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长安的小郎君,也不都是十分冷峻的。”
她下意识地想起杨廷嘴角那千山堆雪挤挤挨挨似的冷漠,竟觉得很是亲切。
苏蜜不快地捧着心道:“在蜜儿看来,这长安城的小郎君,俱是秋风扫落叶,冷漠得很。”简直是旱得悍死,涝的涝死。
苏玉瑶几乎要笑出泪来,她揩了揩眼睛,笑嘻嘻道:“自鬼谷子好美人这一风气盛行,长安城里便有这逐美之风了。不过——”
她顿了顿,提醒道:“这些小郎君不过是看阿蛮姐姐貌美,若要说真心,掂一掂大概也就五两,不值钱。”
苏珮岚赞同道:“阿瑶所言甚是。”
“等等,你们瞧那是不是大兄?”
苏玉瑶突得停住脚步,叫住众人,果见一身着亮宝蓝缂丝水云纹圆领长袍男子背对着站在转角弄堂的死角处,被他身子遮住之处,一抹浅鹅黄隐隐透了出来,好似女子的裙摆。
苏令蛮面色一滞,倏地涨得发红,目光游移。
她多年习武,眼神利索,一眼便看见“文弱”的苏文湛正双手捧着一个小娘子的脑袋浑然忘我地亲香,不由感叹着长安几多勇猛之士,光天化日便敢行廉耻,一边扯着苏玉瑶要离开:“阿瑶,走了。”
“再等等,”苏玉瑶双手合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兄平日里便爱欺负阿瑶,一会需得抓他个把柄,好叫他以后务必老实了。”
苏令蛮脸黑如锅底,她就知道,凭着苏玉瑶的小矮个儿,必是没看明白她的世子哥哥在作甚,否则怎能不退避?自觉要撑起姐姐的职责,遮掩一二,却已然来不及。
苏玉瑶扬声:“大兄!”
苏文湛下意识地睁开眼,待意识到这把嗓子属于何人,身子便跟石头一般僵在了原处,也不忘乎所以了,手推着怀中女子让她从另一头速速离开,果见苏玉瑶跟只炮仗一般嘟着嘴巴快速地跑到了自己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跑远了的鹅黄衫子。
“大兄,你与阿露姐姐……?”
苏玉瑶歪着脑袋疑惑道。
“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作甚?”苏文湛摸了摸她头发,柔下声来:“乖阿瑶,大兄与你打个商量,今日所见之事,务必不能告诉阿娘。”
苏玉瑶做了个鬼脸:“那你答应阿瑶,以后每日都带一份百味斋的糕点回来,阿瑶便不告诉阿娘。”
苏文湛猛地给了她一个爆栗子:“瞧把你鬼的,成,不过最多两月。”
苏玉瑶见好就收,“沓沓沓”踩着脚步便回了苏令蛮几人身边,苏文湛这才发觉那几人的存在,面上一抹红云不由更深了,乍一眼看去,竟似个乖巧的。
“大兄,我等还有些地方要逛,便先走啦。”
苏玉瑶欢快地招手示意,另一手扯了苏令蛮便朝巷子外走,苏令蛮无奈地朝苏文湛点头示意,人已经随之走了出去,苏蜜儿亦与苏珮岚一同走开,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苏文湛面前。
苏文湛摸了摸脑袋,忍不住道了声:“倒霉。”
难得沐休,约了佳人,不料竟被妹妹逮了个正着,还赔进去日后许多个百味斋糕点,实在是霉运透顶。
另一边苏玉瑶却眉飞色舞地吐槽道:“大兄厉害,阿露姐姐素来最规矩不过,居然也被他拉着在这街市上如此孟浪。以后你们切记了,遇着大兄刚刚这样的惯手,千万莫理会。”
“惯手?”
苏蜜儿不解地道:“何为惯手?”
“偷香窃玉的惯手。”苏玉瑶嘻嘻笑道:“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多,最不缺的便是这自诩风流之士。大兄还以为阿瑶不懂,其实他已换了好几个小娘子约,阿星告诉我的。”
阿星是苏文湛身边的贴身小厮。
苏令蛮摸了摸鼻子,只觉得今日所见种种,实在冲击了她对长安的许多固有印象——此时觉得,长安城表面上的冷漠矜贵,内里流淌的,却是闷骚的热血。
她打了个哈哈:“没想到大兄……竟是这般人物。”
“这般的惯手,长安城里多么?”苏珮岚一脸唏嘘,显然今日所见,亦让她的感官大变。
苏玉瑶“哈哈”两声,扯着苏令蛮便往旁边的笔墨斋走,“阿蛮姐姐,你明日不是要去书院了,不如去挑些笔墨纸砚来,阿瑶送你。”
苏令蛮见她不理苏珮岚,不由点了点她额头,相处了一下午,有意无意的,两人熟稔了许多,她道:“不必,你留着买你百味斋的糕点,阿蛮姐姐这儿有银子。”
她自然知道苏玉瑶方才那些话真假掺半。
有些事能做却终究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论苏文湛与那“阿露姐姐”到底是玩玩的还是正正经经地欢喜,可被熟人撞破了,也只好叫那小娘子匆匆远离了,可见纵世情如此,男女自由来往仍是受压制之事。
至于所谓“惯手”,不论长安还是定州,亦是不少的。
轻浮浪荡男儿郎,哄得女儿把情丢,这话定州早便传遍了。
笔墨斋双开门实木建制,三层吊脚小楼,一进门便觉书香环绕,其内往来着书生冠的不知凡几,不大的一间铺子,却盈满了人。
笔墨斋不独只卖笔墨之类的文房四宝,第二层第三层均被大手笔打通,通透性极强,一层书册无数,一层名家字画,所见之处目不暇给,书香袅袅。
苏令蛮一进门,便能感觉到落在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
书生含蓄,纵见美之心有之,也多只默默注视,相比较一路行来的孟浪之徒,这等视线对她来说几乎是不痛不痒。
“不知小娘子意在何物?一楼是各色文房四宝,二楼书册浩瀚,三楼名家真迹。”店小二热情迎上来,下意识先与苏令蛮行了个礼,当她是几人中打头的。
苏玉瑶也不恼,挥挥手便道:“阿蛮姐姐,你自个儿选,阿瑶先去三楼瞧瞧去。”
说完,人已经欢欢喜喜地踏上上了楼梯口,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朝苏令蛮告别过,亦匆匆跟了上去。
人都走了。
苏令蛮这才放松了些下来,慢悠悠地将货架全数看了一遍,看中了两支狼毫笔,其中一支为紫金狼毫笔,笔触极细,取狼背上三寸最粗嘴硬之毛做成,造价不菲,一支紫金狼毫笔便需五十两,她伸手指了,再选了一方徽州端砚,让小二一并包了起来,再问: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几乎是同时出口,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一看,却正对上一双鹰鹜的眼睛,桀骜得像草原上空最不屈的苍鹰,透着股势在必得。
第101章 一触及分
许是因今日沐休, 笔墨斋内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
但纵是人流如织,可笔洗长架前的一对儿年轻男女, 依然出众得仿佛砂砾中的明珠,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周围来来去去之人, 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往那一隅倾注。
苏令蛮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袖着手问店小二:“今晨明昭先生应该是新出了话本子, 你这可还有?”
“有,有……就是……”
店小二为难地看着小娘子身后的青年郎君,支支吾吾地竖起一根食指:“辰时发卖到现在,小店如今也只剩下唯一的一本了。”
青年郎君一身天青色嵌明纱斜对襟里立领长袍,面庞削瘦,线条凌厉, 一双狭长的单眼皮,眯眼看人时有股不怒自威的声色, 只嘴角翘了翘:“哦?”
“就一本?”
店小二揩了揩额头:“是, 是,就一本,不如郎君与小娘子……商量商量?”
长安城里,别的不多, 就贵人多。
不论给谁,他都得罪不起。
店小二心底暗骂了声娘,面上倒还是殷切热忱。
苏令蛮初来乍到,自然不比在定州的横冲直撞, 何况从这人腰间的宫绦与一身的凛人气势来看,怎么着她一个小喽啰都得罪不起,何况——
苏令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那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位,纵她整个长安识得之人不多,也看得出这些人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气。
当下后退一步,微微福身道:
“既是郎君心爱之物,自然当归郎君所有。”
说着,顺手拎了方才打包好的笔墨端砚之物,人已经轻巧上了楼梯。
杨照眯眼,目露一丝兴味:“倒是个机灵的。”
这时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凑过来,殷勤道:“郎君可要奴才去打听打听?”即便压低了声,仍显得过分尖细,仿佛被阉割了似的。
杨照不置可否,那人却好似得了旨意,笑嘻嘻地退下自去找小二将话本子包了。
“郎君何不跟上?”
一月白元宝领长袍青年的面上带了点促狭的意味,手一抖,一把烟雨天青扇便倏地展了开来,将这油头粉面衬得凭空多了几分潇洒:“也不知长安城里何时出了这么个人间姝色,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着。”
杨照轻哼了一声,视线划过长架笔洗,捞了支紫金狼毫笔摆弄:“霖生不是向来最爱慕那王二娘子,今日怎移情别恋了?”
房廪生笑嘻嘻地摇了摇扇子:“王二娘子固然是廪生所好,只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
他藏得很好的黯然,却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两人,杨照拍了拍他,叹了口气:“廪生,若你与旁人比还好,可偏偏是阿廷,依他那张脸,纵是包金玉稻草,也不愁没人欢喜,何况他本事不差……”
未尽之言,几人心照不宣。谢道阳叹了口气:“郎君切莫再打击阿生了。前些日子杨王两家退婚,他便喜得跟疯了似的,现如今正着紧揣掇他阿爹赶紧将王二娘定下来……”
房廪生被他们这般打趣,也不生气,欢欢喜喜道:“娶妻当娶王二娘。魏武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自然该便宜我了。”
此话倒也是没错。
长安城里大部分够格想上一想的郎君们,都觉得王二娘为妻甚好。
才情出众,容色清丽,品性做派是出了名的端方雅正,又是琅琊王氏的嫡支血脉,没有一处不合适,纵被杨廷一气退了婚,可她不哭不闹,更是为自己赚了一票好感,并未有声名受损,依然是无数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媳,无数郎君心坎里的天上月。
那边厢还在感慨,这边苏令蛮却已经踏上了三楼。
三楼的人要少些。
壁上挂着许多当世名家的字帖画卷,更有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显见这笔墨斋的底蕴。
只可惜这些个孤本大多不肯出售,便是偶尔有出售的,叫价亦是寻常人承受不起,纵长安勋贵官僚多,可用处也大,若不是当真好此道,多数人送礼自藏,亦还是会选择当世名家的。
苏令蛮转了一圈,却发觉遍寻不着早先上楼的苏玉瑶几人,正诧异着,却见一面生的小厮上来作揖:
“可是苏二娘子?”
这称呼自到了京畿,便不曾被人叫起过了。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正是。”
“故人相邀,请苏二娘子一叙。”
小厮张开手掌,一块刻有双剑徽记的青木令牌便露了出来,苏令蛮心下一紧,却见小厮又弯下腰道:“那故人说了,小娘子一见便知。”
“带路。”苏令蛮正欲要走,却又叫了停,面生小厮似是早有所料,笑了笑道:“故人又说,请小娘子放心,您同来的几位暂时被事情绊住了,不必担心。”
“如此。”
那人既是说安排妥当,苏令蛮自然是相信的,她抬脚便跟上了小厮,走了一小段,转过一道长形木架,此处已是人烟寥寥,周围只有一个闷头赏画之人,可前边就是一片刷白的墙壁——
没路了。
小厮停住脚步,恍然间,一道门壁悄没生息地霍了开来,直到一人宽高,才打住去势,苏令蛮转头看了看,那闷头赏画之人恍若未觉,立时明白这应该是放哨之人,脚下不停,人已经俯身入了门壁。
豁开的口子静悄悄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其内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暗室,壁上嵌有一盏银丝吐蕊铜灯盏,烛火哔啵地跳跃,照得一室幽幽。室内一长几一矮榻,陈设清简,紫檀木笔架上一支羊毫笔浓墨半沾,欲落不落。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了暗室中央负手站着的玉面郎君,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他站在这将冥未冥的暗室,抬眼看来时,便有人间难留的惊心动魄。眉眼锋利,容色冷峻,仿佛世间再无让其动容之物,她站在这,不过是一桌,一椅,甚或壁上的一盏铜灯,是世间最最寻常的死物,不值一提。
苏令蛮扬唇一笑,来到长几前伸手取了铜壶自顾自斟了杯热茶,盘膝坐下,一饮而尽,方道:“郎君这的茶水甚好。”
静默的空气被打破了。
杨廷一哂,亦盘膝坐到了长几前,恰与苏令蛮面对面。
幽幽的烛火下,小娘子容色更见姝艳,眸若点漆,唇似朱丹,红色长襦下露出的肌肤明晃晃得打眼,杨廷微微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倒沉得住气。”
“那敢问郎君,煞费苦心叫阿蛮来此,所为何事?”
苏令蛮垂下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半敛住几乎要扑出来的春水桃花。
杨廷突得心生烦躁,思及从前那胖成一团球的小娘子,更觉得眼前便是活生生的祸水红颜。
扯了扯扣得一丝不苟的襟口,靛宝蓝色的立领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如玉,灯下透出几乎透明的质感。杨廷伸手也斟了杯茶,仰脖饮尽,压了压直窜上来的心火,出口的话不自觉地便带了火气:
“方才与你搭话之人,你切记离他远些。”
杨廷警告道。
苏令蛮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你是说与我一同要话本子的那位俊俏郎君?”
杨廷重重地落了茶盅,冷哼一声:“正是他。”
“为何?”苏令蛮紧紧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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