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恍然。那时他们膝下只有两女,楚瑶光生下次女阿蕙之后几年无孕,谁敢说以后一定会诞下麟儿。天家富贵泼天,依旧有人力无可奈何之事,他应下这两位,连襟应下两位侧妃,曾贵为公主的妻子与妻姐只能相顾无言。
七年一晃而过,那夜慕容清与连襟在岳父榻前发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如今苏睿已然将秘密带下九泉,慕容清不必守约,却几度犹豫,要不要把一切告诉妻子。有心要说,又怕妻子知道真相,与亲姐姐难免没有芥蒂。或者还是继续让妻子误解着,过的日子反而更单纯一些?
慕容清左思右想,举棋不定,却听到御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隔着帘子传来太监总管玄书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陛下,大公主过来了。”
“叫她进来”,慕容清将窗户一关转回身子,脸上换做如沐春风的笑意。
西霞的担子再重也总有他,宁肯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私心里也希望瑶光跟孩子们的笑容能一直那么灿烂着。
乾清宫离得不远,慕容薇未传暖轿,领人穿了小路过来。她披了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的大氅,戴了昭君帽,畅快地呼吸着冬日落雪的气息,一路走到乾清宫外。
见玄书侯在殿外,晓得父皇知道自己到来,心下一阵激荡,比见母后更甚。
玄大总管上一世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忠心不贰,慕容薇敬他为人,客气地唤了一声玄总管。
玄书连道不敢当,恭谨地向慕容薇行了礼,又接过小宫女手里捧的食盒,这才微笑道:“陛下请公主进去。”
御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慕容薇自然晓得这个规矩。她点点头,不待流苏动手,自己将外面大氅除下,随手向流苏怀里一抛,露出里面浅紫绣大朵木芙蓉纹样的宽袖交领丝棉罗裙,提着长长的裙裾往里走去。
就着玄书打起的帘子,缓缓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转过九扇紫檀木落地龙纹屏风,便看到父皇立在案前暖暖地对着她笑。
第十一章 棋局
御书房的西壁角嵌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映得室内白昼一般。慕容薇俏生生立住,热切的目光迎向父皇,再也不愿移开。
崇明七年的父皇还这样年轻,隽秀中带几分英挺的长眉斜斜飞入鬓角,望向慕容薇的眼眸深邃中带着浓浓的温柔和慈爱,一身浅赭石直襟长袍,深赭的瑞云祥纹腰带,上挂一块质地温润的暖玉,就随意地立在书案前,天上谪仙一般,向慕容薇伸出一双手来。
慕容薇轻轻福身下去,借着行礼将眼角的泪水赶紧拭去,再抬头换做甜甜的笑容,慕容清已然迎了上来。
“朕的阿薇来了,快坐”。
“父皇,儿臣带了您爱吃的点心,您先来尝尝”,慕容薇走到一旁供慕容清小憩的紫檀木罗汉榻边,玄书已然将食盒小心地放在炕桌上,帮着慕容薇将糕点一碟一碟取出摆成新月状。
见慕容清的眼光在自己与奏折间略一犹疑,慕容薇回首娇嗔地望着父亲,语气软糯可人:“父皇,奏折还有这许多,您先用些宵夜,可别累坏了身子。
慕容清心中有事,并不觉得饥饿,只是不忍拂了慕容薇的好意,于是依旧含着温和的笑容走过来,伸手替慕容薇抚了面上的发丝,笑道:“阿薇为父皇带了什么过来?”
为着安全起见,乾清宫内一直用银制餐具,三餐依旧有小太监试食,慕容薇带来的宵夜便略去了这个步骤。
这般的小心,前世父皇到底如何中毒?这问题在慕容薇脑中盘旋着,暂且被她压下。
慕容薇细心地以银匙挖起一勺白如霜雪的乳酪,笑盈盈送到父亲嘴边,慕容清含在口中,只觉入口即化。那清甜久久不散,竟搅动慕容清的味蕾,一气吃了几勺,笑道:“好久没吃这道甜点,味道不错,是罗嬷嬷做的?”
“那是自然”,慕容薇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自豪,“女儿要罗嬷嬷不用糖,只加一点百花蜜,格外的甜香。女儿试吃了一点,觉得好才给父皇送来。”
“阿薇就爱在这些事上花心思”,慕容清拍拍她的手,望着娇美如花的女儿怎么看怎么爱怜,心中的烦恼也淡了许多。
父亲眉间隐藏的清愁,上一世的慕容薇从未发现,这一世的慕容薇却丝丝分明。那些年自己受尽万千宠爱,却不知为亲人分一丝忧愁,实为大不孝。
慕容清边吃着乳酪边问慕容薇:“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没去瞧瞧你母后?”
见父皇把话题主动扯到母后身上,慕容薇心中暗喜,她回道:“今日去了凤鸾殿,母后似乎不太高兴,穿得也素净,女儿私底下问了秦姑姑,母后身子无碍,只是听了姨父的消息难过。”
慕容清点头,眉间轻轻一蹙又很快展开,依旧柔和地对女儿说着:“你姨父即是忠臣良将,又是自家至亲,你母后难过是应当的。”
“女儿省得”,慕容薇调皮的笑着,拈起一枚窝丝糖含在唇间,又带了几分促狭,“女儿只是觉得母后身上太过素净了些,如今大年节下,外头那些贵妇人整日模仿母后穿着,今日情何以堪?”
小姑娘的言语将慕容清心口重重一撞,多了几分忐忑,细想起来确是他们思虑不周。帝后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整个国家,怕就怕在不经意间的无意之举引起一片凄慌,慕容清忽然想与妻子彻底谈谈。
慕容薇犹然不觉,自袖中取出一本棋谱,呈到慕容清面前,“父皇,儿臣今日看了这个残局,却不甚明了,特意拿来求父皇指点。“
慕容清的琴棋都是一绝,闲时也指点过慕容薇几次,那时慕容薇心不在此,慕容清还深以为憾,今日见她主动请教,心头一喜,将长袍一撩,父女两人分别在榻上坐了,慕容薇自然而然执一枚黑子,先落了下去。
慕容清走几步讲解一番,父女二人渐渐将那残局摆上棋面,慕容薇手托香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父皇,这执黑棋的为何啥了这一片边角不要,总要进攻这一片地段?”
慕容清笑道:“你瞧,他若不舍,这里便不能首尾相望,这执黑子的很有几分气势,这是执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两人一个说的仔细,一个听的用心,不觉便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走起步,黑棋胜局已显,舍却几处鸡肋,占据一片河山,慕容薇若有所思,“父皇,儿臣瞧这棋局有如国势,只有心中不乱,占据了中盘,才有这破釜沉舟的势头。若不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反而处处折损自己,父皇说是不是?”
好似阳光透过重重雾霾,直射了进来,慕容清的心里一阵亮堂,“薇薇说的不错,做人当有这破釜沉舟的势头,君王更应如此。”
慕容薇手拈着丝帕轻轻绞动,全是一泒小女儿模样,“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儿臣哪里懂得这些。”
慕容清端起案上的乳酪,也不管它已然凉透,几口吃个干净,只觉从未有过的云开月明。他心中做了决断,便要立刻实施,“天色不早,薇薇回去歇着吧,父皇去看看你母后。”
“父皇不是还有好些折子要看,怎么有空去看母后?”慕容薇偏过头,装做十分不解的样子。
她们姐妹偶尔缠着父皇,要他去看母后,父皇都是这一种脱词,后来被楚皇后知道了,严厉地训诫了慕容薇姐妹,各罚了十篇女戒,又禁足一月,直到仲秋节才放出来。
女儿为自己求情,大大伤了楚皇后的脸面,楚皇后虽罚了女儿,更恨那个始作俑者。
见女儿旧事重提,慕容清以为她又想起了妻子的处罚,轻拍一下慕容薇粉嫩的脸颊,带了几分笑意的调侃:“放心,你母后再不为这个来罚你。”
上一世的父亲独守秘密,下不了决断,引起母后的猜疑,又养肥苏暮寒这只猛虎,最后却成为自己的祸患。慕容薇费心挑了个棋局,指望能将那层窗户纸替父亲捅开,眼见父亲如此通透,笑意不觉染上她的眉眼。
但愿父皇母后能冰释前嫌,从此后江山永固福寿恒昌,慕容薇一直目送父皇,直到再也瞧不见那清隽的身影,才恋恋不舍回过头来。
十二章 帝后
已是二更天,凤鸾殿内夜色沉沉。
楚皇后的寝宫内只留了两盏如意纹琉璃灯,光晕透过几重绣着锦绣牡丹纹样的宝蓝色织锦缎帷幔,轻柔地洒落在寝宫内汉白玉铺就的方砖地面上,也映在楚皇后斜斜搭着的宝蓝色百鸟朝凤纹样的缂丝锦被上。
已然谢去钗钏的楚皇后背靠一只明黄金线团花引枕,半倚半躺在宽大的月洞门花梨木凤榻上,显得身子有些单薄,透出几分萧瑟的沉寂。
她的容色在光晕里瞧不清楚,一只手慵懒地抚着锦被,被锦被上绣的一朵宝蓝金粉牡丹花一衬,白若秋霜一般,另一手里握着一卷史书,眼睛却是阖着的,也不知是否睡去。
秦姑姑今日当职,知道楚皇后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她早早吩咐宫人落匙熄灯,唯恐晚些弄出一丁点的动静扰了主子安歇。
楚皇后这些日子都指着百合花安眠,今日晚间派去暖房取百合花的宫人却空手而回。
百合花冬日里不易养殖,暖房原先存的几株陆陆续续都给了凤鸾殿,花有花期,秦姑姑急也无用。
想了又想,她只好在寝殿外间为楚皇后笼了极淡的安神百合香,又备了一碗温热的牛乳服侍楚皇后喝下,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睡前的几页书,也是安眠的好药,楚瑶光执着昨夜未读完的书,却全然瞧不进去,只微微阖上了双目,吐出一口胸中的闷气。自己了然的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秦姑姑回到外殿,刚命小宫女斟上一壶热茶,准备小憩片刻,待楚皇后睡安稳了再去替她熄灯,忽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人拍门。
怕扰了楚皇后安眠,秦姑姑心头一阵火起,沉着脸往外走去,掀起帘子却瞧见地下乌压压跪了一片,居然是皇帝亲临,她连忙上前接驾。
披着一身寒风进来的慕容清神色奕奕,依旧唤着秦姑姑在公主府时的旧名:“秦瑶,皇后安歇了么?”
秦姑姑恭谨地答着话:“回皇上,娘娘才刚歇下,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慕容清摆摆手,示意秦姑姑领路。他先在外殿除了大氅,又就着熏笼站了片刻,待身上去了寒气,这才轻轻打起明黄色鸾凤织锦的帘子入了内殿,走至楚皇后榻前。
见楚皇后阖眸微睡,不忍惊动她,便轻手轻脚从她手中抽出书本,搁在一旁的炕桌上。
这微微一动,楚皇后已经张开双眼,眸色清亮剔透,哪有半分睡意。慕容清就势往榻上一坐,替她拉了拉锦被,温声道:“抱歉,吵醒了你”。
帝后之间,多日没有这般相待,楚皇后下意识的抚了抚身上有些松却的寝衣,并无不妥的地方,她将搭在床前的外袍披上,想要起身重新梳妆,却被慕容清止住了。
楚皇后也就不在坚持,就着慕容清方才的话答道:“并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想些事情”。
殿外的百合香虽然清淡,慕容清还是嗅到了,关切地问道:“夜里依旧睡的不好?”
“白日里睡多了,晚间总有些浅眠”,楚皇后无意多说,只将书一扬,淡淡回道:“读上几页也就睡了”。
慕容清不再说话,将妻子披着的外袍整好,又将锦被替妻子往上搭了搭。熟悉的龙涎香气淡雅高华,楚皇后心下有怨,却也诉不出来。只反手握一握慕容清整理锦被的手,说了一句:“陛下手还是凉的,也不多加件衣服,劳累了一天,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琉璃灯的光晕斜映上慕容清儒雅至极的面容,他望向楚皇后的目光如春日月色一般融融,透出满溢的温柔暖意,楚皇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慕容清却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
“瑶光,有些事情朕瞒了七年,今天想要告诉你。朕曾想过能许你跟孩子这样的现世安稳最好,可是你是朕结发的妻子,朕希望也听听你的意思。”
丈夫语气里从未有过的郑重,听得楚皇后蓦然抬起头来。
七年前,父皇驾崩的那一夜,曾秘密宣过苏睿与慕容清进殿,谈话的内容极其隐秘,连自己与姐姐也被屏退。
随后就有那一纸传位的诏书,在所有人都以为苏睿即位的时候,自己的丈夫却继承大统。
楚皇后也曾问过丈夫,而丈夫歉疚地说已对父皇发下重逝,不能吐露一字。今时今日,或许随着姐夫的离世,丈夫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些什么。楚皇后披衣坐起,唤宫人上了热茶,将炕桌上银灯剔的雪亮。
“说来话长,要秦瑶去温一壶花雕,我细细说与你听”,慕容清扬声唤着秦嬷嬷的名字,将妻子身后的靠枕放得更舒服些。
秦姑姑应声而去,照着慕容清的吩咐温了酒来,又取几样清淡的佐餐小菜,添了两付杯盏,都搁在炕桌上,这才欣喜地阖上殿门。
帝后之间已是老习惯,若有重要的体己话要说,必会温一壶酒边饮边谈。秦瑶晓得轻重,她屏退众人,自己亲自守在殿外。
慕容清斟了一杯酒递给楚瑶光,思忖着从哪里说起,他理顺了一下思路,低低地开口道:“瑶光,可还记得大周那位亡国的小皇帝?”
楚瑶光接酒在手一饮而尽,脸色有些微红,抬眼诧异地问道:“小皇帝去了近百年,风水轮流,改朝换代,早已事过境迁,陛下如何又提起他?”
慕容清喟然一叹,拿着酒杯在手里把玩,清晰地说道:“小皇帝去时年纪尚少,宗亲九族被灭得干干净净,更导致天下分崩离析,各自画地为王。”
灯如寒月,万物无声,只有慕容清清越的声音流水般轻泄:“咱们都以为大周朝气数已尽,谁料想小皇帝人小鬼大,不但藏起了玉玺,还有遗腹之子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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