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冯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公公不疼章年卿?怎么可能。
冯俏完全不敢相信,她可是知道,章芮樊为了把章年卿塞到晖圣阁读书,花了多大心血。那颗双龙戏珠,还是她嫁过来的时候,父亲特意叮嘱她塞到给公公的鞋袜里。
可章年卿说的句句属实,两人床底间,章年卿的确也流露过只能和爹爹、她说说心里话。偶尔,张恪也是个坦露心声的好人选。只可惜,现在不是了。
现在,章年卿对张恪满心怀疑,却苦无证据。
世人喜欢称父子同朝为官为‘乔梓’,父亲承冠,儿子借荫树下。可到章年卿这里,却面目全非。他从幼苗起,就一个人长在外面,独挡风雨。
章年卿习惯一个人了,授业解惑他有老师,慰藉心灵他有俏俏。至于父亲……章年卿只有敬畏。但凡走父亲手里能通往的捷径,对章年卿来说,都是死路。
他从不敢去向章芮樊要求什么,因为父亲绝不会给他说的。
章年卿畏惧父亲,畏惧……这个一家之主。
和怨恨无关,单纯的,害怕。
一个儿子对父亲天然的恐惧。
好半天,冯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温柔又肯定道:“三爷,俏俏不知道你和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俏俏相信,天下没有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公爹尤是。”
她十指**他发间,温柔的梳理着:“你说你爹不管你在中学堂的死活,如果他真的不管你,又怎么会回求我爹教你读书。怕你学业跟不上吗?恐怕不是吧。你从小就聪明非凡,章大哥章二哥都因为你的聪明为你让路。这么多年,公爹为培养你一个,花费了多少心血。天德哥,你说这话,良心都不会痛吗?”
章年卿怔怔的,“你是说,我爹去求冯先生的?”父亲那么高傲的人,会求谁?
“可不是吗,他为了让你能跟着我爹读书。花了大价钱买了我爹心慕已久的前明遗物’镶金托双龙戏珠’……”
第90章
东窗白瓷垂柳,正屋里悉悉索索的,烛火交影投在白瓷瓶上。
章年卿枕在冯俏腿上,脸上盖着书。一如两人小时候章年卿哄冯俏那般。只不过此时,两人的身份却颠倒过来。男儿眼泪总是比女儿泪来的更难得些。
章年卿不承认他哭了,冯俏也确实没看到他哭。只听他嗓音有些低沉,微微嘶哑,十分好听。冯俏动了动发麻的腿,“诶……天德哥,你还哭吗。”她小声道:“你压的我腿疼。”
章年卿:“……”
他坐起身,眼睛微红的看着冯俏,无奈道:“睡觉吧。”长长叹息一声,起身去洗漱。冯俏勾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杏眸清澈,缠绵情思,少见的媚气。
章年卿微微诧异:“看我哭你都能看动情?”声音不知是惊叹还是别的什么。
冯俏被他说的害羞,低头露出优美脖颈,不好意思道:“……看你哭特别有满足感。”
“这是什么坏毛病?”章年卿不敢置信的挑眉,也不走了。转身将她半压在床上,贴着脸问她:“难怪你不让我枕着,真的是腿疼……还是别的什么?好幼娘,告诉三哥,为什么喜欢看哥哥哭”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
冯俏心被‘哥哥’两个字烫的一颤,这个缠绵又暧昧的词,带着几分禁忌的味道,刺激着冯俏敏感的心房。她轻喘气道:“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很满足啊。”冯俏鼓足勇气道,她闪着清澈的眼睛,一本正经道:“章大人现在越来越神气,在外面官威越来越大,威风凛凛的。夜里回房,却趴在我腿上哭啼啼,可怜见的……”她戛然而止,声音兴奋,不知道在激动什么。
章年卿扶额,感到片刻头疼,他黑着脸道:“不许起瞎哄。”这算什么兴奋点,有那么高兴吗。他严厉道:“再说一遍,我没哭。”话音未落,起身下床,大步跨进里间去洗漱。
冯俏趴在床上,乐不可支,笑的花枝乱颤。
在冯俏的极力怂恿下,章年卿终于答应,回洛阳和父亲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他带着冯俏回洛阳,也算是进京前和家里人见一面。日后各自为官,少聚多散,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上一两面。
乡试彻底结束是在九月后,加上往来返乡的行程,到京城也到了歇冬年的时候。章年卿回京述职并不赶路,洛阳之行却迟迟不能动身。
章年卿好不容易同意回洛阳面对章芮樊,冯俏怕章年卿改主意,恨不得当即就动身。可冯俏查过沿路渡口后,发现一路上停船的渡口都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东西。冯俏只能在济南府多逗留几天。把东西都置办齐全。
这是小夫妻两第一次回洛阳,不能失了礼数。陶家家大业大,亲戚也多,冯俏几乎将半个济南府胭脂铺和金银玉器买个遍,还是觉得确什么。
章年卿好笑的看着冯俏在屋里转悠,嘴里还念叨着:“……带点山货吧,不如带些小地方的特产零嘴过去。可船上闷热,通风不便,现成的吃食拿过去也会馊吧。”说着说着,自己又发愁起来。
章年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笑着看冯俏在那边犯为难。屋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全被冯俏赶去做荷包打络子去了。这两天冯俏不住给他埋怨:“太突然了,太赶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章年卿劝慰她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去了。”
冯俏又斩钉截铁道:“不行!必须去。”态度十分坚决。章年卿都被她唬一跳。
章年卿望着冯俏,目光忽然温柔起来,章年卿当然明白冯俏为什么这么重视这次洛阳之行。她几乎苛刻完美的准备礼物,拼尽全力的想要获得陶家人的好感。
冯俏从来都不是会主动去讨好谁的主儿,向来都是别人千方百计的讨好她。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
章年卿第一次觉得冯俏嫁给他委屈,蓦地握上她手腕,低声道:“幼娘,有我在,你不准备这些,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冯俏不以为然道:“又不费事,天德哥你急得话,下午就可以启程。我这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章年卿发现,冯俏在有些事上,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则,在这套原则里,谁说话都不起作用。比如上次洞房后,他心疼她,求着娘免了她的请安。她还是硬撑着身子起来了。将满屋子人都哄的心花怒放,然后功成身退,才赖在他怀里说腰疼。
还有上次两个嫂嫂为难她……
章年卿不想承认,但冯俏在内宅里,行事是有些精明在里面的。这和她纯真的外表不符,和她天真烂漫的性子更不符。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她善良的根本。
思及此,章年卿出门,对赵鹤道:“汪霭那边会撑乌篷船的有多少人?”
赵鹤道:“都会,那是他们吃饭逃命的家伙,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好,今晚你去通知汪霭。让乌蓬帮连夜去一趟京城,帮我采购一些东西,耽误两天也没关系。勿必将我单子上的东西都给补全。赶在九月二十三日前,给我送到洛阳渡口。”
“啊?”赵鹤结巴道:“章大人,你说给汪霭牵线做生意,做的就是这个?”一脸不敢置信。
章年卿失笑,“不是,他们的事等我回京后再说。先帮我办点私事。”拍拍他肩,“你去吧,晚上我叫人把单子给你送过去。”
章年卿问云娇要了箱笼单子,先看了看冯俏现在置办的东西,心里大致有个底。回书房,提笔醮墨:湘竹小扇十柄,东坞山砚台、竹匣各五十,大时壶、汝窑小炉、汝窑花瓶等……
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连那家店,那个师傅,扇面上要什么字画,那些空白的他回来提印都标的清清楚楚。写完,章年卿捻着笔杆,还有些意犹未尽。
想了想,又画了份图样,要人在九斛珠秘密打一件礼物。
准备好这一切,章年卿点点腰包,这才发现他只有不到五千两银子,一时捉襟见肘,发愁了。
章年卿第一次感到囊中羞涩的为难,以前跟着章芮樊夫妇住着,家里人情往来,都有父母亲操心。后来跟着冯先生住着,章年卿的花费也无非是和同僚去大梦京喝个小酒,偶尔给冯俏买点小礼物,钱也够花。
如今成家立业,小家脱离大家,章年卿突然发现,他连回次老家的钱都不够。
章年卿是五品员外郎,每月俸禄是禄米十六石,白银一百六十两。一年不吃不喝,也只能攒下不到两千两银子。以前倒是在翰林院待过三年,可翰林院是个清贵衙门,真真切切的又‘清’又‘贵’。
清廉当属第一,平时人情往来,古玩典籍出手无不大方,让人痛心滴血。
章年卿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他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章年卿看着瘪瘪的钱袋,愁眉苦脸的看向里间。一头撞在百宝架上,绝望的想:天啊,他总不能真的去花俏俏的陪嫁吧。
当然不行!
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可,唉……
章年卿不由的想到他最后的底牌,他偷偷叫过来赵鹤,咬着耳朵问:“汪霭接手乌蓬帮的时候,乌蓬帮还有多少家底?”
赵鹤惊异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硬着头皮对视。赵鹤咽咽口水道:“都在吧?乌蓬帮的家底都是万先生和薄海浩管着,当时他们两个都在汪霭手上,底下有些人虽然跑了,带的都是自己的家当。乌蓬帮还算有点存货……”
章年卿沉吟片刻,肃然道:“这样,你去给汪霭说,看能不能给我凑出一万两银子,最迟年后我还给他。”
赵鹤汗颜道:“三少爷,你很缺钱吗?”
章年卿镇定的点点头:“一点点,手头有点紧。”
赵鹤卡壳半晌,最终道:“好吧,我去和汪霭说。三少爷什么时候要?”
“尽快吧。”章年卿递给他四千两银子,道:“带着这些一起回京。无比将我嘱咐你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这些钱从汪霭那边出。九斛珠这套东西,这四千两先垫过去,不够的话等我回京再说。”
“章大人。我是想说,你这边手头实在紧的话,少奶奶上次给我的小金鱼还在我那放着,我给你拿过来?”赵鹤试探道。
章年卿纠结半晌,艰难道:“不了,少奶奶给你的你就拿上,不用跟我……”
赵鹤看出一点意思,故意道:“少奶奶赏给我,自然就是我的钱了。三少爷要用,权当小的笑纳了。”
“……”
死一般寂静,章年卿沉默半晌,难为情道:“算我借你的。”
赵鹤强忍着笑,回房才敢放声笑个痛快。
章年卿却一点也不痛快,简直太憋屈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
章年卿总算明白了,冯岚和孔仲令为什么敢冒着天下大不违去贩卖阿芙蓉。孔仲令许是过惯了奢华的日子,而冯岚就是胆大了。女人家这辈子与官场无缘,所以她养大了许淮。能挣的钱她都挣了,她现在只想要权。大概是没有人给过冯岚安全感,只有钱权能让她感到放心。
章年卿也瞬间明白,刘宗光为什么会掐着工部不撒手。
人的心真的是贪婪没有止境。刘宗光是带着从龙之功跟着开泰帝过来的,能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追根究底不过一个贪婪。当初朝堂争论要不要齐王‘代侄继位’时,刘宗光至始至终都是站在齐王那一边的。
后来齐王继位,大家都以为刘宗光会接着和景年间的盛宠,继续权倾盖野。哪曾想,开泰帝悄无声息扶起了谭宗贤。
以前章年卿还不明白,刘宗光究竟什么地方热的开泰帝厌弃了,皇上会那么不留情面的打压他。
倏地,电光石闪。
章年卿忽然想起辛勖涵,章芮樊拿辛勖涵狠狠捅了工部一刀……是想讨好皇上,还是单纯的为出口恶气呢?
章年卿闭闭眼,这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父亲都不是他心中正直宏伟的形象……变得不堪一击。
第91章
章年卿临走前,以翰林院进士的身份为许淮提匾‘孝廉第’。予许淮无限风光,并当众寄予重望,道:“我入翰林院时,曾对我说过‘少年人不受一点磋磨,以后是会有大磨难的’击败谣言最好的办法不是解释,是用实力证明自己。”
他声音一沉,重重道:“记住我给你说的话。”
许淮重重磕头,表示铭记在心。
章年卿本意是给许淮将来的功成名就奠定一句基础。一如后世,提起某某流芳百世的名人,小传里总会一句话,某某几岁时,曾有某某大人物提点,暗示此子将来定有非凡成就,士林里很吃这一套。
章年卿有意为许淮将来翻身,打下基础。他对许淮还是相当有信心的,他考察过许淮的学问,以前许淮怎么样章年卿不知道,但经过这几次考察,章年卿发现许淮的学问很扎实。冯岚不帮着他弄虚作假,许淮也能取得很好的名次。
只可惜,冯岚对许淮的要求太高,导致不得不剑走偏锋。
没想到,章年卿却因此意外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财富。
章年卿给许淮亲笔提匾,引来诸多人眼红。希望章年卿也能为他们提一块匾,连润笔费都送来了。若搁在平时,章年卿肯定看都不看一眼。现在……
是夜,月悬高空。
章年卿揉着发酸的手腕,心满意足的收下笔。章年卿做这些都悄悄的,背着冯俏进行的。
章年卿颇为要面子,一点也不想冯俏知道他沦落到这种尴尬的境界。
晚上章年卿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的,冯俏累了一天早已经呼呼大睡。靠睡里侧的香甜无比,章年卿偷偷躺下,在她嘴角亲一口,靠在她身旁,安心睡下。
长夜漫漫,恬静悠长,连窗外为微弱的蝉鸣都少了几许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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