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的捉襟见肘,我们仍然苦苦坚持着,然而战争总与重赋相联系,十五天后朝廷的一纸赋税加收令,彻底击溃了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
那天下午,我刚卖刺绣从集市回来,刚一进家门就见奶奶坐在树下抹眼泪,江河娘从奶奶的屋里出来,小声地告诉我,“你弟弟病了,可是上午衙门来收战税,把看病的钱都拿走了,人家大夫说至少要二两银子,否则不给看病。”
奶奶从不轻易轻易掉眼泪,我唯一见过的一次就是爹爹走的那天,但她为了给我力量也只哭过几声。如今她哭的这般伤心,我家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我走到她身边,掏出刚得的十五枚铜钱,放到她手里,她这才发现我回来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弟弟又哭了,声音很沙哑,很无力。江河娘从屋里急慌慌的跑出来,对奶奶说,“婶儿,你快看看小辉。”
我和奶奶赶紧跑回了屋,弟弟趴在炕沿上,脸憋的紫红紫红的,还不断的吐黄痰。江河娘急的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力的拍打弟弟的背。奶奶急的在地上走来走去,我过去拉住了奶奶的胳膊,奶奶停下来看着我,忽然眼睛一红,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突然把弟弟用棉布团包了起来,抱着他就往外面走,江河娘疑惑的问,“婶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奶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双小脚抱着弟弟跑出了门。
我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见她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见她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怀里抱着被一条红丝绸包裹着的弟弟,弟弟睡的安静又甜美,显然已经化险为夷了。
奶奶把弟弟抱到屋里盖好了被子,转而拉着我来到了停在门外的马车前,车夫见我们出来了,忙掀开了帘子。一个穿着绿色衫子,眼睛极小的中年妇女冒出头来,奶奶忙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地说:“歌儿,这是王婶,快行礼问好。”
不用说,一定是这个女人救了弟弟,我走上前去,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叫了声,“王婶好。”
“哎哎,你好。”王婶上下打量着我,显得很高兴,翘着嘴乐呵呵的说道,“哎呦,这闺女,真好。”
“哎,是,是。”奶奶陪着笑答应着,脸有点僵。
王婶又大嗓门的说:“那,婶子,咱们就说定啦?”
奶奶笑着应了一下。等这个女人走了,我问奶奶:“说定了什么啊?”奶奶把头瞥到了一边“没什么”。
这个王婶我大概知道些,是新城富商秦家的老妈子,有些资历,据说人也不错。可是秦家却是出了名的抠门户,他家的大公子秦书娶了摄政王张铭德的干女儿,所以买卖越做越大,人送外号“小沈万三”。没想到这回居然会变得乐善好施我真感觉挺惊讶。
自从王婶来过后,我们家好像一下子咸鱼翻了身。不仅收的税衙门退了回来,还时不时的有人来送米送面,还有腊肉鱼干。弟弟高兴的跳来蹦去,一日三餐不离肉,原本瘦的塌坑的小脸蛋儿又变得白白胖胖的。奶奶和江河娘也吃,而且奶奶还总把最肥的给江河娘,但不知道为什么,奶奶总是刻意留最少的肉给我,说是怕我肉吃多了发胖变丑。
这天下午,我卖女工回来,肚子饿的直打响,便冲进了切着腊肉和鱼干大口往嘴里塞。这时奶奶恰好进来发现了我,脸立刻沉了下来。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吃就我不可以呢?我挺生气,便对奶奶吼了一句,奶奶从没见我这样对她,愣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傍晚的时候,王婶家又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东西,这次不仅有鱼和肉,还有绸缎布料和给弟弟的玩具小老虎。弟弟和江河娘高兴的什么似的,直夸秦老爷是天降的救世主,活菩萨。只有我看见了奶奶黯淡忧伤的眼睛。
我心里很早就有预感,奶奶心里绝对有事。果然到了晚上的时候,奶奶独自来到我的房里,带着几分客套的意味问:“歌儿,还没睡呢?”
我借着油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了句,“没呢,这几条手帕得快点绣出来,明天东家要货呢。”
奶奶轻轻地哦了一声,坐在我身边,说,:“歌儿啊,别给奶奶做了,又废眼睛又费神,还挣不了几个钱。”
我听出奶奶话里有话,便问她:“奶奶你是给我找了活儿吗?”
奶奶迟疑了一下,赶紧笑着说:“是啊,奶奶告诉你吧,秦家以前一个伺候的丫头回老家嫁人了,王婶想让你过去,工钱一个月三两银子。”
工钱给的不少,又管吃管住,我心动了,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奶奶略显惊讶的问:“你真的愿意去?”
我点点头,“当然愿意去。”
我暗自发笑,难怪奶奶怕我吃肉,原来是怕我胖了干不动活儿。
和奶奶说定以后,奶奶帮我收拾了一下床铺,让我睡下以后,就出去了。我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啜泣声弄醒了,我爬起来朝窗户缝儿一看,居然是奶奶正坐在院子里埋着头抹眼泪。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拍拍奶奶的肩膀安慰她,“奶奶,您别哭了,我虽然出去做丫头了,但我一定会抽时间回来看您的。”
奶奶身子一哆嗦,这才发现我已经站在她身边,急忙站了起来,抹了把脸正要回屋,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走回我身边,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没事,没事,去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遇事别冲动,尽量忍耐!”
☆、第四章
奶奶托人和秦家打了个通知,下午便来了个男人,叫小赵,说是接我过去的。我让他们等会儿,转身准备回屋去拿头天晚上准备好的行李,张顺拉住了我,说:“不用带的,秦家什么都不缺,您只管过去就成,要是有什么必须带我,我来就行。”
小赵大概十□□,脸圆圆的,说话声儿不大,客里客气的。不过毕竟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我还是请他在外面等着,自己重新简单的收拾了一些必带的东西。
弟弟出去玩去了,只有奶奶送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冲我摆摆手,一脸轻松的对我笑了笑,然后就折回了屋,和我平时上街买菜她送我一样。小赵远远的朝东巷口“嘿”了一声,我以为是在催我,却是过来了顶轿子还有两个轿夫。小赵撩开帘子,对我说:“请进去吧!”
秦家人真奇怪,还给下人轿子坐,我一下子还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我问小赵,“你呢?”,他指了指不远处杨树上栓着的黑马。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轿子,以前总觉得那些坐在轿子里颐指气使的阔太太大小姐们风光无限,如今轮到自己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我看着周围越来越多围过来的左邻右舍,赶紧把帘子放下了。
起轿了,轿子一颤一颤的,像飘在空中,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在心底涌动,很快冲淡了我刚才的不适和尴尬。我好奇的又撩开左边的布帘,随意的观看着路过的风景。我偶然朝后一望,却发现奶奶居然在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眼中还闪着泪花,我鼻子一酸,伸出胳膊去拼命的向她挥手,奶奶看见了我,愣住了,然后停止了追逐,嘴里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
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赶紧招呼轿夫压轿,却没有人听我的。我只好宽慰自己,大概是我想多了。
过了个桥,又转了个弯,就到了秦家,一座极大极大的大院落。
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上挂着结花红绸子,好像是有什么喜事,其间还有宾客三三两两的携礼而入。小赵让轿夫把轿子压下,自己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王婶带着两个小丫头出来了,手上分别捧着红鞋,红衣和红盖头,走到轿子门口对我说道:“来吧,新人先换上再下轿,沾着喜气再入府。”
如果我再察觉不出什么不对,那就是太傻了。我一瞬间想起了奶奶闪躲的眼神。我都明白了,奶奶不是让我来做丫鬟,而是把我送来成亲的。
被欺骗的愤怒和内心的恐惧本能的让我扭头就跑。两个轿夫反应快,赶紧追过来把我按住了。王婶把自己手上的红盖头交给身边的一个丫鬟然后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脸,安慰似的说:“孩子你别怕,咱们都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你奶奶把你送到这儿来,你就是有福气的,咱们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秦家大少爷是出名的好脾气呢?你是捞着了。”
秦家大公子已经有了太太,如果再娶我,那我不就是小妾!我拼命的扭动着身体,像一只误中陷阱的兔子,想要拼命的求生。王婶见我依旧固执撇着嘴干着急没办法。
这时小赵出来催促,说吉时快到了。王婶看看我又看看他,表现的一脸为难。小赵无奈的摇摇头转身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三十几岁富丽堂皇的女人,她不由分说走到我跟前,抬起她那又粗又大的手一把掐在我的脖子上,对我阴沉沉的道:“我知道你想回去,可以,把我们家接济你弟弟和你奶奶的钱拿回来,再加利息一共八十两银子。要是没钱,我就给你两条路,要么你嫁过来,要么让你弟弟,你奶奶来做苦工,我没吓唬你。我说到做到!”
这个女人的狠话镇住了我。奶奶,弟弟,我最亲的唯一的亲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我软了下来,她慢慢的松开了手。
王婶见我安静下来,赶紧指挥两个丫鬟给我套衣服,打胭脂,当那块红盖头完全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哭了。
大门外几个孩子响起了鞭炮,这时候大门里头传出了喧闹声。王婶生怕出什么变故,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把我夹的紧紧的拽进了门,进了两进院子后,更加显得热闹,我蒙着盖头能清楚的听到人们坐在饭桌前嗑瓜子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声音起哄似的喊道:“喂,管事的,把新媳妇的盖头撩起来给咱们看看啊!看看她的牙长没长齐!”他说完,其他的宾客都跟着哄笑起来。还有的人喊,“把大老婆也喊出来,大婆小婆比比美!”
又响了一挂鞭炮,喧闹声更大了。
我心里越发的紧张起来,两腿直打哆嗦,说不清是因为气愤还是害怕。王婶挡在了我前面,一面和宾客寒暄一面把那些要闹的人都按回了座位上,说:“各位老爷少爷们都先别急啊!等拜过堂再闹洞房也不迟啊!”
王婶刚说完,只听厅堂那里传来了的一声喊:“老爷太太来了,拜天地!”其他人都纷纷挪动了凳子起来向正北方作揖道贺。王婶来到我跟前小声地说道:“要拜天地了,你可不要乱动!”
王婶在前面引着我一步步的走到了高堂前,然后在我腰上栓了一条红绸带,而红绸带的另一头被她抓着送到了对面,我隔着红布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男人的影子抓住了另一头,他应该就是秦家大少爷了。
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喊了起来:
“一拜天地!”
我被人按着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丫鬟搀着我换了一个方向,让我拜了下去,然后我的面前传来了秦老爷和他夫人的笑声。
“夫妻对拜!”轮到了最后的一环,忽然江河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闪电划过,我用力的挣扎着站了起来,把两个丫鬟吓了一跳。王婶眼见着不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强按了下去。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故意挑了一嗓子,宾客们都纷纷站起来,抓住了秦家大少爷,把他按到了酒桌那里。王婶趁着宾客的目标都还在秦家大少爷身上时,赶紧把我送进了房间。
洞房在北边另一进院子里,已经几乎听不到吵闹声了。王婶把我送到床上后,让一个丫鬟用红布条把我的手绑起来,就出去了。等她们走远,我往后一仰头,掀掉了盖头,一下子看到这个布置的红的刺眼的洞房,还是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我就这么成亲了?可我上午还在和村里的其他姑娘一起坐在村口的磨盘上玩翻花绳呀!怎么一眨眼就成了秦家大少爷的二房?
二房,小妾,二房,小妾。这两个字眼像苍蝇一样不断的在我头脑里转来转去。我恨奶奶,为什么她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让我过这种侮辱的生活?如果爹娘在天有灵,看到我如今的状况,该有多心疼?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用身子推了推门,才看到门鼻上的大黄铜锁,我再看看外面的几个过道,都有人把守,看来想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我只好坐回床上,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两根红蜡烛出神,蜡烛的火焰一跳一跳的仿佛是在嘲笑我,我生气了,站起来冲过去一下子把它吹灭了。烛台的旁边放着几盘水果和糕点,我用胳膊一扫,好几盘吃的都扫到了地上。我想好了,要是秦家大少爷一会儿来了,我就又哭又闹,吵的他不得安生,直到他把我送回去。
一个时辰后,天黑了,月亮船升起,这时传来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我急忙打起精神,看着月光映出的摇摇晃晃影子,想着一定是秦书来了。
果不其然,进来的就是秦书,等他走到蜡烛跟前,我借着红光偷偷的打量了他。三十出头,眼角有褶,眼睛不大不小,偏瘦,个子中等,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看到他我就想起了爹爹,他的年纪不比爹爹小几岁,怎么能当我的丈夫呢?
他脱掉新郎褂子把衣服折好放在了椅子上,然后走到我身边,把我的手解开,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下,说:“以前在集市偶然见你觉得你清纯,如今见你身着嫁衣又能如此美艳,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诗,‘淡妆浓抹总相宜’”。
说完,他很随意的样子挨着我坐下,伸手想搂住我,我本能的抖了抖身子,然后朝床尾挪了挪,不知道怎么的,明明想好了要大哭大闹,可现在他这样文文静静的坐下了,我突然又没有了大闹的勇气。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他想了想,随意的问了我几个家长里短的问题想缓解一下尴尬。不过我心里已经另打定了主意,先来软的,如果他把持不住我就真来硬的,横竖不能让他得了逞。
他见我不说话,又从桌子上拿了盘点心端到我面前来,好像完全没在意我把屋子弄乱,仍旧柔柔的说:“你饿了吧?这是广记的点心,有五种样,可好吃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下午滴米未进,肚子早就空了,他见我舔了舔嘴唇,笑着取了一个圆形沾芝麻的小饼递到我手边,塞给了我,“吃吧。”
我咬了一口,扑通跪在他面前,“大少爷,你就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家欠你的钱,我会挣来还给你的。”
他急忙把点心盘子搁在地上,扶起我来说:“我知道我年纪比你大一些,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要急着排斥,我们慢慢相处,好不好”
我正要拒绝,忽然王婶在外面喊,“大少爷,小少奶奶,老夫人让我来问问,你们安歇了吗?”。
他喊道:“我们睡了,放心吧。”
“没什么问题吧?”王婶又问。
“没什么,都很好!”他又喊道。
王婶听了,笑呵呵的走了,很明显秦夫人是派她来打探状况的。
龙凤烛燃的只剩小半截,他把我吹灭了的那几盏烛台拿到他的书桌上点着了,又添了盏油灯,对我说:“好了,时候不早了,你睡吧,我看会儿书。”说完他真的从书架上取了一半资治通鉴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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