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说呢!那是我第一次感动,我本来因为闯了祸差点吓得要哭了,可是有了他的话,我却莫名的多了几分胆气,原来这就是有人保护的滋味!
姥姥听了江河娘的话以后什么也没说,拿起了桌子上的佛珠就静静地拜倒在了佛相前。姥爷与姥姥商量,要把娘接回来,当即就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在晋国,如果一个媳妇被娘家人接回来了,那就说明是不守妇道,不是虐待公婆就是搞破鞋,所以为了娘的名誉,姥姥只能忍痛不去接娘。
我七岁这一年,娘生下了弟弟小辉,全家一下子都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娘虚弱的身子。此时的她,早已经因为常年劳作而患上了咳疾,再加上常年心情郁闷,这次生产已经掏空了她的身体。她总是出虚汗,还掉头发,呼吸也不均匀,也不出奶水,常饿的弟弟哇哇大哭,奶奶只好熬稀饭,忍受白眼借羊奶来喂养弟弟,心里更是对娘气恨到了极点,娘连月子都没有坐完,就被奶奶推到地里干活了。
弟弟三个月大的时候,姥姥家托人传来消息,说姥爷患了重风寒,生命垂危,临走前就想见见娘。娘是在地里得的消息,知道后扔下锄头就跑回了家,求奶奶让她回家见一面,哪怕一个时辰也行。奶奶却把头一扭,抱着弟弟就进了屋,任凭娘怎么跪求就是不答应,娘在外面拼命敲着门,末了奶奶烦了,隔着门丢出一句:“你娘我当年做媳妇的时候,连爹娘死了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就趁早死了心吧。”
那一天,娘整整跪在奶奶门外求了一夜,我心疼娘,也跟着她跪着,后来爹爹看不下去了,也去帮着求奶奶,最后奶奶拗不过,从窗户扔出了一大包的女工,对娘说:“把这些做完,做完了再滚!”
娘没有抱怨,像得了宝似的全部抱回了屋,一句话也不说的就做了起来。我清楚的记得,整整四天四夜,娘没吃没喝没睡,硬是把半个月的活干完了。第五天凌晨天还没有亮,她就顶着星星疯也似的往家跑,四十八里地的路,她竟然靠两只脚就跑到了。
娘赶到的时候,姥爷已经去世了,他走时眼睛仍然睁着,手里紧紧的握着娘小时候穿过的小棉袄。娘满头大汗,扑在姥爷的尸身上就恸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神鬼俱哀,在场的人听到这哭声,竟然都痛苦的把耳朵捂了起来。
姥姥拼命止住眼泪,一把抱住娘劝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可是娘怎么忍得住?她多少年来的思念,哀痛,忧愁,愤怒,已经在此刻全都化作泪水喷涌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了,在场的几个媳妇,亲戚见到这情景,都跟着哭成了一片。
娘就这样哭着,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似的,别人都哭疲倦了,都哭昏了,她还是哭。两个嫂子拼命架起她,把她扶到椅子上,姥姥端了杯白水过来,给娘喂了下去,刚喂了几口,她就把水吐了出来,是鲜红的血水!
姥姥吓傻了,赶紧把娘抱到床上,又安排人去请大夫,可大夫还没到,娘就已经不行了,娘吐血不止,而且越吐越多,把枕头都染红了,最后连鼻孔,耳朵都往外渗血。姥姥惊吓坏了,下意识的用手去堵娘的鼻子和嘴,可哪里堵的住,血还是一汩汩的往外涌,最后姥姥捧着满手的血,对二媳妇大喊:“把歌儿她爹喊来!”
爹爹赶到的时候,娘已经气若游丝,脸色惨白的像抽了血的白玫瑰。爹爹哭着爬过去捧起了娘的手,一遍遍的呼唤娘的名字。娘这时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用力的抬起手,指着窗外。一时间大伙都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却不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只有爹爹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拉着江河娘回来了,江河娘走到娘的跟前,含着泪说:“彩音,你放心吧,歌儿他爹都跟我说了,以后歌儿就是我家儿媳妇,我这辈子决不会亏待了她!”
几乎就是同时,娘久悬着的手一下子垂下去了,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她笑的很美,姥姥后来跟我说,她养活了娘那么多年,从没有见她笑的这么开心过,也算是一种慰籍了。
娘走了,走的那么突然,那么安静,安静的就像她好像只是出远门了一样。娘走后的很多天,我摸着她穿过的衣服和冰凉的被褥,小小的心里还在纳闷,娘怎么会死了呢?她的东西都在啊,她才二十五岁,不该到死的年纪啊!怎么会?怎么会!
自从娘走之后,爹爹就变得整日酗酒,人也恍恍惚惚的。奶奶劝他,他就对奶奶大骂,好像是在埋怨奶奶不该那样对娘。奶奶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多说一句话,只是整日的纺线,纺线。她原以为爹爹过一阵子心绪就会平复,但她万万没想到,一直沉默寡言,十分木讷的爹爹内心,其实蕴藏着无比巨大的情感。
三个月后,忧思过度的爹爹病倒了,先是手脚发麻,然后是口舌溃疡,直到最后全身起毒疮。奶奶忧心如焚,借了钱请来了县城最好的大夫。可大夫来为爹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就放弃了,我和奶奶恳求他救治,他却说,我治的了身病,却救不了心病!
说完他收拾了药箱就离去了。
人们都说,相爱至深的两个人,其实上辈子就是一对鸳鸯鸟,一个死了,另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终于,在拖沓了半年之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爹爹在对娘的一声声呼唤中走去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诗经中的美丽传说,在他们的身上算是应验了。
两个至亲的人离去,家里就剩下了我和奶奶,弟弟三人。这时候姥姥已经收拾好家当,打算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和儿子们到遥远的南方去生活,临走前她来接我和弟弟,奶奶却说什么也不让姥姥接走弟弟,说这是夏家唯一的血脉,要让弟弟留下继承香火。姥姥便要带我走,我看着憔悴的奶奶和嗷嗷待哺的弟弟,还是选择了留下。虽然我厌恶奶奶,但这种骨子里的血缘关系是赖不掉的,何况还有弟弟呢,而且……还有江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会想起他,只是心里有那么一种深深的依赖。
或者也可以说是依恋吧。
从此,我和奶奶弟弟开始了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这一年,我八岁。
☆、第三章
隆德三十七年,我十六岁,江河十八岁。我俩从第一次相遇到今天,一起走过了童年的懵懂和年少的无知,多年的相伴让我们终于跨过了友谊的浅渠,成为了恋人。每天傍晚太阳落下了山,我俩就悄悄的约定在了后山山坡那里的一簇花丛里面见面,月色晶莹,照在流淌的小溪,潋潋滟滟。
江河穿着一身蓝褂子,脸色汗涔涔的,少年时脖子上的银项圈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玉质长命锁。他手里拿着一个灰色布兜,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碟鱼块。江河的父亲是渔人,鱼肉是他家晚上必不会少的一餐。
“给你的。”江河把这两样吃的递到我面前,小声的说:“今天我家来亲戚了,我娘做了红烧鱼块,趁她快起锅的时候,我偷偷的夹了几块拿给你吃,你肯定喜欢吃!”
我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尝过肉的滋味了,自从爹娘走后,我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靠着爹爹生前留下的那一点积蓄过日子,唯一带肉腥的吃食也都留给了弟弟。
我忐忑的问他,你娘会不会骂你?
江河听了,嘿嘿的笑着,凑到我耳边说:“这你别担心,其实呀,我娘早就知道了,我包鱼的时候,还看见她躲在柴房偷偷的乐呢!”
我把鱼块端的与脸平齐,深深地嗅了一下鱼的美味,还是把它包了起来。弟弟和奶奶还没吃饭呢!我向江河道了谢,让他在这里等一下。
“歌儿妹!”祥哥突然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红了脸,像擦了粉似的,问我:“你...回去准备怎么和你奶奶说?”
经江河这么一提醒,我也为难了。该怎么说呢?奶奶可并不知道我和江河的关系,虽然娘临终前已经把我许给了江河,可是因为江河的父亲酗酒成性,而且脾气不好,所以当初奶奶并不同意我和江河在一起。每次我出来和江河见面,都是以散步做借口的。我看看江河,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一直用鞋在地上蹭土。
过了一会儿,他一握拳,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我说:“歌儿妹,你去和你奶奶说吧,正式告诉她我们的关系,无论如何这辈子我就娶你!”
你能了解一个青涩的少女被心爱的男子求婚时的感受么?我羞涩的转过身去,捋着鬓边的头发,好像窒息了似的喘不上气来。江河见我半天不动,神色有些慌张,对我急的喊道:“歌儿妹,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不让你受委屈,全都听你的,以后咱们挣了钱,都给你管。”他脸红红的,急切切的看着我。
“你...等我,我回家...去说。”我回头冲他娇羞一笑,然后飞奔回了家。路上结着骨朵的小兰花羞答答的,正含苞待放。
我把事情告诉奶奶后,她很是感到惊讶,但这次她没有像几年前那样生气,她年纪大了,脾气小了,对待人事都变得宽厚了,再加上江河一家多年来对我家的照顾和帮助,奶奶已经没用理由再拒绝了。
意外顺利的说通了奶奶,很快,我就跟着江河去了他的家。江河娘人好心善自不必说,江河的父亲只要不喝酒,人还是很好的,与江河一样都有一颗包容的心,他们对我很满意,我与江河的婚事也就定了下来。因为江河的爷爷去世还未满三年,所以婚期定在了明天的开春。
我和江河的事情说定以后,奶奶的脸上却不时的浮现出几许的愁容,我知道奶奶是怕我嫁过去以后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弟弟,江河知道后,专门认认真真的到我家里做了保证:只要有我俩一天,就绝对会照顾好弟弟!
我相信江河,他善良,朴实,专一,负责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时间在我甜蜜的梦境里一天天的过着。
十月二十三日这天,北部草原部落回纥撕毁了盟约,又开始了已百年未发生过的南下劫掠。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上午一个穿着盔甲的将领领着一队兵呼啸着从我们村子前面的大路跑过去,卷起了一堆黄土。下午就有人传来消息,说北部边境战端失利,让我们赶紧逃命。
我们都为这突然其来的消息手足无措了,直到县衙派人来帮助疏散百姓我们才确信了消息的真实性。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与奶奶根本就顾不得收拾家里的东西,除了钱,只好跳了一些比较贵重易带的衣服带上,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边吃糖葫芦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和奶奶。
江河随后架着他家的马车赶来了,我赶紧迎了出去,却不见马车上有他的爹娘。江河看着我手上的小包袱,问:“歌儿妹,都收拾好了吗?”
我点点头,这时奶奶也抱着弟弟出来了,见只有江河一个人前来,问他:“河子,你爹娘呢?”
江河叹了口气,脸色颇有些无奈,他看了看已经翻的乱七八糟的屋子,问,“奶奶,你们都收拾好了吗?收拾好咱们赶紧走吧!”
奶奶说,“都差不多了,赶紧走吧。”
说完奶奶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全是心疼和不舍。
我抱着弟弟跟着奶奶上了车,江河赶着车回到了自己家。江河娘正坐在院子的地上哭的伤心欲绝,江河爹用力的扯她,她却怎么也不起来。江河抱住他娘,难怪又着急的说,“娘,咱们赶紧走吧,保住命是最重要的,有了命在,什么都会挣回来的。”
江河娘拍打着地,嚷着:“没了,都没有了,我和他爹这么多年起早贪黑,吃尽了苦,才置了这些家业啊!都没了!”
我说,“婶子,咱们走吧,我和江河正当年,您和叔也不老,等咱们找到新家,咱们四个人加倍干活儿,一定能把日子过得更红火。”
奶奶也劝着说:“亲家,孩子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还不是人挣的?快走吧!把命丢在这儿你让孩子们咋活?他们还等着让你哄孙子呢。”
或许是奶奶最后的话打动了江河娘,江河娘终于站了起来,背了一□□袋东西,跟我们挤上了车。自此,我离开了相伴十六年的家乡,也别离了爹娘,开始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另一段人生岁月。
我们来到了五十里外的新城,住进了一个大姑姑以前的家。大姑姑家以前是贩粮的,后来与买家不知道怎么的起了纠纷,扯上了官司。后来县衙判定大姑姑家败诉,要赔几百两银子,大姑姑和大姑父为了避罚,从此以后就跑的无影无踪了。原告只好把她的地拿走,这几间破房子却没有看上,所以也算老天爷怜悯让我们有了这么一个避雨的小窝。
可是时局毕竟不稳,正当我们要想办法重新开始时,又传来了北方战局失利的消息。没过几天菜市口的板子上就贴上了征兵的告示,上面明确写着,新城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男丁都必须应征入伍。
战争的阴云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生离死别的痛苦又袭上人们心头,人们纷纷把自己家的男丁藏匿起来,于是,朝廷开始挨家挨户的抓壮丁。
江河是在八天后的夜里被抓的。白天的时候,官兵已经来搜查过一次,没有找到他,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他们却去而复返,从院子的枯井里找到了江河和他爹。
我是接到奶奶通知赶过去的,当我见到江河时,他被一条粗黄的麻绳五花大绑着正要被带走,江河娘抱着他的腿,哭喊着怎么也不放开。江河见我跑来他立刻挣扎了起来,边挣扎边和一旁的头头说:“求你们,让我和家人说几句话,就几句,说完就跟你们走。”
那个头头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好吧,你们放开他们。”
几个士兵立刻松开了手,江河娘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江河,江河安慰了她几句,江河娘拼命的收了泪,又看到一旁的江河爹,再一次泪如泉涌,哭着奔到了他怀里。
江河走到我面前,宽慰着我说,“你别怕,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咬着嘴唇颤抖着对他说,“带我一起去吧,我给你做饭,补衣服。”
江河抚了抚我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有千言万语要对彼此诉说,可是没有时间了。
官兵从外面回来了,他们把江河和他爹爹又压了起来,江河边挣扎着往前挪,边对我说:“别哭,相信我,我一定回来,等我,我一定回来!”
江河被带上了一辆破马车,然后疾驰而去。我看着江河愈行愈远的身影,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江河娘挪过来把我抱住,我也用力的抱住她,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看着我们心爱的人走上了九死一生的战场。忽然我想起了自己前几天为他做好的成亲穿的鞋,于是赶紧跑到屋里把它从褥子底下拿了出来,然后拼命的追了过去,与其他很多送别的人一道,在夜色里追着他们的车跑,可是我终究没有追上,该死的马儿跑的太快了,我只能看着他从我的视线里模糊不见。车辚辚,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江河走了,我第一次尝到了揪心与牵挂的滋味。
家里顶天的两个男人走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我们家没有地,奶奶和江河娘没日没夜的做些针线活然后由我拿到集市上去换盐和米,但是仍然不足一日三餐。弟弟常常饿的直哭,原本胖乎乎的小手瘦的跟鸡爪子似的。我们只好尽量少吃些,尽力让他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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