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此案便能结了,衙门的人认为,定是这六个黑衣人将花魁害了去,或许还给逃了几个,但线索已经断了,难以追究下去。
有新来的衙役满心疑问,这些黑衣人身上的致命伤皆是他们自身的佩剑造成的,如此诡异却明显的一点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还是说,知难而退已经成了行业规矩?
老鸨张了张嘴想说昨日有位公子来寻杜弦歌,但转念一想,那公子面白如玉,身姿清隽,瞧着非富即贵,应当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若遭逢此事,不是死了便是逃了,为免叫软玉阁多受牵连,她咽下了到口的字眼。
只求那位公子的家人不要找到软玉阁来,她们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秋玉进屋的时候,见阿容撅着小屁股趴在床上东嗅西嗅,不解问道,“公主,怎么了?”
阿容一听声音立马停下,翻了个身便坐起来,抿着小嘴摇头。她醒来的时候犹觉得有一股独属于三哥哥的冷香萦绕,可细嗅之下却什么都没有。
秋玉并未多想,毕竟孩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她捧着熏好的衣物走近,将阿容的被子掀到一旁便要为阿容更衣,此时却眼尖地看见榻上一点猩红,秋玉睁大了眼,“公主,这个……”她伸出手指点向血渍处。
“公主可是受伤了?”秋玉心中一急,立马便要查看阿容周身。
阿容拗不过她,被她扒了个精光,苦着小脸道,“秋玉姐姐,阿容没有受伤……”阿容话语一顿,因为秋玉的眼神正凝在她的小肚兜上,阿容低头一瞧,月白绣鸢尾的肚兜上也沾了一点殷红。
“公主果然受伤了?”见秋玉连她的肚兜都要掀了去,阿容往后缩了缩,忆起三哥哥的事不能随便说出去,急忙编道,“阿容是上火了,流了点鼻血,对,上火了。”
秋玉这才面色稍缓,松口气后笑道,“公主可要看郎中?对了,那个太医还在府上住着呢,正好。”她说着便要去请太医。
阿容直摆手摇头,“阿容已经好多了,不用劳烦太医了,太医最近正想法子给外祖父调理身子呢。”
秋玉见阿容却是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来,只好道,“那奴婢便与后厨的人说一声,做些清热降火的吃食来。”
殊不知,方才阿容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想起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愈发神秘难懂的三哥哥来。
临安镇原是南燕的一个边陲小镇,地小民寡,民风淳朴,就是并入了大楚,一时半会儿也繁华不起来,可渐渐的,便有临镇甚至临州的百姓慕名而来,为的便是叫董神医诊上一诊。
可见酒香不怕巷子深,董神医这名头也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临安镇到底是隅辟之地,偶见一个雪衣潇洒,周身清贵的人物,仍是叫行人驻足凝眸而瞧。谢昀并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径自朝着集市东南角走去,那里人群集聚,正是董决明摆摊问诊之处。
他这次是来,为那个故事加一个后续的。
☆、求一药方
董决明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见一抹炫目的雪白,眼中微亮,口中的话语也顿了顿,惹得半夏不解地朝他看去。在半夏看来,自家先生不可能在开方子的时候思绪凝滞,便是一个停顿都不该有。
董决明没有理会半夏的眼神,将这个方子开完,便旁若无人地朝谢昀招手。在董决明眼里,谢昀便是他的移动书库,他要听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比任何人都有趣。
谢昀本就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加之真正活过的年头比董决明更多,见过的人和事也更为复杂深刻,因此讲起故事来半真半假,竟是趣味横生,令人回味无穷。在山上与董决明相处的那几日,直将董决明“迷”得引他为知己,他下山时董决明还很是不情愿。
“谢公子,我瞧你心病未去,还是让我为你治治吧。”董决明挑眉勾唇,苍白的面容立时生动起来。
谢昀寡淡一笑,“还是罢了,我不愿插队。”此时排队求医的人甚多,见董神医和这位俊俏公子好似是旧识,纷纷竖起耳朵注意两人的对话,听谢昀说不愿插队时还稍稍放了心,对他投以赞许的眼神。
董决明却好似看不见那些百姓的眼神,只在队伍中稍一打量,心中便已有数,这里头并没有恶疾缠身之人。他放松地靠回椅背,望天,“谢公子要去哪里?今日天气不错,不介意在下作陪吧?”他竟是要收摊的意思,排着队的百姓瞬时发出或不满或哀求的声音。
谢昀再次感受到百姓明晃晃的指控,看向董决明的眼神都暗含了无奈,他前世可从未发觉这位谪仙神医是这般任性洒脱之人。
“谢公子,请。杜姑娘虽走了,但我的厨艺也并不差。”待半夏将摊子收拾好,董决明整了整衣袍,便朝谢昀走过来,十分自来熟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肩头。前世这位神医虽已冷心冷清,却仍是不认“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一手厨艺也是绝妙。谢昀笑了笑,随他去了。
可谢昀很快发现董决明的不对劲了,说是搭在他肩头,不如说是借着他的肩使力。
“先生,还是半夏背您吧。”半夏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清瘦单薄的身子蹲在董决明面前。
“不必了,你那小身板,多吃几年饭再说。”董决明嫌弃地撇了撇嘴,可眼底却有些心疼流露,前些天半夏背他走山路时颇为艰难,放他下来时更是有些直不起腰,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既然谢昀在此,他自然不愿再让半夏那个半大孩子背他了。
谢昀见状也道,“半夏,你将箱箧照看好,你家先生便交给我。”再次看向董决明时,谢昀忍不住皱眉道,“既然受伤了,为何还要下山行医,临安镇上有郎中,那些病人也并非病入膏肓,须你去救。”谢昀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已然透出了一两分前世般的熟稔。
董决明并未觉得冒犯,反而十分受用,他眯眼道,“因为我直觉会再遇见你,你瞧,还是叫我猜着了。”
谢昀半分不信,无情驳道,“若我想要见你,你就在山上待着便是,若我不想见你,你便是下山寻,也寻不到我。董公子,你究竟是为了何人何事,竟要拉我做幌子。”
董决明无奈摊手,“知我者,谢公子也。”他的脸上浮起笑意,“镇上有一小姑娘,分外可爱,她家父也是医者,自己也对医术颇感兴趣,因而要借我的医书看,我便下山带给她。”
谢昀乌目微眯,随即轻笑了声,“是哪家的姑娘叫董神医动了心?谢某心中好奇。”
董决明懵了一瞬,随即不雅地翻了一个白眼,“什么动不动心,胡姑娘才十三啊!豆蔻梢头的小女娃,我大了她十岁不止,能起什么心思?”
谢昀不置可否,心中暗暗记下,倒是道起了来意,“董公子,我这回来,是要给先前那个故事加个后续的。”
“哪个故事?”谢昀给他讲了不少故事,虽大多都不是什么好结局,或求而不得,或抱憾终身,或一念起而祸乱天下,或一念灭化作枯骨红颜……他听了许多佳人才子的幸福美满,也听过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雄心抱负,但到头来还是谢昀的故事最叫他牵肠挂肚。
还不待谢昀回答,董决明又道,“你受伤了。”这是肯定的语气,因为董决明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细瞧了谢昀的面色,见他唇色红润,两颊如暖玉生辉,便明白他的伤并无大碍。
谢昀随意点了头,“小伤。后续是为第一则故事而加。”
董决明反应过来,笑道,“就是那个情痴神医的故事?”
“嗯,”谢昀的眼中神色不明,望向远处,雪白的衣袍随着行走轻轻飘动,“神医看到了心爱女子的尸身,她周身皆是灼烧,已经面目全非,唯有怀中紧紧护着的一叠手帕还保存完好,上头写下了她的遗愿。她说,她不愿成为他人逼迫神医的筹码,希望神医无须顾及她的性命,做出助纣为虐之事,若是如此,她便死而无憾了。”
董决明先是愕然,随即笑赞,“倒是奇女子。说来也是,若她是个贪生怕死,胸无大义的姑娘,那神医想必也不会痴迷于她了。只不过这手帕对那神医而言倒是另一重打击了,纠结抉择,违背本愿之后,没有挽回心爱之人也就罢了,竟是连她的遗愿也未能完成。”
谢昀轻轻颔首,“那姑娘便是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神医为了她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
董决明还在回味,末了竟是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我竟是有些可怜那神医了,大抵因为我也是医者罢,颇有些感同身受。”
谢昀看着他沉湎其中的模样,唇角微勾。他始终记得杜弦歌说过,没了一个杜弦歌,还有千万个杜弦歌,可谓是后患无穷。为免悲剧再度发生,他竟是编了这样的后续,帮助日后的董决明作出抉择。
当然,若董决明不用碰上这样的抉择便是最好。
“现在想来,那神医若是不惧胁迫,与心爱之人一同死去,留个清白的灵魂,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董决明思忖半响道。
谢昀面色微滞。董决明并不知晓那所谓的心爱女子是自愿为筹码甚至是主动诱他入陷阱的,他若是真殉了情,便当真叫人唏嘘不已了。但是人们总是相信亲眼所见,道听途说对董决明而言,半分不会影响心上人在心间的位置。
他先前便是因为这分顾虑,便编了个这样的后续,将那女子抬到了几乎圣洁大义的高度,日后董决明接受起来也容易。
然而董决明若是要殉情……谢昀有些头疼,少不得还要多留意他这边些。
谢昀忽地想起董决明口中的豆蔻少女,也不知她是一个巧合,还是另一个杜弦歌……若是后者,年龄会不会太小了些?
到了董决明的山顶小屋,谢昀留下用了饭,却见半夏从门外进来,在董决明耳边轻语了一阵,待半夏站直了身子,董决明看向谢昀的眼神竟暗含了戏谑的笑意。
“三皇子当真是放荡不羁,竟然溜出宫闯天下来了。”
“搜寻令已经贴到临安镇了?”谢昀抬眼问道,竟半点没有遮掩之色。
董决明笑着摇头,“非也,而是我直觉你非一般人,便叫半夏留意打听。半夏你来说。”
半夏得了吩咐,看向谢昀,行了一个礼方道,“搜寻令已经贴到江州了,还未到这里来,不过应当也快了,还望三皇子早做打算。”
谢昀点头,眼里含了温润笑意,“看来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董公子,后会有期。”说到“后会有期”时,谢昀的眼中含了几分深意。
待谢昀走到门口,董决明才反应过来他决定这时候便走,摇头无奈道,“本以为是温和的性子,却这般风风火火。罢了,我去送送他。”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昀已经转身走回来。
董决明笑着挑眉,“怎么?决定再留宿一晚?不怕寒舍招待不周?”他的语中有几分得逞的笑意,好似笃定这般时分,谢昀不便出山,定会留宿于此。
谢昀见他得意洋洋的笑容,竟蓦地想起了阿容,唇角不觉泻出笑意来,他拱手道,“谢某请求董公子赐一药方。”
董决明彻底来了兴致,“哦?什么方子,说来听听?”
“生子方。”谢昀说完便见董决明哈哈大笑,他将唇角一压,冷冷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董决明。
“哈哈哈……”董决明笑够之后,将谢昀上下扫视了一番,最终停留在偏下的位置,“谢公子,不是吧!你那个……不经用?”
谢昀任他笑去,十分有涵养地不予打断,末了才解释道,“我说的药方是为女子所用……”
不待谢昀说完,董决明再次笑起来,眼角渗泪,“不是吧,谢公子,你才十六,就想要孩子啦?我劝你别,带孩子多麻烦,直接丢给女人带也不太厚道,还是晚几年再要为好。”
“那个女子并非我的妻子,说起来,应当算是我母妃的情敌,如今也在宫外,”谢昀知道董决明胡思乱想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动怒,耐心解释道,“母妃受人利用,阴差阳错害她几乎难产,自那以后便被宫中太医诊断出难以生育。如今母妃的罪名未洗清,这笔债自然都算在我与母妃头上。这样的病症,你可有法子治?”
谢昀面色严整,眼含请求,看来此事确实叫他挂心。
董决明坐在桌边,苍白修长、干净透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木桌上,“叮叮叮”几声后,他看过来,“若是能叫我见见本人,把把脉,或许还能想法子,可现在我两眼一抹黑,只能开最为常见的生子方,但若是这样的方子有用,也不会难倒宫中的御医了。”
谢昀的视线落在院中啄米的小鸡上,敛眸道,“大抵有些难,她若是见了我,我便要立即回宫了。”
“这个简单,你告诉我她的住处,我自己找去,虽然麻烦了些,但既是你的请求,我也不嫌麻烦了。”董决明笑得爽朗,“你看如何?”
谢昀左右思量了番,拱手道,“多谢董公子。”
“不急,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帮她的缘由,当真只是为你母妃赎罪?”董决明摇了摇手指,笑得别有深意,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鱼儿咬钩
董决明像是嗅到了什么八卦,面上皆是兴奋之色,不无戏谑地猜测,“若我猜得不错,那位妃子应当是最为受宠的珍妃吧,据说是相貌绝美,见之忘俗,我虽没见过,但能够荣宠多年不衰的女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庸俗之姿,可见传言应当不假。谢公子,她可是你的……”
谢昀是越发听不下去了,没想到董决明性子大变之前这般不正经,他还未说什么,董决明便脑补出了一场绝世不.伦大戏。
“你想多了。”谢昀难得的面色黑沉,难以维系秉节持重的风度,“不过是想将当年的过节一笔勾销罢了,她难产不育虽非母妃本意,但母妃到底为旁人提供了契机,也算是我欠她的。此事一料,她就算仍不明真相,却到底不会这般反感……”
“反感什么?”董决明见谢昀说到一半又停下,自己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恨不得上前将谢昀未尽的话语摇晃出来。
谢昀掀袍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稍稍润了口,语调平淡道,“她所生的公主,也就是我的妹妹,每每亲近我便被母妃训斥,夹在我和她之间,颇为为难。”
他这话一出,却见董决明并未接话,而是撑着下巴细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一般,谢昀以眼神投了一个疑问,随即便听董决明似喟叹似赞赏的话语,“没想到,谢公子竟是这般心思柔软的人。”
谢昀淡淡笑,并不回应。他将何府的地址给了董决明,董决明眉梢微挑,笑道,“这事儿就包给我了,虽不是十拿九稳,可你的初衷我记着,当年的过节总有淡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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