眼里,伸手从身后替她拉开弓,牛筋几乎勒断青鸾的指头。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
陶金海握着青鸾的手瞄准谢睿,从他大腿内侧一直游移到胸膛。章青鸾的眼泪砸到陶金海手背上,“外公,不要。”
陶金海觑着她,“舍不得?余情未了?”
章青鸾摇摇头,转头抱着陶金海脖子,哑声道:“外公,他不值得。他不值得你为他做决定。他最会算计了,也许,也许他就等着今天。他早就算计了今天!外公,我没有舍不得,没有余情不了,你相信我!!”哀声央求。
陶金海哭笑不得,被她抱的满怀,不得不放下拉满的弓箭。陶金海眼角皱纹越发密了,看着她,故意沉声道:“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章青鸾泪目抬眼,“怎么证明?”
陶金海将弓箭交到她手上,“如你所言,射他一箭。”
章青鸾咬着掩唇,拉满弓,对准谢睿,放箭。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气,生平第一次,她的箭射穿红心。谢睿只听一声‘咻’的,还没来的极感受到疼,箭已经穿膛而过。剧痛随之传来,谢睿两眼发黑,金星围绕,已经支不住身子。
同样支不住身子的还有章青鸾,她浑身脱力,长弓落地,一颗眼泪砸到弓背上。“驾。”陶金海安慰的抱紧她,策马转头离开,将残局留给郑乾。
章青鸾脑子木然,余光看见掉在地上的弓,对陶金海道:“弓。”陶金海放她下去捡。
下马的一瞬间,云梦山另一边传来铺天盖地的嘶吼身,山上探子立即挥旗呐喊。郑乾一凛,“来援兵了。山西大营的人竟然没走!”
陶金海第一反应是去捉章青鸾,谁知章青鸾立即翻身上马,倒将陶金海圈在她怀里。小姑娘抱着身型高大的男人,场面要多怪异又多怪异。
章青鸾有些抱不住陶金海,几次滑落。惹得陶金海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反手护着她,不让她滑下去。章青鸾却不知为何,一直在推他的手。
将陶金海的手折在前面。整个人拥着他的背,小小身子贴在上面。陶金海有一瞬间的错觉,他穿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铠甲。
章青鸾贴着外公的背,扭头看身后的烟尘。谢睿隔着着千军万马,冷冷看她一眼,杀出重围。他胸膛插着一只羽箭,臂膀血流不止,范颐鸣急于脱离。
郑乾也无心恋战,看着陶金海走远,便让士兵撤退。不得不说,郑乾是个很仁善的将领。他心疼每个士兵的命,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兵。
人总会取舍,郑乾爱兵如子,但在二皇子和士兵之间,他选择了二皇子。可在利益战局取舍上,郑乾竟出人意料的选择护下这些士兵。
范颐鸣护着谢睿逃的一处安全的地方,便立即为他处理伤口。军医含了口烈酒,喷在谢睿伤口上,抹嘴道:“有点疼,殿下忍着点。”
谢睿道:“恩,拔。”听说人的痛分十等,一等的痛蚊虫叮咬,二等的痛手指受伤……十等的痛母亲产子。谢睿想起为母亲,问手下王皇后的近况。问的认真,箭拔出时才觉痛心裂肺。血流的汹涌,沾满白布。
谢睿盯着一片又一片浸雪的白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没头没脑道:“我还她一命了,从此不我们两不相欠。”
范颐鸣有些糊涂,夜里睡时才想起一件事。四皇子当时被皇上幽禁,是因为巫魇之术。但当时一只有传言,说四皇子烧的是小孩子的衣服,上面写满往生经。
难道,这就是他欠下的一命?
范颐鸣忽然精神起来,兴致勃勃。
章青鸾还在感动于外公对她的苦心时,周流山的将士已经开始研究郑乾排兵布阵的方式,并重点落在郑乾如何打自己的缺点上。周流山上下做着,却不敢问陶金海是怎么想的。
郑乾在京的时候,时常会被请去教人练兵。京郊大营和五城兵马司的将士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郑乾的影子。如今陶大人让他们钻研这个,每个人内心激勇澎湃。
陶孟新知道这件后,跑去问父亲,“爹,我听说周流山在……”话未说完,陶金海从重重累牍里抬起头,猝不及防的问他:“你想当皇帝吗?”陶孟新被砸的晕头转向,不解道:“爹?”
陶金海露出一丝老态,疲惫的递给他一张纸,“衍圣公走了……年近百岁,瓜熟蒂落。”说着,声音抑郁良久,有些嘶哑。
陶孟新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八十九岁高龄,耄耋之年。年前,父亲的寿棺做好了,还停放在西屋。
陶金海微微哭腔,苍老道:“孟新,爹已经不知道爹还能做些什么了。”
陶孟新勉强挤出一个笑,拉出陶茹茹和章青鸾做大旗。佯怒道:“说的什么话,妹妹和青鸾被你养的娇。尤其是青鸾,还是一团孩子气。你若不看着她,以后睡还给她撑腰。”
陶金海一愣,竟呜呜大哭起来。拍着桌子悔恨,“溺子如害子。我对不住如意,对不住青鸾!!!”嚎啕不止,吓坏了屋内外一众人。
陶孟新忙将门掩上。
与此同时,陶金海带人围堵谢睿一事传到开泰帝耳里。开泰帝露出久违的笑容,心里大石落地。
第201章
章年卿受召进宫,直接被请到紫来殿内。开泰帝不知在偏殿见谁,章年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立即低头避嫌,装聋作哑。身旁伺候的大太监不以为意,章大人太小心谨慎了些。没有皇上授意,谁敢如此自作主张。
坐了半日,开泰帝还不见出来。大太监派人给章年卿上茶。章年卿喝了一口,神色立即微妙起来,竟是他平日喝惯的老君眉。章年卿放下茶杯,没有多喝。过了一会,小太监战战兢兢的问:“章大人,可是不合胃口?”
章年卿不欲让他为难,含蓄道:“喝多了想出恭,放水不方便。”小太监松了口气,“这有何难。”跑去跟大太监说了几句,大太监指使人去看了看开泰帝什么时候出来。亲自过来对章年卿道:“章大人,皇上估摸还要一会,可要……?”目光一点,意有所指。
章年卿被一众太监的目光看的尴尬,不着痕迹搭上袖子,“多谢公公好意,不必了。”紫来殿是什么地方,他堂堂一个外臣,在如此神圣的地方……还是免了。
章年卿百般困扰之际,开泰帝正好出来了。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松口气,磕头行礼。开泰帝借空喝了口茶,搪塞的塞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章年卿一无所觉,只以为皇上让他跪的久一点。
开泰帝用明黄色帕子抹了抹嘴,抬手道:“章爱卿,平身。”吩咐太监摆出旧年的折子、信件,招呼章年卿上前看。章年卿看清上面的字,顿时愣住了。
“你檄文写的不错,朕很喜欢。”开泰帝称赞道,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章年卿受宠若惊,第一次感到开泰帝对他如沐春风的和蔼,威严中带着可亲。
章年卿一时拿捏不准开泰帝的底细,开泰帝道:“逆侄逃窜山西,在安阳地界被陶大人带兵围剿。你外公有功,你且记着,这阵子忙完了上折来报,朕再封赏陶大人。章大人觉得如何?”
“臣遵旨。”章年卿掩下满眼复杂,外公带兵围剿四皇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章年卿心里乱成一团,开泰帝待的亲近不似作假。外公这是站队了?还是皇上在匡他?
章年卿近来有些耳目闭塞,为了防止外人对他起疑心,许多门路眼线都不敢联系。此时更是不敢漏出一丝一毫的懈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着开泰帝的话。
开泰帝让章年卿写四皇子的声讨檄文,他道:“当年声讨二皇子时,朕只满意你的文章。只是朝堂纷乱,当年你还年轻,朕不愿你当出头鸟……”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此时也没人去计较这个。
章年卿看着自己昔日写的檄文,感慨万千。昔日对付二皇子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如今要挥刀所向四皇子,他竟有点不知所措。章年卿对谢睿的感情太复杂了,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懵懂到狠毒,从只会哀声求救,到今天的不择手段。
也许谢睿那句话说的对,他和章家之间早就脱不清干系了。
“章爱卿?”开泰帝拔高声音,章年卿被小太监狠狠一撞,立即回过神来,“臣在。”开泰帝不以为忤,笑吟吟的问他:“章爱卿意下如何?”
章年卿愣住,露出为难之色。
开泰帝对他却委以重任,“四皇子的檄文,由你来亲笔。”语气十分信任。
章年卿惶恐道:“臣恐怕难当大任……”话未说完,被开泰帝打断。开泰帝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他笑着问:“不愿意做,还是做不好呢?”淡淡敛住笑,令人送客:“章大人好好想想吧。”
宫殿巍峨阔远,章年卿一步步下台阶,两旁侍卫肃然而立。他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外显的格外渺小,唯有殿内若隐若现的明黄色煜煜生辉。远远望去,万丈瞩目。刺的人眼角血红。
章年卿内心反复锤炼多次的纠结再次浮上心头。
章年卿离开宫不久,开泰帝派杨久安去探望章年卿。去时,天色微黑。章年卿亲自出来迎接,路过章鹿佑的院子时,杨久安诧异的看着一片灯火漆黑,“阿丘这么早就睡了?”
冯俏心一跳,不动声色道:“是啊,被爹训斥了,小孩子闹脾气。”
杨久安看了眼章年卿,章年卿微微余怒。杨久安又问:“阿稚也睡了?”
冯俏镇定道:“在孔家陪曾祖母。”
提起孔家,杨久安便蔫了。酒席上三人都食不知味,席上气氛尴尬无比。
离开的时候,杨久安对冯俏道:“小嫂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沉默许久,隐隐哭腔道:“我和章天德快三十年兄弟…盼以后。”微微哽咽,深深看冯俏一眼,转身离去。。
冯俏原话转告章年卿,“我不知杨世子为何不当着你的面说。不过离开前,世子爷说,好好照顾孩子。我猜他大约是知道了,但是没打算说出去。”
章年卿感慨片刻,沉吟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机会。谭宗贤当年说,我总能等到朝堂洗牌,现在不就是应验的时候,只是三十年变三年。”
冯俏问:“你想怎么办?”现在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联系外公。
“谁说的?”章年卿目光落向待写的檄文上。
檄文既要藏锋,又要掩机。章年卿苦不堪言,连朝也不上了,整日坐在书房里写檄文。时日一长,后腰泛疼,尾椎骨的地方钻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冯俏抱着阿丘阿稚的小衣服进屋叠起来放在枕边,孩子时常在身边不觉得什么。离开久了,心里总空落落的想念。刚叠一件,章年卿叫住她,“俏俏你过来看看我腰这怎么了。”
冯俏闻言起身,试探着按一下他指的位置,“这疼吗?”摸起来鼓鼓的,好像什么东西突出来一样。她心疼道:“别坐着了,趴到床上我看看。”
章年卿大约是疼的狠了,没有扭捏嫌矫情。立即宽衣解带趴在床边,冯俏见他动作麻利,还有一瞬间狐疑。章年卿趴好之后,冯俏心里那点暧昧的怀疑立即烟消云散。
章年卿尾椎骨红肿,鼓起个小包。冯俏试探的摁一下,包挺瓷实,章年卿没反应,看样子是不疼。冯俏愁道:“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章年卿情绪陡然激动,“不准!”生气的扯中衣盖住,别扭道:“伤在这种地方,看什么大夫。”
“瞧你这话说的。”冯俏眉眼弯弯,好笑道:“章大人,你怎么能忌病讳医。”尾音勾起,嗓音笑意。
章年卿难为情的看着她,又迫窘又难堪。偏生冯俏眼睛水汪清亮,嗔怪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章年卿发急道:“俏俏!”着慌的推冯俏,有些后悔让她看。
冯俏见好就收,细心的给他盖好锦被,柔声道:“不让大夫瞧便罢了。请个脉总是要的,热敷冷敷,抹药油贴膏药,拿个章程,我帮你打下手。定不让你在外人面前出丑。”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章年卿被她说的心软,闷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大夫很快来了,诊过脉后,又问了些细况。点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章大人久坐案前,积年累月攒下来的毛病。老夫开几服药,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好的快写。”顿了顿,试探道:“章大人若是劳损的厉害,不妨用艾草拔罐熏一熏?”
章年卿十分忌医的拒绝:“不必了。”冯俏无奈至极,看了他一眼,小声在他耳旁说了句。章年卿有些不大高兴,粗声粗气道:“随你。”
冯俏笑盈盈道:“有劳大夫了。”大夫不由得多看冯俏好几眼。
半个时辰后,大夫为章年卿熏完正在收拾东西。小徒弟吐吐舌头道:“早闻章大人惧内,原来是真的啊。”大夫斥道:“闭嘴!”小徒弟恹恹的认错,自打嘴巴。老大夫也心疼他,见着屋内丫鬟婆子看见了,差不多了,就拦住他。
床帐里,章年卿重重拧起眉头,心里很不高兴,没说什么。
大夫临走前嘱咐冯俏,亥时一刻在贴膏药,夜里贴上,白日揭了换另一幅。冯俏细心记下,回房时发现章年卿神色不太对。冯俏眼神问丫鬟,丫鬟比个口型。冯俏立即会意,挥退下人,关上房门。
章年卿正翻冯俏堆在床上的小衣服,指腹摩挲着绣纹纹路,想起孩子们幼年的样子,心里那点郁气微微疏散。章年卿不大爱听‘惧内’的话,调笑也不喜欢。他待冯俏好,是因为冯俏值得他尊重敬爱。两个的相敬如宾,一旦被冠上惧内的名义,章年卿便有些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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