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兄例行公事过来看望我,大约我进气少,出气更少的样子让他颇觉快意,他挑起我下巴问道:“你说,在下若是现在把你丢在裕王府门口,华楚看到你这幅样子,表情该是多精彩?”
我摆开他的手,淡淡道:“不会比我死在裕王府门前精彩。”
“确实,你若不肯归顺沧海阁,放你回华楚身边不如杀了你以绝后患。”
☆、第 11 章
鬼面的手顿在我脖颈上,慢慢收紧。
这类似于温水煮青蛙,人处于在极度恐惧下,身子会不自主的颤抖,我渐渐感到窒息的痛苦,鬼面又慢慢把手放开。
我激烈的咳嗽,肺部火热,满嘴是血腥的气息。
鬼面命人把我从刑架上放下来,淡漠的调子响在我耳侧:“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阁主要见你。”
我努力站起来,因为实在不想再被人拖着过去,脚尖已经被磨了皮,忒疼。
沧海阁临水而建,我不知道临的是哪一条水,而且我天生是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对于现在所处的方位也不晓得。
鬼面走在我后面,大概怕我一口气喘不上来死了,从地牢上来短短数十米,穷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
沧海阁的阁主坐在地牢外的凉亭子里,身侧是碧玉棋盘,手里执着黑子,重重薄纱随风而摆,即使隔着碍事的帘子,他的侧脸还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后来想想,除非他被烧成一堆灰,否则即使是他一根手指我也认得。
鬼面朝坐在亭子里的言昭垂手道:“阁主,苏瑄带到。”
言昭挥了下袖子示意他退下去。鬼面朝愣在一边的我轻声道:“记住,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言昭手里棋子落定,把目光放到我身上,问我:“沧海阁与苏姑娘无仇无怨,为何苏姑娘费尽心机要将沧海阁赶尽杀绝?”
我咬着牙迈上凉亭台阶,脑袋因为失血阵阵眩晕,我明知道这个样子难看至极,在跌倒前还是竭力反问他:“言昭……是你?”
我扯住飘荡在眼前的翠色帘帐,紧紧握在手里,想拽住再爬起来,但是眼皮黑沉沉的下坠着。
言昭走到我跟前,略带疑惑的望着我,有几个人想上前把我拉下去,他抬手制止,俯身望着我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认识我?”
我昏厥前,只记得言昭凉浸浸的手顿在我的眼睛上,声音极轻:“这双眼睛,像极了她。”
沉入梦境,像是置身往事中,我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顾,一切都分外清晰,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那些场景也没有褪色。
我和言昭还在各自娘亲肚子里时,言昭的娘亲进宫探望她姐姐,当时的穆皇后,两人在御花园谈心。
父上当时盛宠我母妃睿贵妃,因不喜穆皇后,数年未曾去过中宫。那天正巧父上拉着我母妃的小手聊天散心,在御花园碰上来宫中探望的言夫人和皇后,
当时言夫人方见喜,我母妃也是刚有妊娠迹象,当年的辰妃现今的皇后看见这事巧的很,算来是缘分,就道出指腹为婚的主意,穆皇后听罢神色只是淡淡的,我母妃天生好脾气,应了下来,父上没当回事,嗯了两声,算是知道了。
后来杨太傅请辞回乡,父上把时任礼部侍郎的言昭他爹言储绪请来教太子和几个哥哥念书,我第一次遇上言昭,就是他跟在言太傅身后进宫,朝公子王孙们一个个的行礼。
六哥拽我袖子,打趣我:“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时言昭六岁,我也六岁,大概男孩子发育较晚,他个子还没我高,生的一脸福相,我心里不大乐意将来嫁给个矮冬瓜,在六哥的竭力阻止下,差点把言昭揪住爆打一顿。
言昭眨巴着眼睛站在一边,笑时眼睛弯的像月,舒雅清俊至极。
后来过了八年,我和六哥约好去喝太子府浅之的满月酒,宴席上太子让众人用桃花为题写一首诗,四哥和六哥作的是何句,我半点也想不起了,只记得长大的言昭身长玉立,手里拎着酒壶,酒意染在脸颊,霞红一片,缓声道:“金鸾点翠玉翘横,软烟碧树绕都城。华仪且顾慵懒去,扇尽桃花歌不成。”
六哥曾说像言昭这样的越长大模样越好,小时候或许是个小胖墩,等身子骨伸展开,怕是清瘦似竹竿。
六哥诚不欺我,十四岁时的言昭,清雅似竹,淡泊如月,温和的像杯茗茶。
四哥的志愿是求位淑女,言昭和他志趣相投,恐怕品味相差不会多,那段日子我当真用心学做淑女,还竭力磨炼自己的琴技,至今手指上还有被琴弦勒出的五道划痕。
我从出生起就是为了嫁他,那时候我还很单纯,心心念念把自己风风光光的嫁给他,成为他一心想娶的女子,最好他一掀开盖头就不可自拔的爱上我,从今以后只守着我一个人过。
然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
父上废了穆皇后,改立辰妃为后,言储绪与同僚酒后失言,说我母妃出身微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浆洗宫婢,幸而是早死了,若然睿贵妃还活着,立她为后,定会成为后世笑柄。
此话不知如何传到父上耳朵里,他觉得言储绪的夫人与穆皇后是亲姐妹,言储绪在为妻姐抱不平,可恨他指桑骂槐,拐着弯骂父上始乱终弃辰妃出身不高,还要拿睿贵妃做幌子。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言家人丁稀疏,言储绪只言昭一个宝贝儿子。父上下令要将言褚绪和言昭凌迟,言家其余不论大小均数押到菜市口处斩。
我初闻这消息便跑到父上跟前进言:“言褚绪抨儿臣的母妃是名目不识丁的粗陋婢女,为臣者诋毁皇家,罪大恶极,实不可恕。儿臣素知这些言官都是些茅坑里的硬石头,即使将言家的人千刀万剐,也堵不住言官们的嘴,不如将言储绪的宝贝儿子仍赐给儿臣,让言褚绪亲眼看着自己儿子娶睿贵妃的女儿,再让言家男丁充军,女子为妓,过老过幼者贬为庶民,好好恶心一番那些以出身论清贵的酸儒们。”
三年前八月初五,中元节后二十一,言昭他老爹亲眼见他儿被押着与我拜堂成亲,泪撒当场,我与言昭拜完天地,言褚绪跪地与我三跪九叩,便被押往刑场凌迟。
大红布幔铺满喜房,言昭坐在桌边冷的像块冰,我掀开盖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好似陌路人。
他大约觉得和我成亲,还不如跟他老爹一起受刑,他心里翻来覆去恨我,可是一个字都不说。
有时候恨极了一个人,说一句话都多余,只消在心头默默恨着,祝愿他或是自己快点去死就好。
我自觉猜出他心中所想,又很不喜他冷若冰霜,有点想讨好他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曾预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我像个淑女坐在床畔,他眉眼含笑喊我沁之。
但是那畔的言昭始终一动不动。
我只当这一夜他都不会和我说话,但他还是开了口,“华仪,你究竟想的什么?”
初开场时,他问我所想,我明明白白告诉他我欢喜他,期间诸多争吵我已记不清,只想起后来言昭问我:“华仪,你口口声声欢喜的我,你心里真正想的是谁当我不知么?你和他困于人伦,便要拿我做逗趣的乐子?”
我那时毕竟是年纪轻了些,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其实我也不知言昭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只晓得这样吵架很好,比方才干坐着心里默默咒我好得多,我说的话越发不中听,盘算着把他气死了,我也跟他摸了脖子一起下去,作对生死与共的苦命鸳鸯,便造了口业:“你说的对,正说中了我心思,我就是拿你逗趣,你若跟着你大逆不道的爹一起活剐了,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替身。”
“你既然知道了我心思,便该晓得,有我一日才有你言家一日,你但凡半点不顺我心,我便是杀完你言家的人也不在话下。”我气急败坏的朝他吼,终究是做不来淑女,“言家的人都死完了才好,我乐的不必伺候公婆,我既然只欢喜你一个,何必作低俯小讨你一大家子的欢心!”
言昭被我气的吐了口血,俯在桌边哀哀看着我,他咒我:“华仪!你不得好死!”
他大婚之夜穿着白衣,脸比寡孝的白衣还要惨白。
时至今日,我仍不忘不了那刺眼的白,扎在我心头,像一把利剑。
我欢欢喜喜嫁给他,欢欢喜喜过了三年,欢欢喜喜赴了黄泉。我死后,他都不肯看我一眼。
☆、第 12 章
我醒来时,映入眼帘是处心哭得红肿的一双眼。
目之所及并不是地牢,身下躺着的是柔软的床而不是草堆,房间十分简陋,只有简单的起居用品。
身上的鞭伤不知是否在睡梦中被处心敷了药,不似晕倒时那么疼的咬牙,处心见我醒了,连忙把黑乎乎的药汁送到我跟前。
我接过药一饮而尽,问处心:“我睡了多久?”
处心低着头,声音略带哽咽,“一天一夜。”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以为你死了,昨天夜里,你连鼻息都没了我央门外的看守找个大夫来,他们都不理我,我想你肯定是活不成了,谁晓得你的命这么硬,伤成这样还能死里逃生。”
我浅笑应着:“我哥说我从小脑壳硬,怎么都摔不坏,脑袋上都是骨头,可能是骨头比较硬,所以命就硬了点。”
处心白了我一眼,把药碗收拾了,手里绞着帕子站在床边,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哝:“鬼面让人把我从地牢里押过来,我方进门就看见你血淋淋躺在床上,有个男子坐在床畔,你的手把他攥的死紧,你口中反复念着几句诗,什么金鸾,碧树,桃花的,你每念一句那个男子脸色就变一分,我也说不好他是怎么了,后来你睡得深了,他吩咐鬼面看好你,让你一定不能死。”
我掩着被子,叹了口气:“那男子在江湖里叫斐言,是沧海阁的阁主,在京中他有另一个名字,叫言昭。”
处心绞着帕子的手僵住,蓦地看着我:“华仪公主的驸马言昭?”
我嗯了声。
此刻有些静,鬼面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此刻推门进来,手背在身后,语气仍是冷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意味:“苏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与阁主初见面便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鬼面黑色的衣裳像一道影子,倏地走过来,一点动静都没有,青面獠牙的面具后面澄澈的眼睛直直望着我:“苏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颔首:“承君吉言。”
鬼面呲笑了声,“起来吧,阁主要见你。”
我这才注意到,鬼面带来俩个婢女,捧着的托盘上放着干净衣裳。
鬼面在门外等着,我起身更衣,毕竟睡了一天,精神十分饱满,只是一身的伤时不时泛着疼,走不了多快。
这次我跟在鬼面后面,可能料想我是名病号,鬼面的步子放得很缓,待走到湖心亭,大约用了半个时辰。
沧海阁大的出奇,蓦然发现言昭背着我干下这么大一件事的震惊感不断冲击着我的神经。
走到亭中,言昭朝我浅笑,指着我跟前的石凳温然道:“坐。”
恍然发现,以前言昭对我都是淡淡的,一年四季不温不热,更不曾对我笑过,我从前觉得他或许天性淡然,待人都是一个样子。
可是我对他的认知,每每都是如此打我脸。
我有点失落。
“苏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忽略前天和他半死不活的见面,我见过他的次数掰着指头数不清,但若是我用苏瑄的壳子和他见面,则是一次也没有。
不过我顶着他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和他说话,他定然是认不出的。我意识到言昭还在等我答话,便应道:“没有。”
他直视我半晌,语气很淡:“是吗。”
我其实在心里堆了很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跟他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时,那些话没一句能说的,再仔细想来,其实那些话即使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婚后第一次面对面正正经经的说话,是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湖心亭清风拂面,言昭的手挨在桌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朝我舒展一笑,“初见你时,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把耳朵竖的尖尖的,很想知道藏在言昭心底的人会是谁。
但他没有说。
我很好奇在他心目中是怎样的印象,便问他:“你妻子华仪么?”
言昭浅笑,未可置否,淡漠的扫了我一眼:“为何这么问?你也认识华仪?”
我连忙摇头。
明明是他开的头,他却又不说话了。
我望着他的神色,言昭不像生气的样子,但也说不好,他看上去不喜不怒的,好像我提到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一个陌生人,场面又僵住了。
我大概知道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心里便顿时就不好过了些。
他终究是和四哥不同,四哥念旧,有一天倘若讨了老婆,心里再不喜欢也不会对自己妻子不闻不问,但是言昭真的可以这么对我。
就这么干坐着,坐到日暮西斜,言昭起身道:“待你伤好得差不多,我送你回裕王府。”
我不大相信的看着言昭,鬼面说我必有后福,原来指的是这个。
“为什么?”我疑惑问言昭,“杀了我不是更安心吗?”
言昭浅浅一笑,端的好看,“鬼面和你说的?”
我点头,然后摇摇头。
“我没打算杀你,你既然知道我是言昭,想必也知道我和裕王的关系。”
☆、第 13 章
我发现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看透过言昭,他给我的样子和我不知道的,相差委实的太多。
我目送言昭离开,然后一步一步挪回他卧室休息。
夜间风雨大作,耳边不断响着凄厉雨声,电闪雷鸣间处心还说着梦话,扰的我如何也睡不着。
因为背上的伤和胳膊上的伤我像只乌龟一样趴着睡,这会儿躺好了再翻动又要受罪,我枕着手,可能是太无聊,白日里言昭和我寥寥数句话总是在脑子里闪回,我捂着头,忍不住哀嚎起来。
处心一下被惊醒,慌乱中看着我:“怎么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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