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立马朝里间领路,边走边道:“妥了妥了,处心姐姐移步来绣房,绣娘们正从绣架上拆下来呢,您过来看看这花色能不能入贺小姐的眼。”
见处心走远了,穗儿松了口气:“苏姑娘,方才吓死我了。”
我还在等着处心的后招,她当真看料子去了,把我和穗儿干晾在门口,走时瞅都不带瞅我一下,我觉得好笑,和穗儿迈出锦绣坊。
方才那一番动静在向来热闹的锦绣坊门口聚了一堆三姑六婆看热闹,这会儿带着意犹未尽的感慨很快散了,我和穗儿拉着小手逛街,日暮时分,脚酸的透彻,便收拾了兴致回府去。
路过巷子口,穗儿被打龙须糖的手艺吸引住,我寻个凉爽的地方站在一边,不由自主又打起哈欠,一只胳膊猛地横垣在我脖子上,我正要叫人,这胳膊的主人直接打晕了我。
昏迷前,我倒在地上,只能看见几个粗莽大汉,他们的口在开合,我却已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后知后觉的想,昨夜睡晚了,今个儿一直打哈欠,晕过去一会倒能解乏了。
再醒过来,一桶凉水泼的我透心凉,不知道睡了多久,眼前漆黑一片。
我抬头望着四周,似乎听见周围有人在哭。
再听声音熟悉的很,我想,该不是这么巧吧,昨个儿在四哥府上碰见,今天在锦绣坊门口撞上,现在还一起被绑匪给绑了,若她是个男的,我真得信缘分这一说。
粗砺的声叫嚷着:“再哭老子就杀了你!”
那哭声止了,抽抽涕涕的道:“我只是贺府的小丫鬟,你们绑我没好处的。”
绑匪恶声恶气的道:“有没有好处要你教?”
一只手硬抬起我下巴,粗糙的老茧刮得我下巴疼,那人道:“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不是。”
那人问道:“不是什么?”
我淡淡道:“你蒙了我眼睛,我们怎么算是见面?”
粗砺的嗓子哈哈一笑,我感到耳朵被布条刮过的热辣,昏暗的煤油光不算刺眼,想伸手揉下眼睛,只碰到身后的木头柱子。
和我一样绑法的处心离我正对面不远,梨花带雨闷着声哭个不停,脸上黑布条还没摘,湿漉漉的肯定能拧下不少水来。
☆、第 9 章
我向四周望着,几个彪形大汉立在我跟处心中间,光秃秃的墙壁上连刑具都没有,应该只是囚室。
听着他们话里的意思,他们认识苏瑄,且有一些过节,但我不是苏萱,我也不是认识他们,他们和苏瑄的过节若是报在我身上,我就冤死了。
“你认识她?”这把粗砺嗓音的主人,此刻站得离我最近,像是这些人的头儿,小山似的身子肌肉贲张,头顶发量稀疏,且是个独眼龙,我在记忆里搜寻,确实是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指着我对面的处心问我:“方才这女的跟了你一路,看见我们几个把你打晕,正想溜走,幸好我这班兄弟眼尖,把她也捆了过来。”
说着话,独眼龙走到处心跟前,手指摩挲着处心的下巴:“若是认识的就罢了,若不认识,这小妞生的有几分姿色,杀了可惜,不如给我这帮兄弟们暖暖床。”
该是他方才敲在我脑后的那一掌太重了,我现在脑子还有点闷,大抵预料到现在的情况不怎么好,应该先保住自己再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多管闲事的嘴,当下颇豪迈的道:“她是贺府小姐的贴身丫鬟,贺家是皇亲望族,府上少了人定会惊动官府,你们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把她放了,她胆子小,出去以后不会乱说。”
“是嘛?”独眼龙兄台把唯剩的一只堪称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走回到我跟前,手紧紧掐着我下颌,“许久不见,苏姑娘还是伶牙俐齿的一张嘴。”
他的手上有很多握剑多年产生的硬茧,刮在脸上生疼,我躲了下,独眼龙凉凉一笑,拍了拍我脸颊:“苏姑娘贵人多忘事,看来是不记得孙某了……”
我点头:“我确实不记得了。”
独眼龙闻言单手撑到我身后的柱子上,盯着我的眼睛道,“但是我的眼睛,可不是一句不记得就能算的。”
姓孙的把手背到身后,随在他后面的跟班递了一样物事到他手里,独眼龙将东西转到我面前展开,是一支断箭。
这人看着我的目光夹杂恨意:“一年前在这儿,你刺伤我一只眼睛,我是有仇报仇恩怨分明的人,不为难你,今个儿你把一只眼睛赔给我,我就放你和这个小丫头走。”
我陡然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孙独眼把断箭在我脸上轻轻的划,箭锋透着凉意,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我试图劝说他:“苏瑄是裕王府上歌姬,裕王待我不薄,你今日若是伤我,裕王不会放过你。”
我不提四哥还好,提了四哥,孙独眼看我的眼神更加愤恨,恶狠狠的说道:“裕王?四皇子华楚?他杀我振雷堂十六弟兄,有不共戴天之仇,假以时日我定让他偿命!你以为自称歌姬,我就放过你了?江湖之中谁人不知你苏瑄的大名!”
我想真是天要亡我未来嫂子,顺便还亡了我,也不知道我的魂魄脱了壳还有无重生的可能,只求在他动手剜我眼珠子前我的魂魄能先从壳子里出去,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我屏住呼吸,打定主意自己憋死自己。
孙独眼先在我脸上划拉了下,温热微腥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一滴滴往下坠,极度的紧张下,我也分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有没有褪壳成功,每一刻钟都漫长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分不清到底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一炷香,抑或是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孙独眼划拉在我脸上的断箭放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只见他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打手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说话,孙独眼脸色一变再变,将手里断箭扔到一旁,出地牢前与看守道:“好好看着她们,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感觉身上冷汗湿了一重,黏腻在身上的除了汗液还有脸颊上流下来的血,我现在特别想照下镜子,看自己毁容了没。
初夏暑热,牢房里却冷凄凄的,耳边依稀能听见水滴声,感觉像建在冰窖底下。看守我和处心的几个大汉在独眼出去后围在处心身边打转,每碰到处心,她就不时尖叫一阵,这些人像是觉得好玩,便都开始动起手来,过了会儿,处心头垂了下去,不说话也没有再哭叫,应该是被吓晕过去。
看着晕死过去的处心,他们大概觉得没意思,又回到方才站岗的地方。
不消一刻,独眼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个人,他的模样我看不真切,身子甚是清瘦,脸上罩着獠牙面具,独眼待他颇为恭敬,站在我跟前像是介绍战利品一般,把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我介绍给面具人:“鬼面兄,裕王近年大肆围剿江湖各大帮派的兄弟,她是裕王亲信苏瑄,我愿把此女献给沧海阁交由贵阁处置,聊表归属贵派的诚意。”
被独眼称为鬼面的那位瞥了我一眼,獠牙狰狞的面具后面依稀能看见一双清亮的眼,他问独眼:“江湖传闻裕王谋士苏瑄是位绝代佳人,便是长这个样子?”
鬼面又掰起我下巴,也不知道这些江湖人士都是什么习惯,动不动就掰人的下巴,语气还有些失望:“寡颜淡色,脸上还带着伤。”
“苏瑄以智闻名,算无遗策,貌美的女子千千万,天人之姿也并非不可得,可若要她这般心智的,百年间再少有,若她相助贵阁,何愁大事不成。”独眼算是在把我推销出去。
鬼面兄被他说的心动,袖子扬了下道:“好,人我带去。至于振雷堂归附我阁,还需阁主亲自裁夺。”
独眼帮我松绑,又想敲晕我,鬼面略一抬手道:“不必。”
独眼讨价还价把我给卖了,我连一句发言权都没有,想想憋屈的很,但是若不由着独眼卖出去,独眼肯定要挖我眼睛,想想还不如跟着鬼面走,起码还能留条命。
我掸掸身上的灰,乖乖跟在鬼面身后,鬼面方抬起脚,目光顿在被绑在另一根柱子上晕死着的处心,疑惑道:“这个又是什么人?”
独眼很殷勤的溜到鬼面身边介绍:“帮苏瑄时顺道绑来的,如果鬼面兄觉得模样不错,我送给鬼面兄。”
买一送一,鬼面此番赚得很。
鬼面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第 10 章
沧海阁,江湖第一的门派。
相传阁内有一等一的高手,一等一的谋士,和一等一的美人。
父上当然把扫荡江湖草莽的硬骨头丢给四哥,最让四哥头疼的就是沧海阁和阁主斐言。
鬼面把我和处心带上马车,车内颇为宽敞,正中摆放一张桌子,桌上精致的茶炉上茶水沸腾,鬼面拾杯沏茶,摆在我和处心面前。
处心尚处于惊恐中,脸色苍白似纸,手不由自主的拽着我衣角,似乎我正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马车不紧不忙的前行着,我捧起茶盏,地牢里带出的寒气随着这杯暖茶消解,身子不那么抖了,便把目光放到鬼面身上。
虽然鬼面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我能感到他年纪应该不大,听着声音,似乎比言昭还要小一些,但他身上的煞气却已激起我胳膊上的汗毛,不由自主的让人淌冷汗。
鬼面倒着茶的手上有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可见当年落下这道疤时必定深可见骨。我望遍他身上,从素簪冠起的发顶到浑黑的衣摆,也没看到他所携带的武器,于是收回目光,眺望窗外。
鬼面沏茶的手顿住,道:“你看够了?”
我嗯了声。
鬼面把我跟前的茶水续上,语气透着泠泠凉薄:“你脸上似是新伤,孙拜田做的?”
原来独眼叫孙拜田,但我还是没听过这号人。我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回应他的问话:“是他做的。”
鬼面的声音凉飕飕的:“华楚杀了振雷堂十六个人,振雷堂动不得华楚便在你脸上添一道疤,华楚派兵剿杀我阁,两位堂主,一位副阁主,三百多号死士不幸殒命。早听闻华楚待你如珠似宝,伤在你身上一分他该会痛十分,我在想把你带回去后,那些脑子里现在只有抄上刀枪去裕王府报仇的莽夫们会把你的手脚拆成几副,肋骨折断几根。”
处心拽我衣角的手紧了紧,不甚掐到我腰间,我吃痛了声,把她的手扯开,坐直身子望向鬼面:“不知阁下有什么主意帮我躲过此劫?”
鬼面冷哼了声:“你一向给华楚出谋划策,所出计谋无一不准,如今应到自己却不灵光了么?”
“诚如鬼面兄所说,医者不自医,看来救命的道理大概都是如此。”
鬼面将目光放在我脸上,可能我的脸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他淡淡瞟了一眼,又低下头摆弄乌木茶具,青黄茶汤叮咚作响,他似乎在上了马车以后就开始把我朝这个话题上引,所以说出的话很像打过草稿:“和沧海阁作对的,即便阁中兄弟穷尽一兵一卒也会血拼到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向来是江湖规矩。若是和沧海阁化敌为友,倒是可以心平气和喝上两杯茶,倘若还是冥顽不灵的,纵然才华横溢天赋异禀,死了也是白死,苏姑娘,你如何认为?”
处心又来拽我衣摆,我没有看她,心却不禁开始慌了,能推算谋事的是苏瑄,不是我华仪,我套着她的壳子,却没她的本事,要是真的把我奉为上宾以礼相待,我却半天想不出一个称他们心意的好点子来,最后还不是要被他们千刀万剐?
我连忙摇头,和鬼面道:“从一而终是世人提倡的好美德,事二主的那些人被记在史册上至今不能翻身,我要做垂名青史的好人。”
鬼面把玩茶盏的手白皙细长,说的话依旧凉薄:“既如此,也是姑娘的宏愿。上月初十我兄长死在华楚的弓箭队手上,这笔债,我便与姑娘一起讨吧。”
我下意识看了眼旁边快哭出来的处心:“这姑娘和裕王府一点关系也没有,冤有头债有主,别动她。”
沧海阁凄冷的地牢比孙独眼的囚室更阴冷,我身上鞭伤粘着血带着衣,每动一下后槽牙就咬的生疼。
处心和我关在一起,鬼面怜香惜玉,倒没对她用刑。她脸上灰尘厚重,眼泪哒哒的落在我身上,在脸上晕出数道泪痕,灰的灰,白的白,好不滑稽。
“你还笑的出来。”处心这两天对我的态度越发软和,也可能身边能接近的只有我一个,便把全部关心注入到我身上,我对她的示好不明所以,只觉得很受用,便继续埋着头乐,以至于她倒像被沧海阁总舵一人一鞭子抽的半死不活那个。
鬼面中午时分来过一次,问我想好了没,若是想明白了,就到我带去见阁主斐言,我觉得我是不可能想明白的,即使想明白也没什么用,我又不是苏瑄,帮不了他们什么忙。
鬼面交给处心一瓶金疮药,并嘱咐她:“如果苏瑄断气了,你就跟她一道走。”
我想处心对我分外关心的原因有这个一半。
处心问看守的人要了盆水,我伤口上的血干了,粘在血肉里,强行撕开相当于受二次伤害,她撕下身上一片衣裳做帕子,打湿以后用帕子帮我润开伤口上与衣服干涸在一起的血块,盆里的水迅速染红,到了几乎和人血一样浓稠的程度。
她打开金疮药洒在我身上,这药劲烈,疼的钻心剜骨,处心尽量把手放的轻一些,但是用处不大,药末粘在肉上的疼痛程度与她敷药的手法并没有什么关联。
敷完药过了好一会我还是睡不着,到了夜深人静,处心开始说梦话,我辗转到透着一点月光的角落里,从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望向夜空,可能是触景伤情,开始想起言昭。
算着日子,此刻的华仪还在温凉河的行宫里睡着觉,我不在的那些日子,也不知道言昭究竟想我没有。
就算是恨我,念叨完我几遍死没有。
我现在真的快要死了,可是死前最想看到的还是他。
清晨,鸡叫了三遍,我望了一宿的月,究竟还是没死成。
两个打手进牢房把我拖出去,处心蜷在角落被惊醒,与昨天我被拖出去时不同的是,这次她壮起胆子朝一个打手扑了过去,抱住壮汉的腿哭嚎:“别再打了,再打下去她会死的!求你们了……放开她……”
处心的阻拦犹如螳臂当车,壮汉毫不费力的把她踢到一边,处心唇角被蹭破皮,高肿起来,又要扑过来,壮汉又一脚把她踢开,带上门,上锁,行云流水的一套程序走完,我又被缚到刑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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