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臂一挥,打落床幔。明绿色软幔缓缓落下,章年卿叹息的声音混杂其中:“幼娘,你乖。”别让我现在还要分神操心你了。
正如章年卿所料,众臣对他发难,同样着急上火的还有谭宗贤。
谭宗贤受开泰帝指使,紧锣密鼓的安排一切,竭力将章年卿摘出漩涡。
谭府正厅燃着袅袅檀香,八仙桌上摆满珍馐美馔,谭宗贤食不知味,难以下筷。李舒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来,见着谭宗贤先是一拜,这才道:“谭大人,有转机。”
谭宗贤让他坐,“慢慢说。”
“谭大人还记得前阵子,王国舅要娶侧室的事吗。”
谭宗贤皱眉,“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李舒嘿嘿一笑,“王国舅是游山海湖的时候遇见他那位红颜,他走的时候,可是章年卿亲自携地方官送行……那章年卿果真不是个糊涂蛋。济南府一有人知道他身份,他就跑了。”
谭宗贤先是一喜,然后皱起眉头:“这事不好办啊。王国舅和刘宗光都是前朝过来的老人,我拿什么劝他帮章年卿说话?”
李舒不紧不慢道:“这正是小的想说的第二点,前儿我听我婆娘碎嘴,说王国舅老不正经,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还惦记着人家黄花大闺女。”
谭宗贤敏锐道:“王国舅这个红颜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她和章年卿倒是有那么一点渊源。”
“哦?”谭宗贤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舒把缑秀和章年卿差点定亲的事告诉谭宗贤,又道:“……王家今非昔比,已是强弓末弩,硬撑着罢了。王国舅若不想被言官弹劾,现在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李舒再次拔高声音,铿锵有力道:“大公子,老爷已经过世十多年了。天下的主人都换了,你莫要再被前尘往事绊住手脚。”
良久,谭宗贤‘恩’一声,道:“备礼,去王府。”
“是。”李舒领命而去,还未跨出门,便听谭宗贤又道:“李舒,再去帮我查查。王皇后打入冷宫前后,王家男儿的官职调动。”想了想,补充道:“查嫡系那一脉就好。”
“李舒明白。”
章年卿沉浸在山东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谭宗贤在京城里为章年卿那点破事跑前跑后。
谭宗贤带着重礼和王国舅儿子的前程,换取王国舅的支持。
章年卿朝堂一众权臣的力保下,轻松洗脱罪名。什么泄题,什么庇护自家亲戚。章年卿分明躲在山海湖,前有驿站官出证章年卿借住的邸报,后有王国舅力证彼时章年卿在场。
先前跳出来,指责章年卿的官员一时成了笑话。
开泰帝神清气爽,大刀阔斧改革换制,雷厉风行,力求章年卿的新举能在下次乡试时,举国推行。
章年卿因此意外扬名,在士林间名声极好,很得清贵喜欢。屈指当属翰林院的清流们,各个将章年卿当做翰林院的骄傲,标榜其中。
九月九日重阳节,章年卿在弱冠之年,赢尽天下清流的好感。加之他娶的又是衍圣公的孙女,大家更觉他是福星高照的第一人。
于是,章年卿回京之时。难得遭到刑部和翰林院抢人。
刑部尚书张恪振振有词,章年卿一年前就是他刑部的人,如今不过是挂名翰林院去监考。翰林院凭什么和他抢人。
翰林院也坦坦荡荡:是,章年卿是被调到刑部去了。可当初因审辛勖涵案,事出从急,章年卿离开翰林院的流程就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章年卿还是翰林院的人,不过被刑部临时掉借走罢了。这次章年卿‘出战’山东,也是打着翰林院的名号去的,刑部你又拿什么脸抢人。
开泰帝笑吟吟的看着刑部和翰林院在朝堂上互吵,不仅没有劝阻,还火上浇油的说:“章爱卿此番立了大功,他想呆在哪朕都由他……算是朕对他的恩赏。”
竟是把章年卿当宠臣看的意思。
翰林院诸人眼睛一亮,竟是誓死也要把章年卿抢过来。甚至把昔日和章年卿要好的杨典薄拉出来,让他给章年卿写信,打感情牌,让章年卿留在翰林院。
“非章年卿不可。”
刘府里,刘宗光情绪不明的写下着六个大字,他不断的想,为什么不是‘非刘俞仁不可’不是‘非其他人不可’。
如果刘俞仁还是当年那个神童……
刘宗光呼出一口郁气,那也不能如何。
迄今为止,刘宗光不得不承认。少年天才并不是章年卿横走官场的原因,不可替代才是。不管是从他修《新魏史》,还是如今的‘举新策’。
章年卿占尽旁人没有的优势,出身、能力、地位、运气他什么都不缺。他似乎就是上天注定的那个人——非他不可。
刘宗光恨透了这四个字。
管家气喘吁吁抱着白瓷圆肚瓶进屋,望着满桌子的笔墨纸砚,问刘宗光:“大人,桌子上摆满了,花瓶往哪放?”左看右看,“要不,放高架上吧?”说着就要放上去。
“不必。”刘宗光冷声道,拂袖拨冗,将满桌子的东西拨到地上,冷笑道:“这不腾出地方了。”接过笨拙的白瓷圆肚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桌子上。
圆瓶孤零零的,釉面上泛着华贵清冷的光。
“把不重要的东西挪开,自然能腾出地方放自己想放的东西。”刘宗光如是道。没有注意到一个矮个子小厮,消无声息的离开正院。
听完下人禀告,刘俞仁喟然良久,伫立窗前,望着月色怔怔出神。他就知道,章年卿每次大放异彩时,父亲对他的不满就会多一层。
刘俞仁不理解,为什么刘宗光非要在他的面前树立一个对立面,一定让他和章年卿成为对手?还要一较高下,决出胜负。而且,要赢的一定是他刘俞仁?
刘俞仁不喜这些,他本性喜和。不善与人为敌,唯一一次和章年卿针锋相对,不过是章年卿和冯俏刚定亲时,他把人请进府里考量了一下,再没有过多冒犯。
偶尔,刘俞仁也会羡艳章年卿,他十八岁时还在考乡试考会试。
章年卿在十八岁时已经做出政绩,二十岁时名扬天下。如今天下文人,哪个不知章年卿新政第一人。
听说章年卿在殿试的时候就是激越派,如今行事,越发入木,深得其中三味。
章年卿收到杨典薄信时,嚯,好厚一封。章年卿借着午膳的功夫,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从杨典薄厚厚一摞信里提出重点——杨典薄想让他回翰林院就职,并以广西学政的位子相邀。暗示他只要愿意回翰林院,必将有锦绣前程。
章年卿讪讪的摸摸鼻子,说句心里话,他不太想去。在刑部磨砺近三年后,他不想再去担任教育文职。翰林院三年,已经将他磨的够够的。他在山东这些时日,深谙一个道理,没有两把胡子,是当不了老先生的,难以服众。
教书育人讲究资历,他年轻面嫩,底下学生比他都大,难免有不服气的。而且,照目前看,比他大的只多不少,糟心事不知道有多烦。
章年卿还是想在六部就任,哪怕外放出去也高兴。
第89章
冯俏在傍晚接到衍圣公的信,信是孔家人带来的,没有经章年卿手。
许娇搅着手帕,压低声音对冯俏道:“公公拆信见掉出来的是衍圣公给你的信,怕耽误什么事,连夜让我送过来。我是悄悄过来的,带着鲜果点心,没人发现。”说着就要走,歉笑道:“还劳幼娘遣你屋里的大丫鬟送我到二门。”
许娇连夜过来,本就有殷勤讨好的嫌疑,若冯俏屋里再不派人送,那才叫颜面尽失。
冯俏抿唇一笑,拉着她的手,亲自送往二门。许娇冲她感激一笑。
信封红印未拆,冯俏趁章年卿不在,取过小刀拆开信。
信是冯承辉亲笔,口吻是孔明江的。可见这封信时翁婿两个商量过才写的。
冯俏心一沉,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看到最后一个字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外公和父亲想知道章年卿下一步打算,方便他们那边行事。信不好直接写给章年卿,只能曲线救国,借着写给孔家的名义,暗藏夹带递给冯俏,再通过冯俏的嘴传到章年卿耳朵里。
冯俏眉开眼笑,捂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冯俏心下奇怪,衍圣公和冯承辉要帮章年卿调职怎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倒像章年卿这边是一手消息,拿到此等机密,方便朝臣行事一样。
冯俏想不明白,索性去前院找章年卿。还没踏入前院门,便听毛竹道,许淮来了。
这次许淮是孤身一人来的,两手空空,进门便被章年卿带到书房,已经两个时辰了,两人到现在还没出来。
冯俏点点头,没有多问,去偏厅等章年卿。
偏厅设在西耳房,靠窗的地方设着美人榻。冯俏随手抽本书,靠在美人榻上打发时间。
书房里,许淮笔直坐在章年卿对面。
“想明白了?”章年卿听见门口动静,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冯俏窈窕倩影步入偏厅。声音淡淡,有些漫不经心。
许淮低头道:“想明白了。”他抬头,目光烈烈:“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是令海想偏了。”
章年卿转身看他,目光审视,慢慢问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你祖母提点的。”
许淮沉默了一会,道:“祖母这两天不肯见我。”
不肯见?
怕是没时间见吧。
章年卿腹谤一声,面上不表,依旧不动声色的问:“哦,你祖母这两天都在干什么?”
“商铺上好像出些什么事。”许淮拧着眉,仔细回忆:“似乎是行船出了问题,好多货都掉进水里了。商铺损失惨重,祖母可头疼了。”
章年卿频频点头,惋惜道:“原来如此。进来水盗确实猖獗,我行船来山东的时候还险些被抢劫……”
两人说着说着,话题便被扯远了。
冯俏等的都睡着了,醒来时,屋里一片黑暗,章年卿正招呼着下人点灯。
“吵醒你了?”章年卿蹲在美人榻前,满眼愧疚,“看见你过来,起先还想着一会儿就过来。哪知一聊便忘记时辰。”
冯俏不以为意,揉着眼睛问:“三爷吃了吗,我去叫晚膳。”
章年卿其实和许淮吃过了,却不愿意扫兴,笑道:“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冯俏借着上菜的功夫,把衍圣公写信来的事告诉章年卿。闻言,章年卿挑挑眉,“把信拿给我看看。”
冯俏从衣襟里拿出来,还是温热的。章年卿握着那点暧昧的温度,颇有深意的扫了眼冯俏的领口,抖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还挺急的。”章年卿感慨一句。
冯俏不明所以的看过去,章年卿沉默片刻,摇头苦笑:“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做决定的……”
“那就过两天再回。”冯俏劈手夺过信。
章年卿手一空,愣了愣,笑道:“也没什么为难的,是我没想好罢了。我不想回翰林院……可也不能回刑部。”他用的事‘不能’两个字,听他沉默片刻,又道:“……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大人。”
冯俏脑中闪过章年卿靠在她肩头的脆弱,不解的问:“你和张大人不和吗?”凭两家的关系,不应该啊。
“不是不和,是……”章年卿语塞,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
冯俏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放下筷子,宽慰他道:“天德哥,既然躲不开,那就去问个清楚吧。你可不能一辈子不跟张伯伯共事的,即便你不在他手下干,同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
章年卿神色犹豫,冯俏再接在励,理所当然道:“你不敢去问张伯伯的话,直接问爹啊。反正我们是小孩子,多问问大人,就知道该不该和哪家交往。对了,还有嵇大人,你不是有话要问爹吗?一起问啊。”
“唉,我怕信上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那就当面问啊。”冯俏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天下父母都是最疼孩子的,这等紧要关头,爹就是有什么为难,也不会瞒着你的。”
冯俏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蛊惑着他,章年卿动摇不已,她道:“张伯伯和嵇叔叔都是章家故交,他们的事,你与其在这胡思乱想为难着,不如坐下来好好和爹谈一谈。”
冯俏强硬的掰着他倔强的肩骨,“天德哥,你不要这么犟。你得学着和你父亲交流。”
“不,不会的。俏俏你不懂。”章年卿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爹会和冯先生一样吗?不,俏俏,他不会的。我是他儿子,我最了解他。”
章年卿落寞又坚定道:“俏俏,爹他在朝堂上做惯好人,左右逢源。但他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是一家之主,他只会告诉你怎么做,从来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毫不否认,章芮樊是疼爱他的,章年卿一直相信这一点。可章芮樊从来就不是一个耐心的教儿子怎么做的人,他只会告诉你做什么,然后推你走。
章年卿在中学堂上学时被人押着捉刀代笔时,章芮樊没有管过,只说他章芮樊的儿子可不是怂包。然后,章年卿靠着自己的智慧和两个哥哥的力量教训了他们。再后来又和他们交朋友,一劳永逸。
和景帝驾崩的时候,章年卿前路黯淡无光,章芮樊没有管过,只说过两年他会让张恪看着把章年卿调出京城。章年卿笑着说没事,自己一个人去翰林院赴任,在暗波涌动的翰林院扎稳脚跟。
唯一一次,章芮樊从河南回京,第一次和章年卿贪谈心、交待事情。说的话却真假参半,章年卿不知从哪猜起。章芮樊有自己的谋算,从来不打算给谁说。
章年卿露出一抹苦笑,涩涩道:“俏俏,你不知道我爹有多么强势。我和他父子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提点过我什么。甚至,我殿试的时候,都不知道我爹在朝堂上居然是个老好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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