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之人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方是红衣猎猎的胖美人,一边是香消玉殒的小娘子,随着人群里若有似无的煽风点火,几乎是一面倒地认定了“苏令蛮有罪,心计深沉,借马杀人”的罪状了。
口舌从来是把不见血的钢刀,民意这等事玄之又玄,幕后之人倒是玩得好一手。
苏令蛮微微地垂了眼,杨廷只见其馥白的面上长长的睫羽好似忽闪的蝶翼,隐藏着无限沉沉的心事,他常年冰封的心底突如其然地起了一丝愤怒,随着周遭越来越强烈的指责,这丝愤怒见风就长,可他到底涵养功夫到家,没现在面上,只朝地面的那摊子血迹瞥了一眼,竟讲起了古:
“杨某前些日子翻起经书教义,倒是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户姓方的人家,生活富足,人丁兴旺,不知为何家里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生了病,尽数去了。家主撑得最晚,待魂飘幽冥之时,却发现被勾着去了一处辉煌的宫殿。宫殿上坐着一个双面阎罗,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善,一面恶。他哭哭啼啼地将悲惨诉说,言及方家七十余口人为何个个口舌生疮,耳朵流脓,最后不堪病痛地去了。可怜他诺大一个方家,竟是就此绝了根。”
“双面阎罗冷冷一笑,哭脸对着他:堂下当真不知所犯何罪?”
“方家长这才面露痛悔,原来他不是不知,却是不敢承认早年做的一桩旧事。在他十六岁之时,看上了邻居家俏生生的阿玲,却因那阿玲喜欢邻村的一个货郎,便编了人尽可夫的段子传唱出去,原打着弄坏了阿花的名声,自己再站出来充好人,让其感动投怀,孰料阿玲投是投了,却是不堪重负投了井——流言销毁积骨,任是清白身,也成了腌臜地。方家长最后虽因一段奇遇得了万贯家财,家庭美满,可最终也没逃脱了这口舌之业,下了这拔舌地狱日日受苦,千年不得脱。”
杨廷面无表情地讲一段佛义,配着那腔冷淡的嗓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周遭人原还议论纷纷,却听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竟都闭了嘴,检点起那些“不修口德”的过去。
“清微向来话短,没料到今日也会红颜易怒……”王沐之面色寥寥,笑意盈盈,任谁也看不出其高兴与否,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王文窈搭话道:“清微哥哥说的没错,事实如何还待分辨,诸位还是莫要乱下结论的好。”
真说着,却见莫旌面色发沉地过来,凑近道:“马儿突然暴毙,属下已经让大夫去验了。”
“等等!”苏令蛮出手阻了,视线落在红线远远的一头,白马一动不动地伏倒在地,旁边半蹲着不断按压的,显然就是那大夫了。“我去看看。”
说完,人已飘然过去。
“哎,击鞠还来不来了?”王沐之扬声问,杨廷瞥了他一眼:“你还想来?”
人已经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苏令蛮身后去了。
“赌注未分,着实不甘啊。”
陈八娘等几人咬着唇,也跟在苏令蛮身后赶去了白马那,生怕她做了手脚似的。
白马卧倒在旁,大夫模样的人头也未抬,丝毫未被她的到来影响,正蹲着身细心地检查。
吴镇领着阿桥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看,阿桥素来见不得马儿受苦,如今又累了命,心下伤感正拿着袖口不住地揩泪,见苏令蛮来,才见了个礼,一开口便是哭音:“见过小娘子。”
“阿桥,怎么回事?”
阿桥一听熟悉的嗓音,登时吓了一跳,再看带着点熟悉的轮廓,一双绿豆眼愣是撑得老大:“二娘子?”
惊诧过了,才细细将事情详述了一遍。
白马牵过来时,燥郁发狂,若非几个好手连着压制,恐怕早就蹿出去了。但说来奇怪,这几个好手等白马一得控制一瞬又不见了,而后只留了一个方脸的郎君在那探查,苏令蛮知道这说的便是杨廷身边的暗卫们和莫旌,莫旌探查了一瞬还未探查出什么结果,白马便四肢一阵抽搐着躺地了。
天下医术是一家,此时找仵作来验兽身虽不是很贴合,可到底怕夜长梦多,证据淹没了,便也只能赶着大夫来上场了。
可这大夫是个“蒙古仵作”,掰了牙口,四处摸遍了也没发觉什么不妥,陈八娘立时反口道:“恐怕是某人晓得查不出,才下了死手,好让死无对症。”
“横竖这死没死,都由你说了算?”苏令蛮本就不快,见陈八娘不依不饶直接反唇相讥,眼见大夫溜达一圈拎着药箱欲走,忙一把拽住了不放:
“大夫,就没什么银针啊伤口之类的?”
大夫没好气道:“小娘子莫非以为是写话本子呢?哪有那么玄乎。银针没见着,白马全身连个破皮都没有,小娘子不信,不若自己看一遍。”
大夫脾气挺辣啊。
苏令蛮登时便联想到了在苏府做抠脚大汉的麇谷居士,下意识朝杨廷瞥去一眼,却见杨廷微不可查地一点头,心里便有了数:
大夫可信。
这横脾气可不与居士如出一辙?
她绕着白马走了一圈,顾不得伤感,翻来翻去没瞅见特殊的,反倒是迎面扑来的一股马尿味尤其浓烈,好似这尿是淋漓尽致地被一块泼到了马身上似的,让人不得不佩服刚刚还蹲身验尸的大夫的敬业。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令蛮垂目思索,旁人也不打扰,陈八娘张嘴欲讽,却被杨廷一眼冻住,悻悻闭嘴,心道果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么一桩铁板钉钉的案子都没定罪,长得好看便是有优势——浑然忘了过去,自己对苏令蛮的百般轻蔑。
半伤感半气氛间,却见苏令蛮突得一拍手掌,面上似有所得,一双眼水丸子似的晶晶亮,起身指着一人:
“鞋底子亮出来看看。”
第76章 不速之请
阿桥指了指自己鼻子, 脸上迅速地升起了惊诧的表情:“二娘子指的是奴才?”
“当然。”
苏令蛮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提醒他:“鞋底子。”
众人视线都不由落在了这个毫不起眼的灰衣小厮身上, 吴镇咳了一声:“阿桥——”
这才见阿桥颤巍巍地将左右双足都抬起来,亮了下鞋底子。
细细密密的千层底,鞋底因劳动磨损了许多, 沾了些细碎的泥土, 还有一坨大约是踩稀碎的马粪沾着, 让人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八娘冷笑了声:“莫不是你苏阿蛮不想认罪, 便打算找自家小厮认了?谁不知道你苏家与吴家的关系。”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吴镇一眼。
“八娘子这般心急着给我定罪名, 可是心虚?”苏令蛮不疾不徐地走到阿桥面前:“你左脚上粘的红色黏土,唯有东城落月岗上方有,不如与我说说,你一个西城郊外的奴才,怎么会去东城, 阿桥?”
阿桥不卑不亢地道:“奴才的好友今日出发去长郡, 奴才一大早便送人去西城,这才沾了点。”
“倒是巧的很。”
苏令蛮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阿桥瞳孔一缩,立时意识到自己露了陷。
“落月岗确实有一条道直通长郡, 但那条道悉数用混土浇灌,并没有红方土,而有红方土之处,却是在落月岗的最东边槐里坡, 你送了人再去槐里坡,却是绕了远路。”
“槐里坡?”陈八娘插话道:“槐里坡风景优美,去也不甚稀奇。”
“是,是。”阿桥偷偷地揩了一把汗,一叠声地道。
吴镇面色却凝重起来,他暗暗离开阿桥几步,方道:“槐里坡确实风景独好,可有一处,大约大家都不清楚。”
忆起童年旧事,他面色不禁柔软了下来,觑一眼苏令蛮,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不由苦笑了声:“吴某与阿蛮妹妹幼时同玩,曾不小心摔下过槐里坡,在坡下一处,栽有马儿最爱的牟羞草。”
阿桥一愣,他没想到主子竟然知晓这一处,脸色大变,腿开始簌簌发起抖来。
这下谁都看出他的不对了,莫旌猛地上前,一把擒了他肩压着阿桥往下跪:“郎君,如何处置?”
“奴,奴才……冤枉!”阿桥兀自嘴硬:“奴才送完友人,看天色尚早,就去槐里坡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干!”
苏令蛮于阿桥不算陌生,每年春秋之分,她都会来这别庄住上几日,跑跑马散散心,阿桥从来话少老实,哪曾见过他如此强辩之能?
“牟羞草不算稀奇,但……牟羞草的伴生草如邗叶,寻常市面上却是见不着的。往往百株牟羞草旁才能产一株如邗叶,此叶挤压成汁,滴入马眼,会使其致幻发狂。”
如邗叶这点药理知识,还是苏令蛮八岁时与吴镇两人不小心在书房翻到的,极为生僻。
王沐之奇道:“照苏二娘子所说,这小厮是去槐里坡摘如邗叶了?如何断定?”
“这便要从马儿身上的这一身马尿味说起了。”苏令蛮挑眉,“我比试时,可不曾闻到过有这般重的味道。阿桥,不若你亲自分说分说?”
话说到这份上,阿桥已经是面如死灰,不再侥幸。他耷拉着脑袋,闷声道:
“如邗叶气味清苦,奴才怕大夫近了闻出来,就趁人不备滴了些许马尿在马儿身上,这马尿是沉了许久的,所以味道重了些。”
陈八娘不信,冷笑了几声:“谁晓得是不是推了个无关紧要的出来顶岗?”
苏令蛮朝她笑了笑,“是么?”
趁其不备,素手环拳便攻了过去,陈八娘吓了一跳,再反击已是不及,不过几个回合,两臂便被苏令蛮缚到身后,她挣脱不得,抬头厉声道:
“苏二娘子,你当真目无法纪,大庭广众之下竟妄图灭口?”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苏令蛮不耐再与这个榆木脑袋分辨,手掌往她肩上一拍,一手捆了她左右手一看,面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来,王沐之忙问:“二娘子可是看出些什么来?”
“陈八娘,你自己看看,自己指缝里,都是什么?”
束缚之力一放,陈八娘连忙将手一收,一个纵跳已经远离了苏令蛮,她莫名地抬手,发觉指缝间不知何时沾染了绿色的清汁,靠近鼻尖隐隐能闻到一阵清苦的味儿来。
“这是什么?”
大夫已经在杨廷的示意下靠近了陈八娘,不过一会便迅速得出结论:“如邗叶汁液。”
“怎么可能?”陈八娘一脸不可置信。
“为何不可能?”苏令蛮笑眯眯道,红色骑装下,那身皮肤白得几乎发光,神采奕奕:“刚才你与封大娘在击鞠之时,联合暗下痛手,试图将我打下马来。这点,在场所有人皆可作证。”
虽说围观人群都在红线的另一头没过来,但此话却是不虚的,红蓝双方只要眼睛不瞎的,刚才激烈的冲突还是能看在眼里的。
王沐之点头:“不错。”
“时机很巧,我这马儿发狂,也正是与你们两人起冲突之时。
苏令蛮将刚刚发生之事按照前后顺序重述了一遍,陈八娘惊愕地发觉她竟是连两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清楚地记得,摇头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你与封大娘素来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裙子,恐怕这世上姐妹都不如你们脾胃相投。可谁让你二人想胜我心切,甚至不惜在指甲里染上如邗汁液,趁隙滴入我座下马眼里,奈何——”
苏令蛮顿了顿,“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害人不成反害己,陈八娘,你还有何话好说?!”
这时,人群外匆匆挤进来一个鬓发颤乱的中年女子,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蹲下一把抱住封大娘的尸身痛嚎了一声:“阿囝!”
人已经厥了过去。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随后赶上的封家人乱七八糟闹成一团,苏令蛮不忍地垂了眼睫:
她素来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光看,便已觉得心揪成了一片。
周遭仿佛有深沉的暮霭不断地向她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赵四娘、封大娘、甚至是陈八娘——若说从前还是那些个没甚地位的仆役丫鬟,此番却是定州城里数得上的人家。这些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了幕后之人的手下旗子,演了出命运错落的好戏,难怪巧心当时拼死谏她不能来。
若杨廷不在,她确实不能来。
否则,连给自己翻案的机会都不会有,余生恐怕……
不,不会有余生。
她缩了缩肩膀,看着被杨廷手下圈住看着的陈八娘,只觉不寒而栗。
杨廷侧目而视,发觉这向来活力十足的小娘子突然成了锯嘴的鹌鹑,心道果真有颗玲珑心,想来情势到底如何终究还是看明白了。不枉他特意着人请她来,点拨了一场。
王沐之叹了一声,显然是被大大扫了兴致:“罢了,清微,今回扫了兴,击鞠便算了罢。”
说着便甩袖上马,得得的马蹄声一扬,调转马头便朝杨廷拱了拱手:“清微,告辞。”
杨廷颔首回应:“告辞。”
王沐之目光越过他落到身后:“阿窈,走了。”
王文窈点头,即便出了人命,面上依然一派镇定娴雅,看向杨廷的目光情意缱绻:“清微哥哥,二哥差事已了,不日便要赶回京城,你我京城再见。”
白色骑装束出纤纤细腰,比起苏令蛮这还未大长成的,更有些楚楚的少女轮廓来。
杨廷淡然而不失礼数地扯了扯嘴角:“三娘子一路顺风。”
王文窈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拍马欲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视线飞快地划过苏令蛮,重重地落在杨廷脸上,扬声道:“清微哥哥,阿窈等你回来完婚。”还不待杨廷回答,人已经扯了缰绳跑远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到此时,连她自己也说不分明,到底是笑什么。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
终于可以找到借口说服自己,将暗中做了许久的美梦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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