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愁眉苦脸地附和:“谁说不是呢,他自己瞎胡闹就算了,反而成全了那边的。”
沈太太是在沈皇后进宫成为皇后前就嫁入沈家的,本身出身不高,对这些天家至高处的波谲云诡没有足够的悟性,只是沈国舅是外男,不便进宫朝见,才不得不委了她来,十来年下来,她也历练了一些出来,但天生的本性改不掉,说出话来仍是有些拎不清的习气。
比如这时候,孙姑姑都不敢开腔,她硬还是把沈皇后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说出来了。
沈太太还絮叨着:“娘娘,您说这可怎么好。我们老爷原还想着寻个什么时机,把我们家的勋位往上动一动,能得个伯爵也是好的,往子孙传也体面了,也不枉娘娘母仪天下一回。如今这算什么呢,您做着皇后,娘家哥哥只是个同知,大殿下一个傻子,他母家还封着个国公呢——”
“你闭嘴!”
沈皇后终于忍不住了,斥道,“做个同知太太委屈你了?二郎母家不是一样,那一家子还缩金陵去了,皇上八百年不见得想得起他们,你们总是呆在这皇城根下,真有机会,本宫岂有不替你们考虑的,这会子急的什么!”
孙姑姑也忙劝道:“太太这抱怨实在不公道,先老国丈去了,如今娘娘就只有舅爷这一家至亲,岂会不盼着娘家好呢。只是这富贵若想长长久久的,最重要的,还是得我们四殿下好,您说是不是?”
沈太太不过顺口抱怨一句,哪敢真跟做着皇后的小姑子顶真,让一训,就只有赔笑点头了。
她这样,沈皇后看着也不顺气,什么忙都帮不上,让传个话还要顺道给她添个堵,每回开口都忘不了爵位爵位,皇帝不给,她难道能去抢么!
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嫂子,还不如也缩金陵去呢,她好歹还落个清静!
金陵——
沈皇后皱了皱眉,冷静了一点下来。
她暂时没有说话,沈太太和孙姑姑都不敢打搅她。
过一会后,沈皇后开口:“大哥那边,有没有流什么把柄出去?”
沈太太忙道:“没有,老爷只是找他吃过几回酒,有话都是当面说的,一张字纸都没有给过他。若有,我也不敢现在来找娘娘了,不是把娘娘也拖下水吗?”
这句话还算中听,沈皇后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这就好。既然没有,怕的什么,就算李某那边胡乱攀咬,也很不必怕他。”
又咬牙冷笑:“二郎这回算立了个大功了。”
沈太太及孙姑姑又都不敢说话。
沈皇后却又很快回转来:“立了功,自然是该赏的。”
“皇上想不起金陵那一家子,本宫就该提醒提醒他,你们说,是不是?”
沈太太茫然道:“想不起不是正好?”
这悟性!
沈皇后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孙姑姑倒很快领会到了:“娘娘的意思,石家的封爵上不去,娘娘家的就也被压着,若是助他一把力,他们封上去了,舅老爷再去求,自然好说话了——”
沈皇后才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
沈太太听得眼前一亮,又有点不甘心:“只是,白便宜了石家。”
“那一家子废物,当年跑得兔子一般快,给个国公又怎么样。”沈皇后很不看在眼里,冷笑道,“大哥在京里经营这些年,若得封爵,是如虎添翼,石家得封爵,哼,光禄寺不过又多发一份禄米罢了。”
“是,是。”
沈太太想到坏事竟能变成好事,自家封爵有望,顿时坐不住了,紧着奉承了沈皇后几句,就忙忙赶在宫门关闭前去了。
朱谨深和沐元瑜在用膳。
主要是朱谨深吃,沐元瑜看。
桌上的膳食自然是极丰盛的,朱谨深难得来一回,怎么也不能怠慢了他。
但面对着一桌盛宴,沐元瑜只有捧着碗米粥慢慢地喝着,就这样,她也时不时被烫得皱眉,要放下碗缓一会。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额上的伤疤还未痊愈,要戒掉一些相冲的食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咳。
她这样,朱谨深也不太吃得安稳,见她把那碗粥喝完放下,也就跟着放下了筷子,无声漱口净了手,起身道:“快宵禁了,我回去了。”
沐元瑜点点头,跟着起身送他。
他来这一趟,其实都不知道做了什么,两个人话都好像没说几句,到往门边走时,才想起来聊一下。
浅淡的月色下,朱谨深轻声道:“我这两日,就不过来了。”
沐元瑜心领神会地点头——不能来了,再不缓一缓,她的舌头恐怕是真不想好了。
“你不要乱走,就在家里呆着。刺客那边还不知审得怎么样,应当没有这么快出结果,有没有同党,也不知道。”
沐元瑜道:“我明白。”
对于这事她有点遗憾,当时从国子监出来就遇着锦衣卫了,只好把刺客交了出去,没来得及带回来先审一审,导致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不过,对她也不会有太大妨碍,她最重要的秘密一定还保留着,不然隐在暗中的人马若想对她不利,直接掀翻就行了,用不着费那么大事翻山潜进围场去刺杀她。
“有什么事,叫人到十王府去找我。”
沐元瑜又点点头。
说着话到了门前,想想暂没什么好说的了,朱谨深出了门,登车而去。
沐元瑜目送他出了巷子,晃悠着手往回走。
观棋一直憋着的话终于逮着机会说出来了:“世子,您这怎么搞的,我先要和那殿下说,您还拦了。他是没有吃过肉嘛,就是喜欢,也没有这样不节制的,他快活了,把您弄得饭都吃不好了——”
“你这说的,我们也没有干嘛。”沐元瑜干咳,“再说,也不怎么与他相干,是我招他的。”
观棋将信将疑,她觉得应该是她们家世子挨欺负了,但是吧,就朱谨深那个模样,要说她家世子先招了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沐元瑜没什么诚意地安抚她:“我以后会矜持一点的。”
所以说没诚意,因为她很快又反悔,“不过矜持了,我又觉得有点吃亏。”
美色当前,躲了多亏呀。
“哎,不管啦,真要细想,我背的事可多,头都能大两圈,先快活两天再说。”
这番纠结来得快去得更快,沐元瑜很快把自己想开了,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往里走。
鸣琴与观棋在背后无奈又欣慰地相视而笑:世子她,看上去是真的很快活啊。
所以,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先快活了再说。
第119章
丁御史的奏章隔日就递了上去,在皇帝的案头摆了两日后,遇上常朝,皇帝拿了出来,下令群臣就此商议。
朱谨深与审案的两御史、国子监祭酒连同沈国舅在内,都一同上了朝。
其中沈国舅是主动要求来的,那学正虽往他府上跑了一趟,但后续审讯中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与李司业有关,丁御史也只是在奏章中提了一笔,凭此一点疑点不足以拿一个国舅怎么样,只是他坚持要来,说是为了表明自家坦荡无私,愿意接受群臣的任何询问,皇帝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准了。
这一桩案子,说来是很离奇的,学官为了升官,竟自导自演出一回暴乱来,丁御史的奏章一经披露,殿里顿时都议论纷纷起来。
许多人义愤填膺,向前请求皇帝务必严惩:“李某丧心病狂,忝居圣贤学府,竟视学子为傀儡,肆意妄为,险些酿出大祸。如此国贼,不施重惩,不足以震慑后来人!”
“正是——”
李司业这个事干得太行险了,没有任何可开脱的余地,也没人敢替他开脱,对他的意见几乎是一面倒地,要求严惩。
皇帝便目视宋总宪:“按律,李某该当如何?”
都察院里出人审的案子,宋总宪对这个问题自然是有准备的,出列躬身道:“李某此行,虽未得逞,然而为私欲,在天子之都煽动监生蛊惑造事,其罪不下于谋反,按律,当处斩刑。”
皇帝点头,又缓缓环视殿中:“卿等以为如何?”
无人有异议,李司业从败露的那一刻起就算完了,此刻商量对他的刑罚,都算浪费时间。
至于余者贡生学正这种小人物,那是连拿到朝上说一说的资格都没有,该是何罪,私下也就定了。
接下来的重头戏是,李司业完了,他留下的位子谁接,更重要的,还有梅祭酒的。
梅祭酒是从一进殿就已经摘下官帽,跪地请罪过了,此后群臣对李司业的每一声声讨,同时也算是在给他难堪,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难辞其咎,自请去职是必须的。
这样一来,国子监祭酒与司业正职副手都没了,上层权力直接形成了真空,这种情况当然是绝不能长久的,接任者是谁,必须越快定下越好。
朱谨深站在金阶下,群臣的最前面,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主要是在听。
这种最直接的官场生态,他其实还没有接触过。
按理来说,说完了罚,接下来就该是赏,不管是他也好,还是审案的御史也罢,这么快结了案,人证俱全,一桩办得极光亮的差事,怎么也值得赞誉两句。
他前晚刚脱困被带往宫中时,几个阁老重臣都还没少夸呢。
但此刻这些人却都顾不得了,因为国子监的那两个空缺,像涂了香油的精致糕点一样,吸引了众人全部的注意力,唯恐慢了一步,就要被别人抢了去。
这是最真实也最□□的权力模样,就这样彰显在了他面前。
——跟棋盘街上那些熙攘叫卖的挑夫店家们,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朱谨深渐渐有点走神。
当然他面上绝看不出来,他那一副淡漠表情,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沈国舅不时瞄他一眼,倒是有点着急。因为他根本插不上话。
外戚在正经朝会中的弱势,他是真切体会到了,也因此他对于妹妹的主意有了一点信心,以他在京中这些年,都不过如此,石家就算回来,就能有什么作为?以石家为垫脚石,把自家的这个爵位争到手里才是真的。
朝臣们的争执在继续着。
国子监祭酒是清流职位,权力不算大,管着国子监那一亩三分地,一般插手不进朝廷大事,但是是一个极好的从中品转上品的踏板,这种职位绝不算多,梅祭酒自己上不去,霸了这个位子多年,如今总算叫李司业干下去了,想抢的人多了。
内阁六个阁老,就有四个想伸手的。
谁下面没跟几个小弟,好位子手快有,手慢无。
以至于把朝堂争得真有点像菜市口起来。
皇帝高居宝座,将底下种种生态尽收眼底。
他看出来朱谨深在走神了。
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有点谱的。虽然他常常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比如说,这样的权力争锋,也不能有丝毫触动他?
这让他看他不怎么顺眼起来。
做老子的脑袋要被吵破了,儿子在下面神游物外,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就开了口:“二郎,臣子们争执不下,你怎么看?”
皇帝一开了口,底下顿时为之一静。
旋即目光如无数盏萤火般,都汇集到了朱谨深身上。
什么意思?皇帝忽然说这么一句,是考验一下皇子,还是真的有意听他的意见?
如果是后者——有城府浅的便生出了微微的后悔来,早知刚才不该将皇子撂在一旁,略夸他几句,此刻还能混个眼熟。
朱谨深虽走神,大半神思仍在,忽然被问,也没什么犹豫,就道:“选官之事,自有朝廷制度可依,儿臣没有历练,不便轻率插言。”
“朕要你说,你就说。”皇帝缓缓道,“错了也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当着这么些人面,若是说了什么外行话那面子丢大了好吗?
“祭酒之职,掌大学之法,儿臣不敢轻言。不过皇爷一定垂询,六品司业,儿臣倒有一人选试为推荐。”
皇帝扬了眉:“哦?你说。”
朱谨深道:“现任国子监丞张桢,二甲进士出身,历御史、典簿,当年因直言遭贬,其人有担当。升不升他做司业,儿臣不敢妄言,不过令他暂代司业一职,以避免这段时间监生们乏人管束,再生乱子,儿臣以为是可行的。”
群臣争到现在,争的主要是祭酒的位子,司业一个六品官职,还不值得大家这么放下身段。
以至于忽然被提出来,众人没有准备之际,也觉得:好像是还挺有道理?
论出身,论资历,论现在所处的官职,比张桢更合适的,一时竟还寻摸不出来。
就是这样算的话,张桢也升得太快了些,他的监丞凳子还没坐热呢。
但非常时期行非常法,再者张桢当年遭贬职,乃为直言犯上,这种罪名不是黑历史,甚至可以算资历的一种,他现在就升得快了些,也可以说是资历攒到这个份上了。
沈首辅当先出列拱手:“臣以为可行。张桢原在国子监里,既比别人熟知情况,而他回京不久,又不至于与监内某些势力勾连过深,正可放开手来整治学风,一肃那些沉疴风气。”
“臣附议。”
“臣附议。”
这个人选可挑剔的地方不多,也不值得为六品多加争执,这一波过去,才好继续推各家心目中的祭酒上位。
“杨卿,你以为呢?”皇帝点了杨阁老的名,同时瞥了朱谨深一眼。
杨阁老躬下了身去:“臣——附议。”
张桢暂代司业之职就算定了。
接下来继续吵祭酒。
一个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沈国舅站得腿都软了,而群臣的争执总算出现了点曙光。
只是只有曙光是不够的,一个代司业张桢不足以运转起国子监,今日祭酒的人选必须择定下来。于是午间时皇帝赐了宴,下午还得接着吵。
皇帝叫着朱谨深到乾清宫去用膳。
他没有坐辇,而是跟儿子在秋阳下走着,闲聊般,却忽然问出了一句:“二郎,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朱谨深走在退后一步的位置,道:“儿臣举荐张桢,得罪了杨阁老。”
皇帝惊异地望他一眼:“——你居然知道。”
这什么儿子,一点成就感都不给做老子的留。皇帝点他:“你说说,说说,张桢可是杨阅的门生,你举荐了他,怎么会觉得得罪了杨阅?”
朱谨深语意淡淡——因为他觉得皇帝明知故问。“杨阁老也有要举荐的祭酒人选,我推了张桢上来,祭酒与司业不可能出于同一派,他要推的祭酒人选自然就不好再提了。”
这也是张桢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原因,不然,早该由杨阁老替他争取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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